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號燈閃爍到了下一次綠色, 賀橋終於穿過斑馬線,走到他身邊。
在賀橋生日的這個早晨,池雪焰當麵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蠻合身的, 以後還可以借你穿。”
他第一次看賀橋穿這樣的衣服,寬鬆的淺灰衛衣,休閑的深咖外套,青春的氣息覆蓋了一本正經。
池雪焰沒有擅自闖進別人房間翻衣櫃的愛好,何況賀橋平時穿的衣服裏, 看起來也沒有風格類似的。
這是他自己的衣服。
大概也算是同性伴侶的一大優勢,衣服可以混著穿。
說著, 池雪焰將手裏的袋子遞給賀橋:“煎餃, 記得等五分鍾後再吃。”
他在紙條上不僅注明了時間地點, 也讓賀橋出門前不要吃早餐。
賀橋接過後, 沒有問他原因和目的地,而是問:“你吃過了嗎?”
“吃過了, 剛出鍋的更香。”他說, “但這一袋等下要用作道具,所以你隻能吃到稍微涼一點的。”
池雪焰語帶笑意:“不過, 味道依然很好,也更準確。”
像記憶裏那樣美味與準確。
走過十字路口, 是一條豁然開朗的寬闊馬路,兩邊栽滿深綠的鬆樹,在碧藍如洗的天空下,有種寧靜又肅穆的味道。
“可惜今天沒有下雪。”池雪焰說, “不然它們會更像聖誕樹。”
賀橋是第一次在這條路上步行, 之前隻是偶爾坐在車裏途徑。
但他知道這條路, 它很有名, 常有遊客特地過來觀光。
在滿街鬆柏的掩映下,這裏有兩所幾乎麵對麵坐落的頂尖大學。
三分鍾後,賀橋看見了這兩間大學風格截然不同的校門,正值清晨上課前後的這段時間,不斷有年輕大學生們出入的身影。
奇異的是,不少人都是從左邊的校門出來,然後快步走進右邊的校門。
看到這一幕,池雪焰也加快了腳步,眸中笑意閃爍:“進了學校就可以吃煎餃了。”
這是他曾經念過的大學,但幾乎每天早晨,都會跑到對麵學校裏的食堂買早餐。
在五分鍾即將結束的時刻,他與賀橋並肩走過校門,門衛的目光很平常地掃過賀橋手上的煎餃袋子,順理成章地將他們視作在校大學生中的一員。
清晨的日光下,他們自然地匯入正趕著去上課的學生人潮。
第一關順利通過,池雪焰側眸看向賀橋,語氣愉悅地揭開生日安排的謎底: “今天帶你去我的青春裏冒險。”
不是以局外人遊客的身份,而是悄悄混進永遠會在不同人身上上演的青春。
靈感來自於賀橋提出幫他寫報告的瞬間、因此想起的中學時代,或許還有那道在其他大學食堂裏吃到的土豆鬆鼠魚。
池雪焰不怎麽回憶曾經,因為時常擁有快樂的日子,就很少會感懷過去。
但他偶爾也會覺得,過去的日子裏,有燦爛得永遠無法被取代的瞬間。
比如他過得很開心的大學時代。
比如記憶與現實即將交織的此刻。
唯一的區別,大概是他如今過分張揚的發色,太容易被人記住,所以特意戴了一頂低調的黑色帽子遮掩。
池雪焰一本正經地問身邊人:“賀橋同學,你想去聽哪個係的課?”
校園裏的人行道上,斑斕樹影灑滿兩件無比相似的外套。
他們從擁擠吵鬧的十字路口出發,行經了滿街鬆柏,登上一個不存在的通往過去的站台。
本該寂寞的冬日裏,站台上漆黑的燈盞中,燃燒著深紅色溫暖熱烈的火焰。
在站台上等車的學生,忘記了每一趟列車班次,隻記得要注視那盞燈,還有認真回答燈的提問:“想聽牙醫需要學習的課。”
“我猜到了。”池雪焰輕笑一聲,即刻領著他往最熟悉的那個方向走去,“畢竟你現在也算是一個牙醫了。”
雖然工作內容隻有寫年度總結這一項。
三年過去,醫學院的風景沒有任何變化,周圍是一張張陌生青澀的麵孔,還有最熟悉的煎餃香氣。
池雪焰問:“煎餃好吃嗎?”
“很好吃,是你以前常吃的早餐嗎?”
“嗯,比較方便。”他說,“你要珍惜這袋煎餃,因為跟等下的午飯相比,落差會很強烈。”
完整的青春裏,應該有隔壁學校好吃的煎餃,也應該有本校食堂難吃的暗黑創意菜。
更應該有肆意妄為的胡說八道。
賀橋看著池雪焰叫住一個醫學院的女生,語氣禮貌地問她:“同學,請問今天有蔣老師的課嗎?”
“有呀,好像一會兒就是,同學你來旁聽嗎?”
