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電影填滿的周末結束了。

池雪焰覺得這個周末, 可以排入他最喜歡的日子前十名。

雖然這一天跟賀橋的相處很開心,但他喜歡的日子實在太多,隻能排到這個名次。

隨著氣溫的不斷降低, 日曆終於翻到了十二月。

今年的最後一個月,許多人都期待著雪花、禮物、聖誕節、跨年夜。

池雪焰卻沒有迎接節日的心情。

一到年底,不僅預約的病人變多,還有一堆各種各樣的總結報告要寫。

他不愛看這類東西,更不愛寫。

這份朝九晚五的工作裏, 池雪焰唯一討厭的部分就是寫報告。

每天下班前要寫當日的總結報告,已經夠煩的了。

這個月還多了年度的要寫。

所以他從十二月的第一天起, 就開始無聲地逃避著這件事。

比如在午休醒來後, 離上班還有一會兒的這段時間。

以前池雪焰會選擇去窗口遠眺, 讓思緒遊離一會兒, 直到慢慢進入工作狀態。

但現在不行。

他總會想起一片空白的報告文檔。

甚至有著嚴格的字數要求。

所以池雪焰決定玩手機。

朋友們的動態總是很精彩,有助於轉移注意力。

[王紹京:再也不想聽見算命這兩個字了/祈禱]

這是池雪焰害的, 所以他笑著點了個讚。

[任宣:晚上八點第二籃球場, **3V3,目前一缺五, 踴躍報名(在校大學生禁止參與,你們體力太好了, 我打不過)]

第七任相親對象,常常和學生們打成一片的任老師最近脫單了,池雪焰特地把他的備注改成了全名。

他有一陣沒出去打球了,今晚也沒有其他安排。

所以池雪焰在下麵隨手評論了一個1, 任宣迅速回複了ok。

平時兩人偶爾約出去運動的溝通就是這樣的。

再下一條, 是賀橋發的。

看到這條動態, 池雪焰有些詫異。

[小十一:聖誕節新圖標。]

配文很簡單, 隻有幾個字,圖片倒很可愛。

是“三棵樹”這款手機應用的節日限定版圖標。

之前葉擎說要給應用換個名字,征求過兩人的意見,最終采納了池雪焰的提議。

與應用名稱一樣,新LOGO就是三顆並排的小樹,設計簡潔,筆觸童稚,容易激發用戶產生積極正向的感受。

賀橋提前發出來的聖誕節新圖標裏,每棵樹上都有一頂紅白相間的小小聖誕帽,一旁飄著雪花,帽尖上的小毛球被風吹起。

看起來有種笨拙的可愛。

但池雪焰下意識地瞥了眼手機上顯示的日期。

的確是十二月一號。

所以他忍不住留下了一條發自內心的感慨。

[Shahryar:設計部的員工好努力。]

這麽早就完成了二十天後的工作內容。

而他還在抗拒寫年度總結報告。

賀橋的回複也來得很快。

[小十一:發了獎金。]

看著這個很有說服力的原因,池雪焰不禁笑了。

不愧是道貌岸然的資本家。

他又看了一眼那三棵戴著聖誕帽的小樹,順手將圖片轉發到家庭群裏。

[Shahryar:像不像一家三口?]

這是三棵樹名字的來曆。

成功捱到了上班時間,池雪焰收起手機。

忙碌的下午短暫又漫長,一如往常。

等一天的工作徹底結束,池雪焰再拿起手機時,已經滿是未讀消息,這點也一如既往。

有任宣發來的消息,跟他說學校食堂出了新品,可以順便過去吃頓晚飯,然後休息一陣散散步,再去籃球場。

任宣執教的那間大學裏,食堂菜品的味道很好,頗有名氣,池雪焰每次過去都會嚐嚐奇思妙想的新品,因此利落地回了個好。

有來自父母溫柔又無情的拋棄。

[韓董:像,我也看到賀橋發的了,這個小帽子怪可愛的。]

[韓董:哎呀,你是不是在暗示想跟我們一起過聖誕節?]

[韓董:你長大了,要學會自己慶祝節日,爸爸媽媽要去約會。]

[池總:你媽說得對。]

[池總:哈哈。]

池雪焰:……

他才沒有想這麽多。

不太想理這對過於恩愛的夫妻,也回個冷酷的“哈哈”吧。

還有賀橋發來的消息。

這條消息是最新的,準時在他下班後送達。

大概是從對麵的窗口看到他結束工作,換下了白大褂。

[小十一:聖誕節想怎麽過?]

外麵明明仍是深秋。

池雪焰隻當他是被設計部員工做的新圖標提醒了,隨口一問。

所以他也隨口一答。

[Shahryar:我無所謂,看你。]

[Shahryar:不用和你家人一起過生日嗎?]

