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賀橋第二次聽到池雪焰提起結婚這件事。

比起初見時顯而易見的玩笑話,當下這個簡短的問句裏,透著毋庸置疑的篤定。

四目相對,他看見池雪焰淺褐色的眸子被夏日的光線籠上一層淡金,正心無旁騖地望著自己,等待一個答案。

賀橋有刹那的出神。

兩人之間蔓延著突如其來的安靜,周圍屬於清早的忙碌聲被襯得更加鮮明,汽車鳴笛,行人步履,漫無邊際的雜音。

池雪焰忍不住想,眼前的賀橋在想什麽?

比起昨天傍晚令他猝不及防的認真考慮與鄭重回應,這一刻的賀橋似乎神秘了許多,行道樹搖晃的碎影自深邃眉骨淌下,一貫清亮的眼眸深處蓄滿了叫人捉摸不定的暗色。

同一時間,一旁早餐鋪的老板抬手擦去額頭的汗水,從熱氣騰騰的蒸籠邊探頭出來,熱情地招攬著他們:“兩位嗎?坐這裏,吃點什麽?有包子,餛飩,小籠——”

喧囂聲中,寂靜與暗色一並消失了。

賀橋望了一眼旁邊散發著誘人香氣的蒸籠,然後轉頭認真地問他:“你愛吃哪一樣?”

他的語氣裏透著不太熟練的溫柔,默認著將要轉變的身份與關係。

仿佛剛才的幽深隻是光影帶來的錯覺。

池雪焰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喜歡這個接受求婚的方式。

“每樣都不錯。”他說,“我最喜歡小餛飩。”

老板很快端來兩個熱乎乎的湯碗,清澈的湯水裏飄著幾縷紫菜與蛋絲,淨白的餛飩皮裹著一小粒肉餡,在碗裏與蝦皮一起打轉,清淡鮮美。

池雪焰想,今天的餛飩似乎有種特殊的味道,格外熨帖。

四周漂浮著熱鬧的生活氣息,悄然為過去從未思考過的結婚二字注入了實感。

盡管隻是協議結婚。

池雪焰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在故事裏會對陸斯翊如此執著,畢竟到昨夜為止,他對那個陌生人的印象僅限於感興趣,但他不清楚故事裏既定命運的兌現方式,萬一是不可違抗的強製力呢?

外觀體麵的婚姻至少算得上是一堵防火牆。

而且牆內的另一半,是個看起來頗為可靠的隊友。

不過,雖然他們現在對於協議結婚這一點達成了一致,接下來仍然有很多細節要處理。

比如將協議正式地落實到紙麵上,又比如讓彼此的家人接受他們將要結婚這件事。

吃完早餐後,池雪焰正打算跟賀橋討論一下之後的安排,他抬起頭,卻見到他正望著馬路對麵。

一輛外觀低調的黑色豪車在體檢中心外的大門旁停下,很快,賀橋的手機鈴聲響起。

賀橋接起電話,主動道:“哥,我在斜對麵吃早餐。”

池雪焰有些驚訝地挑了挑眉。

不光是因為突然出現的哥哥,還因為賀橋發生了微妙變化的語氣。

他在兄長麵前表現得很聽話。

雖然在自己麵前,賀橋同樣是順從與好說話的。

但隱約有一點不同。

在池雪焰饒有興致的視線裏,黑色豪車掉頭,停在了早餐店旁,後排車窗緩緩降下。

賀霄的五官與賀橋有幾分相似,兄弟倆都繼承了父親銳利俊朗的麵部線條,但氣質迥異,很明顯能看出來一個是斯文穩重的哥哥,一個是被保護得很好的弟弟。

池雪焰上一次見他大概是在財經雜誌裏,餐飲界巨擘萬家集團的少東家,那時是診所裏的同事在看雜誌,他隨意地掃了一眼,絕對想不到未來會有這樣的交集。

賀霄沒有下車,他對主動走過來的賀橋道:“我本來打算接你去看車。”

昨天在咖啡館通電話時,他答應周末陪賀橋去選車。

他的語氣很溫和,又朝坐在原地的池雪焰看了一眼,麵上浮現了然的笑意:“不過,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賀橋的回答裏顯出幾分窘迫:“……沒有,我們已經吃完了。”

麵對這位已知比自己要“善良”一點的二號反派,池雪焰則表現得落落大方,十分自來熟:“我還以為你是專程來找我麻煩的。”

車窗降到了底,賀霄笑著問他:“為什麽?”

