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一直製造著噪音的遊戲房突然安靜了下來。

倚在客廳沙發裏的盛小月仍津津有味地看著八點檔肥皂劇,她是賀橋的母親,但保養得極好,光潔美麗的麵孔上幾乎看不出歲月的痕跡。

她愛說話,活潑地叨叨著電視熒幕裏正在上演的苦情橋段,也不管坐在沙發另一端手捧文件的賀霄有沒有在仔細聽。

“這種爹媽真是不講道理,家裏條件差點又怎麽了?幹嘛非得強迫兩個相愛的人分開,我說賀霄,你以後找對象可別這麽古板……”

賀霄推了推眼鏡,笑著應聲,他注意到樓上的動靜,抬頭看了一眼。

他比賀橋大十歲,比起天真青澀的弟弟,他看起來要成熟穩重得多,氣質斯文儒雅。

很快,遊戲室的房門被打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接著又是開關門的聲音。

盛小月仰起臉,麵露詫異,納悶道:“這孩子幹嘛呢?”

片刻後,賀橋拎著兩件上衣,從二樓扶欄處探出頭,朝樓下喊:“媽!我穿哪件好一點?”

不等母親和哥哥發問,他炫耀似地主動開口道:“池先生約我去吃夜宵。”

聞言,盛小月瞪大了眼睛,不假思索道:“灰色那件!”

目送著賀橋迫不及待地回房間換衣服,盛小月的目光立刻落在了賀霄身上,頗為驚奇:“你說要介紹賀橋跟池家那小孩認識的時候,我還以為不會有下文呢。”

賀霄語氣溫和:“我聽說韓阿姨在給小池張羅相親,想到他們年紀一樣,愛好也相仿,所以覺得應該試一試。”

盛小月嘀咕著:“我對小池有點印象,紅頭發對不對?模樣倒是好看,但好像也跟賀橋一樣,沒個正形,他們倆湊在一起,還不得玩瘋了?”

賀霄笑著搖搖頭:“他們還年輕,正是該好好玩的時候,以後自然會成熟的,不用太擔心。”

“也是,能不能玩到一起去還沒準呢。”

盛小月很快放下了糾結,跟抓起車鑰匙匆匆出門的兒子道別後,繼續安心地看電視。

熱鬧的雜音裏,賀霄也重新低頭,翻動著手中的文件。

客廳懸掛的水晶吊燈灑下影影綽綽的光,漫過他被鏡框遮掩的雙眼,加深了隱藏其中的冷意。

寂靜的夜裏,換上灰色T恤的賀橋踩下轎車油門,駛離了別墅群。

後視鏡裏那座燈光明媚的房子越來越遠,像一個溫暖幸福的陷阱。

賀橋收回視線,目光冷靜地看向前方的路。

他知道故事裏的賀橋並沒有和池雪焰相親成功,沒有牙齒護理和相約夜宵,兩人甚至都沒有交換聯係方式。

後來賀霄又陸續為他安排了其他人,條件都與池雪焰相似:無心家業、性格強勢的富二代,隻是無一成功,賀橋這才勉強逃過一劫,當然,後來還有更大的災難在等著他。

賀霄太過細心,在他不動聲色的觀察下,賀橋的一舉一動都被束縛著,不能露出異樣,不能突然做出與往日性格不符的行為,也就無法隨心所欲地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他需要一個完全自由的空間。

一個出現得合情合理、不會被賀霄懷疑或幹擾的自由空間。

車窗裏灌進喧囂的風,昏黃的路燈照亮了佇立在道路邊的廣告牌。

用詞浮誇的房地產廣告上,年輕的夫妻相擁在一起,微笑著望向遠處山水環繞風景別致的新房。

轎車從旁駛過,夏夜潮熱,銀灰色的單立柱染著斑斑鏽跡。

煙火氣濃鬱的街道邊,池雪焰站在深紅的廣告招牌下,朝快步向他走來的賀橋招手。

招牌上是一大盆熱氣騰騰的火鍋,與傍晚在咖啡店裏瞥見的那塊招牌一模一樣。

“這是家連鎖店。”池雪焰的語氣輕鬆,“沒有騙你,味道真的很不錯,特別是這家總店。”

他注意到賀橋換了一身衣服,忍不住開了個玩笑:“幸好你沒有再穿西裝來。”

賀橋看起來有一點局促,似乎沒想到晚上會再次見麵,解釋道:“我媽讓我那麽穿的,說比較正式。”

“這樣更適合你。”池雪焰說,“我們進去?”

他正要轉身往火鍋店裏走,卻瞥見賀橋陡然變得僵硬的神情,目光直直地投向自己,像是看見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

池雪焰有些茫然:“怎麽了?”