他知道賀橋的生日在平安夜,一直在等待配合對方的安排。

對方輸入了一會兒,才發來新的消息。

[小十一:我媽讓我們倆一起過。]

[Shahryar:行。]

他的回複很簡單,沒有多餘的提問。

聊天框頂部又是一陣時隱時現的輸入中。

池雪焰沒在意,起身離開診室,和遇到的同事們道別。

他走出電梯後,收到了下一條消息。

[小十一:晚上想吃什麽?]

[Shahryar:我晚上跟任宣打球,去他學校食堂吃。]

所以今天他不去對麵的寫字樓裏等賀橋下班。

池雪焰走進地下車庫,剛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裏,口袋裏的手機不斷震動起來。

他接起這個突然打來的電話,問道:“怎麽了?”

賀橋的語氣和平時差不多,似乎隻是跟他確認一遍晚上的安排:“現在就過去嗎?”

“對。”池雪焰應聲道,“正要出發。”

不知道這次出了什麽新菜品。

希望不用排太久的隊。

在對食物的想象中,他已經開始覺得餓了。

也許是聽出了他聲音裏似有若無的迫不及待,賀橋沒有再多說,隻是問:“幾點結束?”

“不確定,八點開始,可能十點左右散吧。”

“我來接你。”

池雪焰本想說不用,可這短短的四個字,分明還是溫和的語氣,又仿佛透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味道。

所以他的確沒有拒絕:“好,在第二籃球場。”

正好打完球比較累,懶得再開車。

掛斷了電話,寶石藍的跑車駛出地庫。

池雪焰隱約記得,在上一次他們類似的對話裏,最後好像是個問句:結束後要來接你嗎?

與剛才那句話有微小的區別。

馬路兩邊的楓葉已悄然墜地,在潔淨的路麵上鋪成步履清脆的長毯。

那抹耀眼的藍揚長而去。

今天的空氣格外平靜,大多數時候,高樓窗台上的氣球人隻是軟趴趴地等待著。

偶爾等到一縷風吹過,它的身體便一下子充盈起來。

變得很燦爛。

食堂推出的新菜是賣相極佳的鬆鼠魚。

聽起來會比較貴,有點超過一個大學食堂應有的餐標。

不過,這道菜隻賣三塊錢。

裏麵既沒有鬆鼠,也沒有魚。

這道“鬆鼠魚”別出心裁的原材料,讓池雪焰在夜晚的整場籃球賽裏都念念不忘,以至於錯失兩個平日裏最拿手的三分球。

恰好,組局的任宣也稱不上有多專心。

兩人被其他幾個一道打球的朋友,一並調侃成是用球技換來了愛情。

單身多年的池醫生剛新婚不久,單身多年的任老師則新談了對象。

球友們一致認定,任宣約這場球的主要目的是想方設法秀恩愛。

任老師在學生中人氣頗高,籃球場上又有人長得特別帥,所以旁邊有不少跑來圍觀的大學生觀眾。

籃球落進框裏,年輕熱情的觀眾們頓時發出歡呼。

任宣掃了眼人群,遺憾道:“可惜今天有事,不能過來看我打球。”

球友們:“……嘖。”

這是比較樸素的秀法,人人都能嘖上一聲。

還有比較高端的秀法,隻有喜歡看書的人能領會,比如池雪焰。

球賽結束時,夜色更深,大多數情侶都用一聲簡單的晚安來道別。

但教文學課的大學老師,有更浪漫含蓄的方式。

大汗淋漓地放下籃球,任老師迫不及待地講起自己精心構思的晚安環節。

“我已經攢下很多篇小說了,就等這一天。”他興致勃勃地跟池雪焰分享,“我要從科塔薩爾的那一篇開始念,你看過的吧?”

任宣清清嗓子,熟練地背誦著小說的開頭:“聽著像玩笑話,但是,我們確實是永生不死的……”*

池雪焰準確地接住了他的外國文學梗,調侃道:“是不是還要在床頭放一朵黃花?”

那篇小說的名字就叫《一朵黃花》。

講述一個正麻木地等待著生活中那些苦難終結的人,某天在公園裏偶遇了一朵普通的小黃花,忽然感受到一種攝人心魄的美,剩餘的生命因此誕生出新的意義。

這是一個適合關聯給愛人的意象。

“哎,你提醒我了。”任宣眼睛一亮,“這樣好像更浪漫,我一會兒就去買個好看的花瓶,果然,還得是你。”

看他不加掩飾的興奮,池雪焰便也笑了:“回頭記得請我吃飯,鬆鼠魚就行。”

愛似乎總是讓人充滿分享欲。

深秋的球場上,他的腦海裏閃過毫無關聯的小黃花、鬆鼠魚、球場外的看客。

忽然,池雪焰想起了什麽。

他轉頭望向場邊。

隨著球賽落幕,漸漸散去的人群裏,有道身影依然佇立在原地,挺括的大衣與夜色相似。

他看見了賀橋。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來的。

他從不在意觀眾。

賀橋正遠遠注視著這裏,目光交匯,所以池雪焰主動揚了揚手回應。

任宣跟著望過去,不禁笑著搖搖頭:“好了,現在換我被秀到了。”

跟情侶不同,他們倆是領了證的,而且即將回同一個家。

賀橋過來接池雪焰,順便也跟他打了招呼,以及握手。

任宣覺得,比起婚禮那天,賀橋身上好像有了一點變化。

具體是什麽區別,他說不上來。

因為對方的態度依然很溫和禮貌。

……就是手勁更大了點。

看著也不像是池雪焰那種喜歡運動的性格啊?