“他體檢抽了好幾管血,我看著都有點暈。”池雪焰的口吻恣意,“誰讓他打賭輸了呢。”

“願賭服輸,應該的。”賀霄重新看向弟弟,露出恍然的神情,“怪不得你大清早的跑來體檢。”

賀橋看起來不太適應眼前的場合,急切道:“哥,今天不看車了,你去忙吧,不用管我了。”

“好,我不當電燈泡了。”賀霄臉上笑意更深,“玩得開心。”

他最後朝池雪焰頷首致意,車窗合攏,隻留下越來越遠的黑色影子。

望著遠去的豪車,池雪焰總算起身,走到了賀橋的身邊。

想起相親前母親介紹賀家時說的話——家境優渥,關係融洽,每個人都寵著賀橋,池雪焰的心裏不禁升起幾分感慨。

“他好像不太看得起你。”池雪焰評價道,“也不太看得起我。”

賀橋看過來,目光中寫著疑問。

“這是身為大反派的直覺。”池雪焰開了個玩笑,然後坦誠道,“他從頭到尾都沒有下車。”

仿佛坐在那裏就已經掌握了全局,有種不動聲色的睥睨。

聞言,賀橋笑了笑,沒有讚同也沒有否認:“或許吧。”

池雪焰不打算幹涉對方的家務事,轉而問道:“你要買車?”

“隻是隨口一說。”賀橋搖搖頭,“昨天我跟他說看到了一輛很酷的新車。”

“是我那輛嗎?那是今年的新款。”

“……嗯。”

“眼光不錯。”池雪焰的語氣上揚,“我陪你去買,當場就能提車。”

賀橋有些意外,隨即對上池雪焰躍躍欲試的眼神。

“這是一個很好的細節。”他笑著說。

一小時後,池雪焰將車鑰匙拋給相熟的銷售,讓他將自己的車開回家裏,自己則坐進了賀橋剛剛刷卡買下的新車。

與他的寶石藍跑車是同款同配置,唯一區別是車身的漆色。

賀橋正在熟悉新車嚐試起步的時候,副駕駛座上的池雪焰審視著跟自己的車一模一樣的內飾結構,隨口解釋道:“喜歡一個人常常從喜歡對方的愛好開始,比如模仿他買同款。”

他不想讓父母懷疑自己結婚的真正原因,想必賀橋亦然,所以他們需要假裝相愛。

而愛情需要細節。

賀橋放在方向盤上的手頓了頓。

昨天池雪焰說自己脾氣火爆睡覺打呼前任無數,忽然不像是完全在開玩笑了。

第一點存疑,第二點未知,第三點似乎有了可能性。

不知道這些前任是不是真的都沒刪。

這個念頭從賀橋腦海裏一閃而過,他並沒有太在意,很快靜下心來認真開車。

張揚的火焰紅跑車與靜止的寶石藍擦肩而過。

這是賀橋與池雪焰一起決定的顏色。

“接下來去哪裏?”他問池雪焰。

他得到一個反問:“你知道買了新車之後,最適合做什麽嗎?”

賀橋嚐試用池雪焰的方式來思考:“……飆車?”

池雪焰卻笑了,調侃道:“你的想法是不是有點危險?”

說話時,他垂下眼簾,撥出一個電話。

“這時候最應該去體會一下——”

在等待電話接通的嘟嘟聲裏,他微微停頓,語氣輕盈:“規則的分量。”

譽安律師事務所。

從池雪焰進門的那一刻起,蘇譽就保持著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在看到兩人親近的姿態時尤甚。

池雪焰坦然自若,先對賀橋介紹:“我朋友,蘇譽蘇律師。”

然後他才轉頭看好友,態度相當自然:“我男朋友,賀橋。”

蘇譽使用僅剩的理智與賀橋握手問好,拿出剛剛擬好的婚前協議讓他們過目:“小池要得太急,是拿模板改的,幸好你們約定的條款處理起來很簡單,裏麵可能還有需要改動或者補充的地方,有問題跟我說就行。”

說著說著,他就提高了音調,朝向池雪焰:“不是,你真要結婚了?我怎麽一點風聲都沒聽到,接到你電話的時候我還以為在做夢……”

蘇譽說到一半,又對賀橋道:“抱歉,沒有冒犯你的意思,我就是太驚訝了。”

賀橋低頭看著協議,態度溫和:“沒關係,你們聊。”

池雪焰聳聳肩:“這說明你是第一個知道的人,你應該感到榮幸。”

“第一個?所以叔叔阿姨他們還不知道?”蘇譽的震驚漸漸上升成崇敬,“先斬後奏,真有你的,小心挨揍。”

池雪焰露出敷衍的微笑:“謝謝你的祝福。”

賀橋一心二用,一邊檢查著在車上已經大致聽過一遍的協議條款,一邊旁聽著兩人的閑聊。

裏麵有最直接的財產保全條款,讓這樁婚姻從兩個富有家庭的相遇,簡化為兩個個體與金錢無關的結合,婚前婚後的財產均歸各自所有,無需做任何分割和取證。

此外還有私生活互不幹涉的約定、違約時相應的象征性罰金……

池雪焰和蘇譽的關係似乎很不錯。

賀橋拿筆劃出需要修改調整的語句時,這樣想到。

而在聽到兩個人的下一段對話時,他筆下的直線不慎歪了一條。

蘇譽已經接受了好友閃婚的事實,但還是對背後的原因充滿好奇:“你這是玩夠了?”

