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雪焰怔了怔, 才想起上一次兩人在這間主臥浴室裏的對話。

他沒有忘記自己說過的話,隻是有點驚訝,賀橋竟也記住了, 並且真的在要用到時提起。

果然是個一絲不苟的人。

“可以,你要兌現什麽?”他同樣不忘再次提醒,自己實在懶得學的一件事,“做飯除外。”

“不是做飯。”賀橋說,“是生日。”

近在咫尺的距離裏, 他認真地望向池雪焰:“我會告訴家人,你來安排平安夜那天怎麽過。”

在十二月的第一天裏, 這是池雪焰第不知道多少次, 被提醒明明要月末才到來的這個節日。

他有些詫異, 但不算太意外。

在外人看來, 以兩人的相處模式,迷戀更深的賀橋的確會每天都為愛人提前放好洗澡水, 隨心所欲的池雪焰也的確會任性決定愛人的生日要怎麽過。

在沒有外人的時候, 這些謊言其實無需執行,虛構出來就已足夠。

但賀橋卻真的去做了, 花了協議之外的更多精力,所以池雪焰才主動承諾了一個額外的細節作為回贈。

現在輪到他兌現這個承諾。

是公平且合理的交換。

“好。”池雪焰沒有向他提出任何異議, 又說了一遍,“晚安。”

“晚安。”

得到答案的賀橋離開浴室,輕輕關上了主臥的門。

池雪焰放鬆地沉進溫度恰好的熱水裏。

濕潤的紅發浸在透明的水流裏,悄悄逸散開。

他忽然回憶起, 自己因為一個小男孩而染紅的黑發。

有了一種再次成為聖誕老人的使命感。

這次是在真正的聖誕期間。

染發是第一次, 為另一個人安排生日, 也是第一次。

很新鮮, 也很困惑。

盡管對大多數人來說,生日或許是一年中最特殊的日子,但對池雪焰而言,每一天都可以過得很特殊。

他對那些尋常的安排提不起絲毫興趣——親手做蛋糕、給壽星做飯、出去逛街看電影、夜晚一起點上蠟燭吹熄、拆開提前準備的禮物。

池雪焰從來不過這種循規蹈矩的生日,除非那一年他正好想感受“平常”這件事。

他連自己過生日,都常常是到了那一天,才決定要做什麽。

因為靈感通常來自於難以預料的瞬間。

而且,這可能也是一種耳濡目染的遺傳。

他們一家三口對此的態度很相似,沒有事先計劃,隻有想一出是一出的隨意。

有一次韓真真生日,一家人跑去婦產醫院待了半天,那裏不斷有嬰兒呱呱墜地,走廊上到處都是或歡笑或落淚的人們,新生命在希望中誕生。

她難得紅了眼眶,下一秒又笑著感慨:幸好懷池雪焰時,這個一出生就很漂亮的小嬰兒很乖,沒有讓她吃太多苦。

有一次池中原生日,他們陪他去獻血,但沒成功,臨時改成了去超市掃**零食和糖,韓真真和池雪焰一人推一輛購物車,全程都笑得停不下來。

因為高大魁梧的池中原居然暈血,並且隻暈自己的血。

池雪焰想,這可能在潛意識中,促使父親練就了未嚐一敗的好身手,不然恐怕會加倍丟臉。

賀橋會喜歡什麽樣的生日?

他不知道。

因為他一點也不了解真正的賀橋。

賀橋在他心中,就像電腦裏的年度總結文檔一樣,一片空白。

……又在放空的時候想起這件事了。

人到底為什麽要寫各種各樣沒完沒了的報告?

池雪焰隻好強迫自己收回思緒,改天再想賀橋生日的問題。

所以今天他泡澡的時間格外短暫。

回到臥室躺下後,池雪焰連夢裏都是敲擊鍵盤的聲音。

一個文檔是年度報告,一個文檔是安排生日。

令他煩惱的事突然變成了兩件。

度秒如年的十二月。

池雪焰本以為即將經曆的這場初冬,將是他有記憶以來最不快樂的一次。

但就在這個周末,兩道難題卻同時迎刃而解。

和平時一樣,他和賀橋都在家。

池雪焰吃完午飯就打算出門,獨自去逛市裏新開的鬼屋。

在他從餐桌前起身時,賀橋忽然問他:“你最近心情不好嗎?”

池雪焰的腳步頓住,回眸看他:“很明顯麽?”