賀橋仍望著他,眼眸中流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複雜情緒:“你的衣服領口……”

池雪焰依言伸手去摸黑色T恤的領口,瞬間觸到一片黏膩的濕濡。

低頭一看,他的指尖已經染滿了鮮紅的稠密**。

池雪焰:……

在這個心情跌宕起伏的混亂夜晚,因為酒吧狂歡而沾上的假血完全被他忽略了。

盯著自己手指上觸目驚心的血跡,池雪焰沉默了一會兒,緩慢地開口:“如果我說這是玉米糖漿做成的假血,你會信嗎?”

賀橋的回答也慢了半拍:“……會。”

池雪焰聽出了這個字背後的言不由衷,想起賀橋之前描述的那個壞事做盡的惡毒反派,下意識想解釋,說他不是那樣的人。

但一包紙巾先遞到了他麵前。

賀橋指了指自己的鎖骨,用以示意:“你身上的這個位置也有一些。”

於是池雪焰沒有再開口。

片刻出神後,他接過紙巾,笑著往火鍋店裏走去。

熱氣騰騰的餐桌旁,沾有“血跡”的紙團散發著香甜的氣息,被接連掃進了垃圾桶。

池雪焰麵色如常地點菜,涮肉,同賀橋閑聊,仿佛在享受一頓與朋友隨意談天說地的普通夜宵。

四周是鬧哄哄的說話聲,鮮切牛肉卷落進色濃味香的辣鍋裏,很快變色蜷曲;方方正正的幹燥豆腐皮墜入熱湯,一點點改變著形態,融化成了截然不同的柔軟。

在一個尋常的瞬間,池雪焰盯著這口不斷有食材沉浮翻湧的火鍋,忽然平靜地開口:“我遇到陸斯翊了,就在今天晚上。”

賀橋夾菜的動作頓住。

他放下筷子,隔著模糊的熱氣望過來:“你還好嗎?”

對池雪焰來說,世界顯然在頃刻間天翻地覆。

“我不知道。”池雪焰誠實地說,“我需要更多的證據。”

被告知穿書故事和遇到陸斯翊的時間點太過接近,如果是很熟悉他性格的人,猜到他會在那種場合裏對一門心思算公式的陌生人產生興趣,並不是件難事。

雖然他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麽意義。

可故事裏的那個自己太過陌生,所以他不能就這樣全盤相信賀橋的一麵之詞。

“你所知道的故事裏,有沒有更多關於我的細節?”他問賀橋,“尤其是已發生過的,隻有我自己知道的事。”

未發生的事無法證實,不算秘密的事也沒有價值。

賀橋聽他說完,仿佛陷入了沉思,半晌才低聲道:“我不清楚有什麽事是除了你以外沒有別人知道的,而且關於你過去生活的細節並不多……”

“我隻能想到一件事。”他的表情裏透出顯而易見的不確定,“一件很小的事。”

池雪焰耐心地等著他說下去。

“你五歲生日那天晚上,坐在沙發上吃蛋糕,不小心握著叉子睡著了,半夢半醒的時候,你迷迷糊糊地看見,對麵的媽媽正接過你爸爸拿來的相機,憋著笑給你拍照,你爸爸趁機親了一下她的臉頰,相機抖了抖,所以你出現在畫麵的邊緣,樣子也有些模糊,但你很喜歡這張照片。”

賀橋認真地說完,又有點遲疑:“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你想要的細節,或許你對其他人也提起過——”

他的話語在空氣中戛然而止。

因為他在池雪焰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幾乎凝固的難以置信。

一切都像是靜止了,原本被熱氣熏紅的麵孔陡然變得一片蒼白,血色盡褪。

賀橋清晰地看見有汗水從他的頰邊滑落,攀過鎖骨,無聲地滲進仍有暗紅殘留的衣領。

池雪焰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這是我告訴陸斯翊的嗎?”他問得很慢,“在未來的某一天,我親口對他說了這件事?”

賀橋緘口不言,沉默地垂下頭。

池雪焰漸漸尋回了自己平日的語調,他輕聲說著,如同在自言自語:“如果真是這樣,未來的我一定很喜歡他。”

不僅僅是喜歡,而是愛。

五歲生日照片背後的故事,是他對於愛情最初,也最深刻的記憶。

迄今為止,他不曾對任何人提起過,卻認真設想過要在未來某個平常的午後,對並肩窩在沙發裏懶散閑談的戀人,笑著說起這件很小的往事,說起照片裏滿臉奶油的小男孩,和照片外被記憶收藏的吻。

賀橋告訴他的一切都是真的。

池雪焰閉上眼睛,深呼吸,再睜開時,臉上不安的蒼白已不見蹤影。

他坦然地直視著對麵神色複雜的男人,語氣慎重:“我可以再麻煩你一件事嗎?”