任宣納悶地拿毛巾抹了把汗,目送兩人並肩離開。

回去的路上,池雪焰同開車的賀橋閑聊。

“你有沒有發現任宣跟之前有什麽區別?”

“……沒有,哪裏?”

“他談戀愛了,感覺整個人都不一樣了,不過還是比蘇譽正常點。”

池雪焰的話音落下,跑車的速度好像變慢了一些。

“談戀愛了?”

“嗯,是跟以前的同學,認識很久了。”

賀橋頓了一會兒才問他:“你是什麽心情?”

池雪焰覺得這個問題有一點微妙的怪異。

但他還是如實回答道:“替他開心啊,他是蠻想結婚成家的那種人。”

“你覺得他會跟現在的對象結婚嗎?”

“有可能會吧,畢竟已經認識很久了,是好朋友,隻是最近才發現互相喜歡著對方。”

這種細水長流的感情大概比較穩定。

池雪焰的語氣很平常,連帶著跑車的速度也變得平常下來。

賀橋握著方向盤,目光專注地凝視著回家的路。

一進家門,池雪焰直奔次臥浴室,打球出了很多汗,當務之急是衝個澡,洗掉滿身的黏膩。

就在他目的明確地往次臥裏走的時候,身後的賀橋問他:“出來後要去主臥泡個澡嗎?我去幫你接水。”

池雪焰想了想,發現自己很難拒絕這個提議,點頭道:“好,謝謝。”

帶著一身運動後的疲憊,泡進暖洋洋的浴缸裏。

提前放好的洗澡水,霧氣蒸騰,泡沫漂浮,偏熱的水溫。

池雪焰驀地想起外國小說中,那朵虛無而美麗的黃花。

於是,在將要走進淋浴間的那個瞬間,他停住了步子。

短暫靜止的片刻裏,池雪焰又很不著調地講起今日見聞:“晚上在食堂吃了鬆鼠魚。”

賀橋也停下去往主臥的腳步,回眸看他,毫不意外地接話道:“是什麽做的?”

他不會主動提起尋常的事物。

聞言,池雪焰笑了起來,語氣認真地回答他。

“是土豆做的。”

切了刀花的金黃土豆,澆上酸甜濃鬱的茄紅醬汁,幾乎能以假亂真。

是他吃過最奇怪的鬆鼠魚。

但味道也最好。

池雪焰笑著走進浴室。

房門合攏,隻在地板上留下一道暖黃的光。

一縷風吹過,廚房外飄**的氣球人,悄悄在夜色裏張開雙臂。

賀橋的目光從那扇漸漸響起水聲的門上移開,穿過客廳走向主臥。

電視機前的茶幾上,隨意地放著幾本池雪焰最近在看的書。

其中一本裝幀精美的童話集,放在最上麵,他昨晚才翻過。

是教外國文學的大學老師,送的新婚禮物。

主臥的浴室也亮起燈光。

等池雪焰簡單地衝了個澡,裹上浴袍出來時,那個大浴缸裏的水也快放滿了。

經過客廳時,周圍尋常的風景有了一點很細微的變化。

童話集被壓在了幾本書的最下麵。

池雪焰沒有發現。

他的頭發濕漉漉的,水珠不斷落在頸間,再滲入雪白的浴袍,一路上留下蜿蜒的水漬。

像賀橋預習放洗澡水的那天一樣,主臥的浴室門半掩著。

這次,池雪焰麵色如常地走過去。

昏黃的燈光下,他倚在門邊,欣賞好學生專心的功課。

卷起的襯衫袖口又被水打濕了。

讓他無端地想到了今晚賀橋在籃球場邊等待時的模樣,夜色般靜默的純黑大衣。

挺好看的。

賀橋好像依然沒有注意到被打濕的衣袖。

水流聲終於停止,池雪焰走向浴缸,順口道:“晚安。”

賀橋則朝門口走去,回應道:“晚安。”

但這不是今晚的最後一句對白。

溫度灼熱的浴室裏,池雪焰聽見他的聲音再次響起。

熟悉的聲線,熟悉的認真語氣。

唯獨話語背後的情緒,陌生而模糊。

“那天,你說欠我一個細節。”

在同樣的地點,同樣氤氳的霧氣,同樣的擦肩而過中,賀橋輕聲問他:“還可以兌現嗎?”

作者有話要說:

*注:“聽著像玩笑話,但是,我們確實是永生不死的。”引自胡裏奧·科塔薩爾的小說《一朵黃花》,譯者莫婭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