其實他的生活在外觀上沒什麽變化,他依然會去等賀橋下班,懶得開車這種事,習慣了一次後就有無數次,而且那間辦公室裏的沙發很舒服。

兩人之間的相處和對話也一切如常,因為池雪焰最煩的還是寫報告,並不是生日,他不會把負麵心情發泄給無關的人。

賀橋點點頭:“這段時間你很少去窗前看風景。”

是他想不到的縝密角度。

池雪焰沒多想,爽快地承認道:“在煩寫年終總結的事,每次一走神就容易想到。”

他往外走的同時,還順便解釋了自己出門的原因:“所以準備去鬼屋找靈感。”

話音落下,身後響起賀橋溫和的聲音:“要我幫你寫嗎?”

池雪焰驀地停住了腳步。

又是他無法拒絕的提議。

賀橋愛看新聞,常常看各種工作相關的報告,理所當然地更熟悉這類文體。

池雪焰瞬間放棄了出門的念頭。

而且,突如其來地,他有了一絲關於生日的靈感。

他轉身問賀橋:“今天下午有空嗎?”

賀橋對答如流:“晚飯前寫完。”

午後的陽光灑滿這個色彩明麗的家。

賀橋坐在餐桌前,用電腦寫著一名兒童牙醫的年度工作總結。

池雪焰坐在他身邊,跟他解釋一些專有名詞。

按目前的進度來看,再過半個小時就能搞定。

賀橋果然比他更會寫這種東西。

家裏很安靜,隻有規律的打字聲,悄然流逝的時光裏,池雪焰漸漸生出一種少有的,對青春的感懷。

因為這是他格外熟悉的一種風景。

隻是工具從中學時代的圓珠筆,換成了如今的電腦。

身邊人也從早已記不清長相的同桌,變成了現在的協議愛人。

學生時代經常有各種活動要參加,事後每個人都要交一份感想。

池雪焰當然知道這種文章裏應該寫什麽內容。

可他不願意那樣寫。

他真正的想法總是不著邊際,有時還離經叛道。

所以池雪焰跟當時的同桌達成交易,他給同桌解答一切不懂的難題,同桌幫他寫所有這類需要上交的活動感想。

寫刻板規矩的感想很無趣,但看別人寫刻板規矩的感想,還挺好玩的。

看賀橋用兒童牙醫的口吻寫工作報告,也比看同桌書寫沒有視角的觀展感想,要有趣得多。

賀橋的神情越專注,池雪焰就越想跟他聊些莫名其妙的天。

反正快寫完了。

“你記得上次我說的做測試嗎?”

“記得。”賀橋一邊回答他,一邊繼續打字,“歌友會的門票。”

在池雪焰提起後的第二天,賀橋就將那張段落歌友會的門票給他了,是場內最好的位置之一。

“我覺得你應該猜到我想送給誰了。”池雪焰說,“其實結果也挺好猜的,他沒收下。”

打字的聲音驀然放緩了一些。

賀橋似乎花了幾秒才從牙醫的世界中收回心神,問道:“你是用什麽方式送給他的?”

“通過王紹京。”池雪焰說,“我沒有陸斯翊的聯係方式,但失物招領那天,他加了老王。”

說到這個,他像是想起了好玩的事,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主動將手機遞給賀橋。

“我讓老王用中獎的名義送他門票,剩下的,你自己看吧。”

屏幕中是池雪焰和王紹京的聊天界麵,正停留在一張對方發來的截圖上。

賀橋點開截圖,裏麵是王紹京和陸斯翊的對話,後者有個很長的備注。

[對恐怖片沒興趣的研究生:這是什麽時候的抽獎?我參加過嗎?]

[SCA酒吧-王:……白送你還不要,我從好友列表裏抽的!]

[對恐怖片沒興趣的研究生:謝謝,不用了,實驗室很忙。]

[SCA酒吧-王:這個歌手最近很火啊,滿大街都是他的歌,一票難求的。]

[對恐怖片沒興趣的研究生:抱歉,沒聽過,實驗室很忙。還有其他事嗎?]

