黃昏的天空中漂浮著隱約朦朧的密度,空氣是散射的顆粒,將日常的風景渲染成油畫般的質地。

今天的夕陽是粉色的,走進家門的池雪焰這樣想。

偌大的房子很安靜,隻有廚房裏隱隱傳出動靜,不時飄出一縷縷飯菜香氣。

專門雇來做飯的阿姨正忙碌著,聞聲探出頭來,笑眯眯地同他打招呼:“小焰回來了。”

池雪焰回以微笑,問候道:“玲姨,今天吃什麽?”

“都是你愛吃的,還燉了雞湯。”玲姨常年在他家工作,關係很親近,“真真說想喝湯。”

池雪焰想了想:“有沒有降火的甜湯?”

“你上火啦?這季節是躁得慌。”玲姨立刻細數起來,“那就燉銀耳嘍?綠豆也可以的,正好食材都有,我這就去準備。”

“謝謝玲姨。”池雪焰特意叮囑道,“待會兒記得給我爸盛碗大的。”

玲姨愣了愣,隨即露出了然的表情,無奈地笑道:“知道了,包在我身上。”

準備完降火手段,池雪焰上樓,找到韓真真的保險箱,大搖大擺地將戶口本放了回去,對一旁被觸發的提示燈視若無睹。

一刻鍾後,樓下準時傳來熟悉的說話聲。

先是一個語速極快的暴躁女聲:“開會的時候老李的表情你注意到了沒?真以為你好糊弄啊?我遲早找機會套麻袋揍得他找不著北——”

然後是一個粗獷有力的男聲:“說好了回家後不談公事的,明天再說。”

“這不還沒關門呢嗎?不算回家後。要不你借訓練的名頭收拾他一頓?”

“……行。”

隨之而來的是一聲堅決的關門巨響。

短暫的寂靜後,韓真真溫柔的聲音自樓下響起:“焰焰,我們回來了。”

麵對日日上演的巨大反差,池雪焰還是沒忍住,笑了起來。

他把小紅本揣在兜裏,若無其事地下樓:“爸,媽。”

韓真真一身暗紅色職業裝,氣場強大,正隨意地甩掉腳上的高跟鞋,朝兒子揚了揚手裏的塑料袋:“公司對麵的大爺終於又出攤炒栗子了,趁熱吃。”

緊隨其後的池中原老實地蹲下來,將老婆的高跟鞋擺得端端正正,熟練的動作搭配他一米九的魁梧體格,有種詭異的和諧。

池雪焰接過母親買來的糖炒栗子,洗了個手坐到餐桌旁,安安分分地開始剝栗子。

第一個香噴噴的栗子剝好後,他朝韓真真晃了晃:“媽。”

韓真真笑眯眯地吃掉,哄小孩似的表揚道:“下回再給你買。”

等池雪焰一連遞給她三粒栗子肉之後,她意識到了什麽,頓生警覺:“你周末又想去玩蹦極了?還是想叫我們倆一起去逛鬼屋?”

韓真真觀察著今天異常乖巧的兒子,眉頭一擰:“不對,看著像是新花樣。”

一旁正從冰箱裏拿冰啤酒的池中原插話:“是不是保險箱?”

韓真真被提醒了:“對了,你今天下午怎麽開了兩次保險箱?找什麽呢?要不是外麵的警報沒反應,我還以為進賊了。”

池雪焰的父母經營一家規模不小的安全服務公司,在行業內屬於龍頭地位,從提供係統性安全解決方案的高科技硬件,再到訓練有素的高端安保服務,都做得有聲有色。

所以池家的房子外觀不顯,實際裝了不少安全設備。

池雪焰轉頭看著窗外,答非所問道:“媽,你看,今天的天空是粉色的。”

韓真真:……

她順著池雪焰的目光望過去,下意識坐直了,嚐試琢磨起兒子神秘莫測的腦回路。

池中原察覺到這不同尋常的氛圍,立刻握著啤酒瓶坐了下來。

麵對正襟危坐的父母,池雪焰露出笑容:“不用緊張,我隻是短暫地借用了一下戶口本。”