“對,聽說他的課很有趣。”
雖然他戴著帽子,但離得那麽近,能清晰看見精致的麵孔。
女生都不太敢直視他,小聲地問:“那個……要我帶你過去嗎?”
“不麻煩你了,方便的話,可以告訴我在哪個教室嗎?”
池雪焰朝她笑起來:“我男朋友去過你們院,認識路。”
一分鍾後,他回到“男朋友”身邊,帶著一張剛用手機拍下的照片,裏麵是醫學院某級某班的周課表。
池雪焰將手機遞給賀橋,任他挑選:“有你想聽的課嗎?沒有的話,我再去找別人要課表。”
他說話時,打量著周圍走過的其他學生,似乎在尋找另一個可能來自其他年級的目標。
而賀橋的視線隻是從屏幕上的課表一掃而過,注視著他被日光照耀的側臉,想起那個在風中一閃而過的稱呼。
“我想聽蔣老師的課。”
那是池雪焰認證過的有趣。
這堂課果然很有趣。
賀橋聽不懂課上講授的大量專業知識,但他聽懂了那位蔣老師說的每一個笑話。
他不認識這間階梯大教室裏的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認識他,但池雪焰一直坐在他身邊。
他們一起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對不想聽課的學生來說,是玩手機和睡覺的最佳位置。
不過池雪焰聽得十分專心,為那些久別重逢的笑話。
所以賀橋也聽得格外認真,為這場永遠難忘的冒險。
連陌生艱澀的醫學術語,都像是金色的。
一堂課結束,學生們伸個懶腰,接連起身走出教室,老師在講台旁收拾課件。
匯在人流裏,學生模樣的池雪焰與賀橋肩並肩,若無其事地朝外走去。
他快走到門口的時候,講台邊的蔣老師終於忍不住了,笑眯眯地叫住他:“真以為我認不出你啊?小池同學。”
他總是令人很難忘記。
池雪焰這才停下腳步,回頭笑著跟他打招呼:“蔣老師好,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沒想到你現在聽課倒是聽得特別認真。”
蔣老師用詼諧的口吻同他閑聊:“什麽時候染了紅頭發?”
“前兩年,酷吧?”
“酷,你們單位領導也蠻酷的。”
“沒有蔣老師的笑話酷,多了好幾個新的笑話,我最喜歡跟神經有關的那個。”
“哎呀,小池同學,你少來這套。”
話雖如此,蔣老師還是被哄得很開心,順便看向他身邊的賀橋:“帶朋友過來玩啊?”
池雪焰點點頭:“對。”
然後蔣老師就小聲告訴他:“下午趙老師講大課哦,要不要帶朋友去聽?”
趙老師是整個醫學院裏最神奇的一個老師,有過講課時,自己講著講著都睡著了的學院傳說。
他的課可以治愈一切失眠患者。
告別了風趣幽默的蔣老師,走出教室,池雪焰問賀橋:“下午想睡個午覺嗎?”
賀橋便讀懂這份由隨機的風送來的日程表:“好,先去難吃的食堂,然後去趙老師的課上睡覺。”
池雪焰被他的描述逗笑了:“聽起來是很糟糕的一天。”
賀橋溫聲應下他的話:“嗯,也是最完美的一天。”
無聊又快樂的青春。
是池雪焰的青春。
那段青春裏有一間味道令人刻骨銘心的食堂。
不鏽鋼質地的餐盤,搭配奇特的菜肴,來來往往的大學生,還有到處彌漫的交談。
“是不是真的很難吃?”
“是。”
戴著帽子的學生得到這個注定的答案,笑得彎起眼眸:“那你現在想吃什麽?”
對麵氣質很溫和的同伴就回答他:“想吃隔壁學校的煎餃,還想吃土豆做的鬆鼠魚。”
“鬆鼠魚可以下次帶你去吃。”他頓了頓,語氣奇異,“不過,真的有人愛吃這間食堂,比如蔣老師就是。”
“像是蔣老師的口味。”同伴也頓了頓,語帶好奇,“院裏的老師都很喜歡你嗎?”
“不算吧,比較嚴肅的老師會不太想看到我。”
池雪焰記得有一位做事很嚴謹考究的老教授,曾經當眾說過他:“池雪焰,你就知道亂來!到底有什麽事是你做不出來的!”
他一本正經地回答:“有,比如放棄在這個世界上亂來。”
原本板著臉的老教授都氣笑了。
後來就再也沒有人這麽正式地批評過池雪焰,因為知道他不可能改變,隻能是眼不見為淨。
所以池雪焰還是過得自由自在。
等吃過午飯出來,他們已在這間大學裏待了整整一個上午,遇到許多醫學院的學生。
理所當然地,一路上常被人注視,也被大膽一些的學生搭訕了好幾次。
“同學,你們是哪個學院的呀?”
這是一種最常見也最委婉的搭訕。
池雪焰麵不改色:“我是文學院的,他是經濟學院的。”
然後回答到此為止,無視問題背後的潛台詞,疏離地點頭分開。
有人的搭訕更直接,他就換一套說辭:“我們倆都是法學院的,過來找朋友,你們學院的蘇譽,你認識嗎?”