最下方是王紹京發的一串省略號,以及一個“打擾了”的磕頭表情包。

賀橋看完了截圖,聽見池雪焰笑著說:“他告訴我之後,我就跟他開玩笑,問他能不能再試著把人拽去歌友會現場。”

“老王發了一大堆省略號,問我搞這些到底是為什麽。”

“我說,”他頓了頓,“我想看看算命師傅的預言靈不靈。”

無辜的算命先生又背上一個鍋。

所以池雪焰樂不可支道:“然後老王特地發了條語音消息來,很大聲地讓我滾蛋。”

“我覺得他以後每次聽見算命這兩個字,可能都會想罵人。”

池雪焰講述時,笑得眸中落滿午後的陽光,賀橋便也笑起來。

寒風漫過莫蘭迪綠的窗框,冬日與春色在這裏交織更替。

賀橋想起唯一懸而未決的細節:“那張票呢?”

“老王送給一個酒吧常客了,她以前喜歡過段若的歌,後來畢業工作,沒時間再關注這些,剛剛知道他用新名字複出。”

池雪焰說:“也算是老歌迷,符合這場歌友會的主題吧?”

“嗯。”賀橋應道,“這張票去了正確的人手裏。”

這像是一個完美的結局。

文檔裏同時落下最後一個句號。

賀橋將電腦往後稍推了一些,提醒道:“寫完了。”

片刻寂靜中,池雪焰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先放下了那份終於完工的年度總結,問他:“你覺得,他們的相遇是不正確的?”

這明明是小說裏的兩個主角。

在發現他們倆之間的軌跡越來越遠,甚至可能永遠不會再有交集之後,池雪焰一度還感慨過,他實在有一點反派天賦。

這次什麽都沒做,也莫名其妙地拆散了一對本該相愛的主角。

賀橋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他:“也許書裏的他們不這樣覺得,但在我看來,是的。”

他跳過了陸斯翊的部分,隻提起另一個主角:“段若最初喜歡的應該是其他人,可後來,他自己放棄了這種喜歡。”

這是池雪焰此前不知道的細節,他有些錯愕,很快便意識到了這個其他人指的是誰:“賀霄?”

賀橋輕輕頷首。

池雪焰也在轉瞬間,明白了這背後的原因。

人與人之間的截然不同,是一種磁鐵兩極般的吸引力。

而相似也是一種吸引力。

被曾經信賴的合作夥伴背叛的天才歌手,沒有如今更早複出的幸運,他在書裏蹉跎了太久,那是一段漫長難捱的黑暗,沒有切身體會的人,根本無法真正感同身受。

同樣經曆過漫長黑暗,並仍待在黑暗中的,還有從未走出過童年記憶的賀霄。

前者或許還會相信愛情,但失去了飛蛾撲火的天真和勇氣。

後者則失去了正確處理任何一種愛的能力。

池雪焰安靜地想了很久,又問賀橋:“他們真的互相喜歡嗎?”

他在問兩位主角。

賀橋用最客觀的方式回答他:“他們看上去都不是會勉強自己將就的個性。”

喜歡並不是一種一生隻有一次的情感。

他們的確喜歡著身邊的人。

也的確對已經不在身邊的人,抱有或許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遺憾。

這是一種一生隻有一次、錯過後就再難挽回的遺憾。

池雪焰聽懂了他的意思,輕聲感慨道:“人生中好像總是有很多遺憾。”

“好悲傷的一本書。”他說,“所有人都沒能擁有最純粹的幸福,哪怕看起來應該幸福。”

說完後,池雪焰盯著自己麵前尚還亮著的電腦屏幕,輕笑起來,目光澄澈明亮。

“但是,我沒有遺憾了——至少在今年。”

困擾了他一禮拜的年度報告徹底解決。

他可以繼續享受這個剛到來的冬天。

池雪焰放下了關於小說的心情,對身邊人問起更觸手可及的現實:“你喜歡什麽樣的生日?”

“意想不到的。”賀橋沒有多少猶豫,仿佛早就準備過答案,“還有,你自己喜歡的。”

聞言,池雪焰語帶調侃:“這樣聽起來,難度似乎很低。”

賀橋說:“也更像你會做的安排。”

所以坐在對麵的紅發青年點點頭,坦然承認了這種對自己的判斷,幹脆道:“我會安排好。”

窗外安寧的午後,開始漸漸向美麗的黃昏過渡。

賀橋聽見心頭有什麽東西輕輕落地的聲音。

他依然不動聲色,簡單地模仿對方的句式:“我會很期待。”