韓真真的表情有一瞬間的茫然,意外道:“戶口本?你拿那個做什麽……”

她話還沒說完,就見到池雪焰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小紅本,淡定地放在餐桌上:“我跟人領證了。”

浪漫的桃粉色黃昏映襯下,封麵金色的結婚證三個大字閃閃發亮。

韓真真瞪大了眼睛。

正在默默喝啤酒的池中原猛地嗆住。

飛濺的啤酒泡沫裏,玲姨眼疾手快地拿著抹布跑過來:“唉喲,小心點——”

一片兵荒馬亂中,韓真真已經迅速在手機上翻出了算命大師的聯係方式,準備立刻詢問為一意孤行的兒子化解命中劫難的方法。

在撥出號碼前,她深深地歎了口氣,沉痛道:“該來的總會來,命就是命。”

一直以來,池雪焰會被迫參加相親,就是因為小時候韓真真帶他去算命時,每每都說他未來會因感情上的固執己見而招致災難,命運慘淡,而韓真真十分相信這種預測。

現在再看,這和賀橋所說的小說情節竟然奇異地吻合了。

聽到韓真真這樣說,池雪焰卻認真地搖了搖頭。

他不會順從於注定的命運。

“我沒有亂來。”他說,“這個人是你滿意的對象。”

韓真真怔了怔,放下手機,轉而拿起兒子的結婚證,深吸一口氣才翻開。

藍底照片上,池雪焰與眉眼俊朗的另一半穿著同樣的白襯衫,肩挨著肩,都燦爛地微笑著。

她脫口而出道:“是賀橋啊?”

持續震驚中的池中原湊過來,也脫口而出道:“怎麽不是紅底照片?我們那張是紅底啊。”

說著,他將小紅本翻來覆去看了一圈,一錘定音道:“這肯定是假證!”

池雪焰默然,無奈地指指自己顏色張揚的頭發:“紅底拍不了紅發。”

韓真真毫不留情地拍開大老粗丈夫亂翻的手,仔細觀察起結婚證上的這張照片。

半晌,她抬頭看兒子,語氣放緩了一些:“你拍照的時候笑得很開心。”

母親總是能察覺到孩子表情裏細微的區別。

池雪焰麵不改色地點點頭:“我挺喜歡他的。”

一天之內火速閃婚,這種刺激又新奇的事,當然會讓他笑得很開心。

“但你們昨天才相親,這也太快了,才見了一麵。”韓真真說著說著,自己糾正道,“不對,昨天晚上你也跑出去了,還有今天一天……剛認識就見了三麵,好像是挺頻繁的。”

池雪焰信口胡謅:“一見鍾情就是這樣的,來勢洶洶。”

韓真真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往下問,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想到另一件事:“你沒有提前跟我們說,賀橋也沒有嗎?他的家人同意了嗎?”

雖然這次相親是賀橋的哥哥賀霄主動促成的,但兩方家庭都是做生意的,生意還都做得不小,在子女的婚姻上,難免會考慮得更多。

“結婚是兩個人的事,我覺得彼此願意是最重要的。”池雪焰說,“而且我們簽了婚前協議,婚前婚後的財產全都彼此獨立,不影響家裏。”

這樣就不存在誰傍上誰的問題。

“他身上有一種讓人信任的可靠氣質,所以我忽然有了想結婚的衝動,當我已經產生了這種感覺,那麽跟他見一麵和見一百麵的效果都是一樣的。”

池雪焰的語氣頗為認真:“既然這樣,為什麽要等呢?擇日不如撞日,我們決定今天就領證。”

“我希望結婚是一件簡單純粹的事,我們之間沒有財產關係的束縛,也沒有誰依附誰,隻與感情有關,以後如果不愛了,就幹脆地分開。”