他和池雪焰是大學同學,同級不同係,深知對方一直以來對談戀愛不感興趣,而是熱衷於吃喝玩樂,琢磨一切好玩有趣的事,上至驚險刺激的極限運動,下至來拔牙的小朋友手中解不開的魔方。

池雪焰以前說過,他很享受這種玩的狀態,一個人也過得很快樂,所以不急著想談戀愛。

沒想到現在竟然要飛速步入婚姻了。

池雪焰明白他的意思,語氣無所謂:“結婚也不妨礙玩啊。”

他和賀橋隻不過是表麵夫夫,不會幹涉彼此的生活。

蘇譽則完全理解歪了,用一種頗為新奇的目光看了賀橋一眼:“那挺好的。”

看來是遇到了誌趣相投的伴侶。

他還以為賀橋會是比較安靜的性格,果然人不可貌相。

頂著蘇譽意味不明的視線,賀橋沉默地望著紙上這道劃歪的線。

對於兩人這段過分直接的對話,他簡直無法做出任何評價。

他忽然感受到池雪焰身上那種肆意妄為的反派氣質了。

前任無數大概是真的。

當然,這與他無關。

賀橋收拾好心情,重新劃了一條筆直的下劃線。

隨後池雪焰在他身邊坐下,大致掃了一眼協議,對蘇譽道:“對了,我要再加一條。”

八卦完畢,蘇譽恢複到工作模式,坐回辦公桌前洗耳恭聽:“你說。”

“我不可以單方麵提出離婚,必須經過賀橋同意,如果我一意孤行,他需要立即將我們之間最重要的秘密完整告知我的父母。”

話音出口,在場的另外兩個男人都麵露驚詫。

蘇譽斟酌著自己的語氣:“這條是不是有點……對你太不利了?”

雖然他不知道後半句裏的秘密指什麽,但這一條分明是單向的約束,隻對池雪焰有效。

“你潤色一下表述,寫上去吧。”

池雪焰沒有再多做解釋,而是轉頭看向賀橋。

隻有近在咫尺的賀橋聽見了下一句話。

“我不想變成一個連自己也不認識的人。”

他清晰地看見對方眼中閃爍著的執拗,以及信任。

賀橋仍握著筆的手指下意識收緊。

……池雪焰實在是一個複雜的人。

辦公室裏漸漸隻剩下律師敲擊鍵盤的清脆聲音。

簽完協議,送他們離開時,蘇譽看著停車場裏那輛極為耀眼的嶄新紅色跑車,不禁豎起一個嘲諷的大拇指:“紅藍配,又俗又經典。”

池雪焰回敬了一個優雅的中指:“婚禮見。”

賀橋作為在場唯一一個彬彬有禮的成年人,無奈地做禮節性的告別:“再見,蘇律師。”

回程依然由他開車。

賀橋將車緩緩駛出停車場,身邊的池雪焰正注視著婚前協議尾頁兩人的簽名。

他開口道:“我會盡量提醒你遠離陸斯翊,這是我唯一會幹涉你的事。”

“謝謝。”池雪焰收起協議,朝他笑起來,“你的字很好看。”

賀橋輕輕點頭,熟練地問:“去哪裏?”

又聽到這個問題,池雪焰的嘴角微微揚起:“現在該去做點危險的事了。”

“一時衝動墜入愛河、認定對方就是此生真愛的人最常做的事。”

他在導航上輸入自己家的地址,機械女聲立刻指引起行駛的方向。

“我記得我媽把戶口本放在保險箱裏。”池雪焰說,“先去我家,再去你家。如果你動作夠快的話,我們還來得及在二十四小時之內領到結婚證。”

敞開的車窗旁,風聲獵獵,池雪焰的聲音卻格外清晰,他補充道:“從我們第一次見麵算起的二十四小時。”

在效率極高地簽訂完婚前協議後,賀橋本以為自己不會再覺得意外,可池雪焰總能讓他感到難以言喻的驚奇。

他側過臉,看見對方帶著愉悅笑意的眼睛。

“我說過當場領證,你答應了,所以就該說到做到。”

結婚對象的目光澄澈透明,似乎不動聲色地望進了他的靈魂。

“而且,隻花了一天就從相識跨越到結婚。”

短暫的對視後,池雪焰將視線移向前方寬闊的道路,路盡頭的天空閃著明豔的光,淡淡地落在他燦爛如火的發梢,仿佛預示著將要迎來一個最美麗的黃昏。

“很符合別人對我們幼稚愛玩的印象,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