池雪焰是個捉摸不定的人,常常做出旁人意想不到的事。

但在某種意義上,他也是個很簡單的人。

他的一切情緒都寫在行動裏,從不遮掩。

不再去窗口看風景,是因為有心事。

不問生日要怎麽過,是因為不在意。

這段時間以來,賀橋其實很清晰地感受到了池雪焰對待自己的態度變化。

在這種變化下,兩人私下的相處變得愈發自然,像彼此欣賞與相熟的朋友,沒有刻意遠離和劃清界線。

但與舉行婚禮前相比,最大的區別在於,池雪焰不會再主動去做什麽。

比如主動要求參與台風夜的冒險,主動問起他過去的經曆。

隻剩下朋友界限內的尋常相處,還帶了一些協議結婚裏天然包含的妥協。

池雪焰不會問起生日的安排和計劃,反正無論怎麽樣都會配合。

更不會主動提議生日與平安夜該怎麽慶祝,這顯然需要一種更親密無間的關係。

他心裏的那扇窗久久地關上了。

即使出現在窗邊,也隔著玻璃,觸不到風。

即使窗外開滿玫瑰,他也不會走進風裏。

池雪焰默認那扇窗不會再開啟,也拋棄了對風本身的好奇心,不再問一些會改變彼此關係的重要問題。

因為他從關於未來的故事中得到了警示。

這本身就是風捎來的警示。

奇異的命運。

但至少,這是一種可以彌補的遺憾。

風不想用突兀的破壞去打開這扇玻璃窗。

他想用更柔和的方式,比如許願。

賀橋知道池雪焰會認真完成某些願望。

尤其是古怪的,又真摯的願望。

就像為了一個在診所萍水相逢、相信動畫片設定的小男孩,一言不發地將黑發染成了深紅。

那樣耀眼的發色,更襯他的名字和性格,也更襯這個會有雪花綴滿發梢的季節。

冬日氣息漸漸濃鬱。

年度報告這個難題解決了,池雪焰開始重新出現在辦公室的窗口。

他繼續神思遊離地眺望,眺望著雲和樹,馬路與窗,風跟氣球人。

對賀橋而言,這是新的風景。

因為他猜測,這些看似平常的眺望中,多了一縷新的思緒。

與平安夜有關。

也與他有關。

這是一種會讓正在單戀的人,覺得很幸福的想象。

十二月逐漸走到尾聲,楓葉路上的一家家商店,陸續在玻璃櫥窗上貼起了亮閃閃的雪花、笑容可掬的聖誕老人貼紙。

今晚就是平安夜。

清晨,賀橋走出房間,家裏分外安靜,池雪焰已經出門了。

昨天一直到互道晚安,池雪焰也沒有向他提及明天的安排,一切如常。

所以此刻的賀橋並不覺得驚訝。

那是他許過的願,要意想不到的生日。

玄關少了一雙鞋,客廳沙發上卻多了一些東西。

一套折得很隨便的衣服,裏麵夾著一張紙條。

賀橋拿起紙條,目光裏很快閃過笑意。

這是他會認真珍藏的第二張紙條。

半小時後,賀橋出現在紙條上約定的地點。

一條忙碌的十字路口,四周都是寬闊的馬路,到處是汽車馬達和喇叭的聲音。

池雪焰好像也剛到。

他戴了一頂黑色帽子,站在馬路對麵,手裏提著一個袋子,看上去是早餐。

這是賀橋第一次看他戴帽子。

賀橋沒有穿自從接手公司後就萬年不變的白襯衫和黑大衣,而是穿了池雪焰提前挑好放在沙發上的衣服。

淺灰衛衣、深咖外套,更模糊柔和的顏色。

跟他自己今天穿的衣服風格差不多。

池雪焰見他準時到達,主動揚了揚手,似乎在示意他過來。

可賀橋正在走神,沒能及時回應,也忘記了要邁開腳步。

他隻是看得很專心。

見他久久沒有動,戴著帽子的人懶得多過一個馬路,也懶得大聲說話,索性拿出手機。

日色濃烈,賀橋看不清池雪焰被帽簷遮住的表情,但他聽見外套口袋裏輕輕響起的鈴聲。

天光雲影下,流動的人潮成了不真切的幻夢,其中隻有一道清晰的身影,被明亮光線勾勒出有些渺小的形狀,在這個熙攘又空曠的世界裏。

他正站在馬路對麵,握著手機朝這裏凝望,一旁的紅綠燈不停閃爍。

黑色帽簷壓低了,依然能看見深紅的發尾,若隱若現的雪花耳釘。

在這個瞬間,賀橋忽然很想擁抱他。

比起親吻,他好像更想擁抱他。

電話接通,耳畔響起池雪焰的聲音,笑意分明。

“過來,帶你去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