反正,不重樣的胡說八道。
沒人認識這個不存在的醫學院蘇譽,隻好遺憾地結束這段很難再進行下去的對話,目送他們離開去找人。
而池雪焰當然沒有去找朋友。
他帶著賀橋去買了一袋糖炒栗子,稍微彌補糟糕的午餐,還能拿去趙老師的課上解悶。
到下午,賀橋漸漸熟悉了冒險的方式,他也學會了這個遊戲。
望著桌上借來的筆記本和圓珠筆,甚至還有手機充電線,池雪焰悄悄對自己的同桌豎起大拇指。
這樣就更像來上課的學生了。
但他的目標沒有改變,依然是專程過來睡午覺。
午休前吃一些甜食,更加助眠。
池雪焰和賀橋坐在倒數第二排,這次沒有搶到最後一排的黃金座位。
最後一排的同學,抬頭看看前麵那兩個人的動作,吸吸鼻子,又低頭看看手機,計算時間來不來得及去趟小超市。
池雪焰在剝栗子,賀橋也在剝栗子。
做著一樣的事,就成了無需言明的比賽。
池雪焰覺得自己的動作其實要更快一些。
但賀橋運氣很好,總是拿到那種一剝開殼就能吃的板栗。
而池雪焰隨手拿的那些栗子,剝開後,常常沾著一層煩人的薄衣。
這種不公平的情況第五次發生的時候,池雪焰眼疾手快地拿走了賀橋手中可以即食的栗子仁,一口吃掉,再把自己手裏不懂事的栗子仁塞給他。
他幹脆地宣布比賽結果:“我贏了。”
賀橋猝不及防,先是有些錯愕地看著他,隨即眸中很快蓄滿笑意,配合道:“嗯,我輸了。”
被塞進他手心的那顆栗子仁,有很溫暖的熱度。
隻是發生得太快,好像記不清那抹交換栗子的體溫。
池雪焰吃夠了,將盛有糖炒栗子的紙袋推到賀橋的桌子上,心情很好地摘下帽子,又脫掉外套當枕頭,準備開始午休。
今天講課的趙老師像當年一樣,擁有一種仿佛能淨化心靈的舒緩語調。
沒過多久,池雪焰就睡著了。
甜食帶來昏沉的美夢。
他夢見已過去的青春。
醒來時,又目睹正流逝的歲月。
午後的教室裏滿是暖洋洋的困倦,有真心實意想聽課的學生打開了一點窗,冬日凜冽的風便從外麵灌進來。
池雪焰睡醒後看見的第一樣風景,是課桌邊角上墊著紙巾的栗子仁。
很多粒剝得幹幹淨淨的淡黃栗子仁。
他同時感受到肩上輕輕降落的分量。
賀橋正將自己的外套蓋在他身上。
他看見在肩膀處徘徊的深咖衣領,還有帶來衣領的指尖。
像個未完成的擁抱。
“不用給我蓋衣服,我醒了。”池雪焰說,“你不困嗎?”
賀橋顯然沒有睡覺。
不僅剝了很多糖炒栗子,他桌麵上的筆記本裏,甚至還寫了不少字。
是趙老師課上講的內容。
池雪焰的困倦立刻被驚訝驅走了不少,反射般問他:“你能聽懂嗎?”
賀橋誠實地答道:“不能。”
“那你還做筆記?”
“提前預習。”他說,“或許明年的年度報告,會寫得更好一點。”
池雪焰忍不住笑了:“明年也幫我寫嗎?”
“嗯,你需要嗎?”賀橋問。
“應該需要,如果還在做牙醫的話。”
池雪焰語氣感慨地評價道:“你真的很喜歡研究這種古板的東西,從新聞到報告。”
“比我中學時的同桌更有鑽研精神,他每次幫我寫的文章都差不多,經常自己抄自己。”
所以老師其實早就發現他上交的活動感想有人代筆,隻是一直沒有點破,保持著一種彼此心照不宣的逢場作戲。
如果賀橋是他當年的同桌,老師估計發現不了。
他肯定會把每篇感想都寫得很不一樣,像生命中每個不盡相同的日子。
池雪焰這樣想著,仿佛仍沒有睡夠,他依然懶洋洋地趴在大學教室裏的課桌上,仰著臉打量身邊這個更令他心儀的同桌。
在這個悠長而短暫的瞬間,他的模樣看上去既像是如今愛講故事很會哄人的紅發牙醫,又像是曾經在舞台上心無旁騖彈著貝斯的黑發大學生,還像是更久以前等待著同桌替自己寫完無聊報告的稚氣少年。
他隻是很平常地笑著,在風中盤旋飛舞的塵埃卻如夢似幻,恍然吹散時間的褶皺,歲月因而成了一種燦爛的遊戲。
“是啊。”賀橋久久地注視著他,輕聲回答,“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