賀橋回答得很快:“好。”

翌日早晨。

體檢中心的貴賓區裏,客人並不算多。

導檢員敬業地指引著體檢流程,倚在門口的池雪焰翻看著手裏的體檢流程單,等待賀橋從心電圖室裏出來。

當房門打開,他看見賀橋從屋裏走出來,身後照常響起呼叫下一名客人的電子音時,他的心情似乎又平靜了一分。

經過昨晚的驗證,池雪焰徹底相信了賀橋告訴他的故事,不過難免會陡然對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世界感到陌生,以至於缺少一些此刻正呼吸著的真實感。

也許是身為醫生的本能,令他控製不住地想,作為外來者的賀橋,會不會跟這個世界裏的人不一樣?

或者,是作為書中角色的他們,與書本之外的賀橋不一樣。

他嚐試去觸碰那種天方夜譚般的虛幻。

然而一切正常。

即使體檢報告要晚點出來,但除了需要檢驗的項目,其他體檢結果都是當場可以知曉。

沒有任何醫生把賀橋視作怪人。

走出檢查室的賀橋看向池雪焰手裏的體檢單:“下一項是什麽?”

一旁的導檢員主動提醒道:“現在可以去抽血,抽完血就可以吃早餐了,抽血的地方在那邊。”

賀橋沿著她的指引走過去,正要在抽血台前坐下,卻被池雪焰叫住了。

“我覺得不需要抽血了。”對於賀橋的全程配合,池雪焰感激之餘,也有幾分歉意,“謝謝你今天願意來。”

賀橋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坐了下來:“沒關係,我的確該做一下檢查。”

在池雪焰提及前,這是他沒有考慮過的角度。

他看著護士在自己的手臂上端紮好止血帶。

池雪焰則站在一旁看著他,目光微微閃動。

針尖刺破皮膚,深紅的血液流入不同顏色的試管,虛幻一點點變成了真實。

池雪焰想,他似乎開始接受昨天發生的一係列變故。

他決定將聽來離奇的小說劇情,視作一種關乎未來命運的預兆。

一種最完整最精確的算命。

盛有血液的試管整齊地排列在放置架裏,窗外響起隱隱約約的鳥鳴,樹梢綠葉拂動,光影錯落,流動著的風景全都落在紅發青年的眼中。

他在飲水機前接了兩杯水,一杯遞給賀橋,一杯留給自己。

水的味道清澈甘冽,與過去別無二致。

然後他緩慢地捏扁了一次性塑料杯,再用力地拋進垃圾桶。

擺脫命運的第一步,從拒絕體檢中心提供的簡易早餐開始。

池雪焰知道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早餐店,步行幾分鍾就到了。

“你好像對這裏的美食很熟悉。”賀橋說。

“吃是人生大事。”池雪焰隨口道,“昨天的火鍋不賴吧?”

“嗯。”

清晨陽光正好,前往早餐店的路上,兩人如普通朋友一般交談著。

“你說過,我是最壞的反派。”池雪焰好奇地問,“除了我以外,還有其他的反派嗎?”

“有,我哥。”賀橋回答完,又嚴謹地補充道,“是賀橋同父異母的哥哥,賀霄。”

池雪焰的臉上閃過一絲意外,他終於知道了賀橋與這個故事的間接聯係:“他也喜歡陸斯翊嗎?”

“不是。”賀橋說,“他喜歡故事裏的另一個主角。”

池雪焰想了想,中肯地評價道:“每人一個情敵,很公平。”

不知道眼前的穿書者賀橋有沒有試著去改變哥哥的命運。

“他的結局怎麽樣?”

這個問題讓賀橋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不算太壞,他最後……”

池雪焰敏銳地接過了他沒說完的話,調侃道:“改邪歸正了?”

賀橋簡短地應了一聲是。

這個結局的確比一無所有後又死去的他好多了。

微妙靜止的空氣裏,池雪焰的聲音反倒更加放鬆了:“那你呢?你在故事裏是什麽角色?”

回答這個問題時,賀橋避開了與他交匯的視線,低頭注視著剛抽完血的皮膚,輕輕揭開了覆在棉球上的膠布。

“一個無關緊要的小配角。”

手肘內側的針眼處泛著淡淡的紅,血已經止住了。

池雪焰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忽然想起了昨晚從自己鎖骨處流下的“血”。

“昨天晚上真的是糖漿。”他帶著笑意重提舊事,“味道很甜。”

“嗯。”賀橋應道,“我聞到了。”

池雪焰接著問:“你害怕我嗎?”

賀橋沒有猶豫地搖搖頭。

熱意彌漫的日光裏,池雪焰的目光從近在咫尺的手臂一路上移,直至落在賀橋英俊的麵孔上。

他似乎嗅到了真誠的氣味。

所以池雪焰停下了腳步,定定地凝視著對方那雙明亮又平靜的眼眸。

幾秒鍾後,他露出笑容,就像遇見了在珊瑚叢邊搖曳的魚尾,縈繞著海洋的芬芳氣息,聲音裏因而透出少有的柔軟溫煦。

他笑著問:“那你願意跟我結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