“當然,如果你們非常反對,甚至為此影響到家庭關係的話,我也可以再去領個離婚證。”

池雪焰攤了攤手:“反正就是一張證而已,不是什麽大事。”

聽完兒子的話,韓真真與池中原麵麵相覷。

從小就愛玩的池雪焰總是有本事說服他們允許他去做那些在旁人看來離經叛道的事,對此,夫妻倆常常是一邊抗拒一邊接受,心理承受能力不斷被磨煉。

這樣一聽,一天內閃婚似乎真的不是什麽大事。

因為他們相信,以兒子的性格,明天就去辦離婚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兩人皺眉沉思的時候,玲姨從廚房出來,適時地端上熱氣騰騰的菜肴:“吃飯嘍。”

池雪焰主動起身去幫她端碗筷。

夜幕垂落,燈光暖黃,餐桌上菜式豐盛,屋裏洋溢著日常閑適的氛圍。

對賀橋初始印象不錯的韓真真開始嚐試接受這件事。

她現在最擔心一個問題。

韓真真往池雪焰碗裏夾菜,神情嚴肅:“焰焰,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我讓你去相親,把你弄煩了,所以才想找個人應付一下?”

如果是這樣,那她絕對不能答應。

池雪焰語氣平常,反問道:“媽,你覺得我會跟不喜歡的人結婚嗎?”

正因為不希望韓真真有這樣的憂慮,池雪焰才想將這樁婚姻假裝成因愛而生。

他無法對母親道明真正的原因,所以更不能讓她背負莫須有的自責。

韓真真盯著兒子,半晌後搖搖頭:“你不會。”

鬆了一口氣後,她托著腮嘀咕起來:“還真是一見鍾情啊?夠快的,不愧是年輕人……”

另一邊的池中原慢半拍地抱怨道:“我都沒見過這小子,怎麽就結婚了?”

比起安排了相親的韓真真,他對賀橋一無所知,僅僅通過結婚證上的照片瞄了一眼。

陌生人稀裏糊塗地就成了自己兒子的伴侶,成了未來的一家人。

池中原越想越來氣,啪地放下筷子,火氣十足道:“我看他這身板就不夠結實,肯定靠不住,我得練練這小子。”

玲姨看準時機端來一碗銀耳湯:“別置氣,喝點甜湯。”

半碗軟糯香甜的銀耳湯下肚,嗜好甜食的池中原剛安靜了兩秒,立馬找到了新的毛病,板著臉道:“都結婚了,也沒主動來見過我們,沒禮貌,欠收拾。”

韓真真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才多久,他們倆都隻見了幾麵好不好?”

池中原沉浸在怒火之中,加重語氣,念念不忘地強調道:“結婚證照片怎麽能是藍底的!”

玲姨聽得發笑,又忙不迭地端來一大盆綠豆湯:“冰鎮的,消暑降溫。”

池雪焰朝她眨眨眼睛,玲姨也眨回去。

聽著丈夫的無理取鬧,韓真真的拳頭緊了緊,怒道:“都說了你兒子是紅頭發,拍不了紅底!”

池中原不敢頂撞她,瞬間收聲,悶頭喝綠豆湯,片刻後老實地冒出一句:“明天我去公司收拾老李。”

韓真真的氣順暢了點:“嗯,他是該收拾。”

池中原又忿忿地補了一句:“然後再收拾那小子。”

“……”韓真真不想理他了,“你就是個武夫!”

池雪焰一邊看熱鬧,一邊喝綠豆湯,不禁想到此刻應該也在家裏跟父母周旋的賀橋。

他已經順利過關,賀橋又會怎麽說服他的家人?

走神的片刻裏,門鈴聲響起。

險些憋不住笑的玲姨快步走過去,看向可視屏,按住通話鍵:“誰呀?”

透過對講機,略微失真的磁性男聲在屋裏傳開。

“您好,我是賀橋。”

聽到這個意料之外的聲音,池雪焰難得怔了怔。

這回池中原被綠豆湯嗆到了,他憋紅了臉,一時間手忙腳亂道:“這、這怎麽不打聲招呼就來了!”

韓真真斜睨他一眼:“事真多,一會兒要人家來,一會兒又不要人家來。”

她很快鎮定下來,掖了掖衣領,氣定神閑地起身走向門口。

屏幕裏的賀橋與她之前在照片見過的模樣別無二致,隻是頭發被風吹得有些淩亂,隱約汗濕,似乎是匆匆趕來的,一雙眼睛倒亮得驚人。

池雪焰回過神來,快步走到母親身邊,目光裏帶著興味。

池中原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順手抓起一根高爾夫球杆,同樣大步邁過來。

賀橋不知道屏幕背後已經站了一家三口外加一位阿姨,他在院子外的大門邊,看著忽然安靜的對講機,補充道:“抱歉,來之前沒有提前打招呼,我隻是想送禮物過來,不想打擾你們,我送到了就走。”

他說得真誠,玲姨與韓真真對視一眼,默契地在可視屏邊點了一下,調出院牆大門外的監控。

一大片耀眼的紅瞬間占據了她們的視野。

與池雪焰的寶石藍跑車是同款,車身卻是炫目的火焰紅,此時頂篷敞開,副駕和後座上全都堆滿了嫣然盛放的玫瑰花。

玲姨吃了一驚:“這麽多!這得多少朵?”

賀橋同樣不知道他的車和花都被看見了,語氣有些忐忑地解釋道:“下午去領證時太倉促,忘了買花,應該有花的,所以我買了一點花來,還有一點禮物……”

看著屏幕上的“一點”花,池中原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聲:“老土。”

握著高爾夫球杆的手倒是鬆了一些。

韓真真的目光隱隱變得柔和,她按下開門鍵,問道:“什麽禮物?”

院子外的大門緩緩開啟,可供轎車駛入。

池雪焰同時打開了家門,隔著草坪小徑望去,視線盡頭的玫瑰花更加鮮明,香氣仿佛就縈繞在呼吸間。

賀橋的聲音仍從對講機裏湧入,誠實地回答著陌生女聲的提問。

“隻是小禮物,給叔叔阿姨帶的。”

他回身走到跑車旁,從玫瑰花下拿出兩個包裝精美的禮物盒,聲音變得遙遠了一些:“有一瓶我爸珍藏了很多年的酒,還有一塊水頭很好的玉,我媽說是在廟裏開過光的……”

池中原愛喝酒,韓真真熱衷於求神拜佛。

玲姨樂嗬嗬地打趣道:“哎呀,還挺細心。”

望著懷抱禮物往裏走的年輕人,韓真真回頭看了丈夫一眼,池中原隻好別開視線,不太情願地把高爾夫球杆藏到了身後。

她小聲問始終一言不發的兒子:“怎麽隻送給我們倆?”

池雪焰輕聲笑了:“我猜我也有份。”

他似乎該更新一下自己對這個新婚伴侶的印象。

步行進來的賀橋態度恭敬地和長輩們打了招呼,玲姨熱情地接過他手裏的禮物。

他的手空下來了,便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小小的絲絨盒子。

看見這個首飾盒模樣的東西,韓真真終於揚了揚眉毛,簡單寒暄後去廚房拿了碗,盛上冰鎮的綠豆湯。

池中原一時間沒想好該怎麽跟賀橋交流,隻能表情僵硬地悶頭拆起了裝著名酒的禮物盒。

在長輩們無暇顧及的間隙,賀橋將絲絨盒子放到池雪焰的掌心,抱歉道:“時間太倉促,沒能征求你的意見,先暫時戴一戴,等辦婚禮我們再一起去定製款式。”

池雪焰明知故問:“這是什麽?”

賀橋與他對視了一瞬,微微俯身靠近他的耳畔,衣角沾染的濃鬱玫瑰香氣霎時席卷而來,還有笑意溫潤的低語。

“是愛情的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