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街楓葉紅得很快。
隨著秋意的日漸濃鬱, 池雪焰每天從診室窗口望出去的風景,都有微妙的區別。
歸功於賀橋送的望遠鏡,他能很準確地窺見某棵樹上的楓葉到底紅了多少片。
這為診所外年年如期而至的秋, 也增添了幾分新鮮。
雖然池雪焰收下了望遠鏡,但並沒有用它來看過賀橋的辦公室窗口。
他不太想侵犯對方的隱私。
做生意總有複雜的人際往來,很多時候甚至稱得上商業機密。
相反,他的診室窗口裏隻有來來往往的小朋友和永恒不變的牙椅,不存在任何個人隱私, 所以他不介意賀橋看到。
從聽著項目規劃入睡,又在醒來時看見兩個望遠鏡的那天起, 池雪焰產生了一種愈發明確的感覺。
即使拋開那些神秘的未知, 他也覺得賀橋是個好玩的人。
比如送望遠鏡的方式。
賀橋不是直接遞給他一份, 而是默不作聲地放下兩個嶄新的盒子, 告訴他這關乎到兩個人視野的變化,同時給予他選擇和決定的充分自由。
如果池雪焰直接當作沒看見, 那他顯然會把這兩個望遠鏡從此作為靜物般的裝飾品, 不會使用。
如果池雪焰主動收下,就意味著也給予了賀橋回望的自由, 另一個望遠鏡同樣會被拆封。
他們之間的溝通好像總是這樣,不需要太多語言, 隻要一個眼神或動作就能完成。
池雪焰喜歡賀橋身上的一本正經與內斂理性,它們很極致。
就像會在失戀後又哭又笑地拽著陌生同學絮叨三小時的蘇譽一樣極致。
而他恰好懂得欣賞這些不太尋常的個性。
如果他和賀橋不是協議結婚的關係,大概率會成為關係不錯的朋友。
……不過,就算協議結婚了, 好像也不影響當朋友。
或許還能讓這段實質冰冷的關係變得更輕鬆有趣些。
跟脾氣相投的室友住久了, 漸漸變成朋友是件順理成章的事。
況且, 池雪焰對賀橋不再抱有什麽特殊的念頭。
人與人之間單純交朋友的時候, 和性向是沒有關係的,那隻與愛情有關。
在如今的池雪焰看來,賀橋和蘇譽沒有什麽區別。
一個很動,一個很靜,都符合他心中有趣的標準。
所以池雪焰已經兩個禮拜沒有回自己家住了。
反正終於享受到久違二人世界的父母也覺得他是電燈泡。
還不如跟聊得來的朋友一起住,省得被嫌棄。
今天是賀橋接手萬家傳媒後,製作的第一支重點廣告,在電視台投放播出的日子。
下班後的夜晚,吃完飯,池雪焰和賀橋一起坐在沙發裏,等待著電視上播放到那支廣告。
這是他主動問的,也是主動從房間出來提議要看。
池雪焰常常像這樣主動對感興趣的人伸出手。
他極少掩飾自己的情緒,想做什麽就會去做,無論是出於有趣、無聊、信任、厭惡,或最稀少的心動。
現在,他以朋友的身份替賀橋的事業進展感到高興,而不是一直以來對此漠不關心的協議愛人。
盡管窗外已是沁涼的秋,裝飾溫馨的新房客廳裏,卻第一次在夜晚染上一種真正的溫暖與熱鬧。
沙發寬敞柔軟,熒屏光影閃爍,茶幾上隨意地擺放著兩杯加冰的柚子汁。
距離播出時間還剩一分鍾,賀橋看見身邊坐姿倦懶的人拿起遙控器,細心地將音量調到了可接受範圍內的最大值。
他很認真地期待著那個廣告的出現。
丟在茶幾上的手機屏幕持續亮著,不斷彈出新消息。
池雪焰隻掃了一眼,就了然地收回視線,還特意把屏幕朝下倒扣著放,省得總看見它亮起。
賀橋看著他似乎習以為常的動作,下意識問:“不用回消息嗎?”
“暫時不用。”池雪焰隨口道,“我現在就是個樹洞,回了他也不看,隻顧著自己說。”
賀橋不知道這句話裏的“他”是誰,但那是一種可以繼續往下問的交談語氣。
可沒等他接著問,廣告開始了。
獨特的嗓音和動人的旋律,回**在難得溫暖的家裏。
賀橋已經看過許多次這支廣告的不同版本,很熟悉其中每一個細節。
他知道畫麵裏的人會在什麽時候開始說話,知道演員們接下來的每一個動作,知道由段若演唱的這支新寫下的廣告曲中,最動人心弦的歌詞是哪一句。
所以他走神了。
身邊人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的屏幕,對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無知無覺。
暖黃的頂燈與斑斕的光影,令那道似乎永遠抓不住的風,短暫地停泊在了一片小小的紅楓上。
平日裏張揚的發色被夜晚渲染,顯出幾分暗沉的濃鬱,令人想起那張隻在酒吧海報上驚鴻一瞥的青澀麵孔,柔軟又清澈的黑發。
歌聲仍在繼續。
這是最動人心弦的那一句。
“……從最遙遠的地方靠近你。”
副歌到這裏徹底結束,空氣裏隻剩漸漸淡去的音樂聲。
坐在電腦前的段若輕輕鬆了口氣,他拿起杯子喝水,緩解剛唱完一首新歌的緊張。
屏幕上跳出一句又一句讚美,人數不多,但都洋溢著真心的喜悅。
曾經曇花一現時,有不少人喜歡他的歌,在幾年的沉寂後,仍然有一些忠實的歌迷在等待他回來,給早已不再發布新動態的歌手賬號,發去一條條話語真摯的私信消息。
所以在廣告上線播出的這一晚,段若選擇了和那些至今仍記得他的歌迷們一起度過。
他為他們唱了這首歌,名字叫做《靠近》。
不是一開始他拿去萬家傳媒的那首歌。
那首歌得到了認可,他在這幾年裏積攢下的不少歌都得到了認可,換來了一份約定長期合作的優待合同。
但無論是段若還是音樂部的員工們,都認為他最新寫下的這首歌是最好的,所以一致決定用《靠近》來做那支廣告的配樂。
他的人生在很短的時間裏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份難以用語言描述的感慨化作靈感,被譜成了這首歌。
它來自於命運的偶然。
寫新歌的那段時間,段若一直在想,如果他沒有接到那份婚禮上的工作,如果他沒有提出願意用藝名,如果一家又一家公司拒絕了他,如果他還要花很久才決定振作……
在更漫長無望的蹉跎裏,他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
度過了遭遇信賴之人背叛的不幸,他終於重新擁有了幸運。
興奮的歌迷們在聊天屏上討論著這首被大公司買走的新歌,討論著他不變的嗓音和進步的唱功,也討論著他初聽時有些好笑的新名字。
屏幕這端的段若,臉上的靦腆少了一些,他更主動地打開話匣子,跟這些幾乎已經等於是老朋友的粉絲們聊天。
“我很喜歡段落這個新名字,我記得以前有人在舞台下喊我名字,有時候也會錯喊成段落,旁邊人就笑。”
“現在沒有關係了,因為喊哪個名字都是對的。”
滿屏的笑聲文字中,獨特的嗓音靜靜地講述著,向他們交付真心。
“我還是我,但也不再是我。”
“我的人生有了新的開始,我在試著靠近自由,靠近那些曾經失去的東西。”
“……也靠近闊別已久的你們。”
聲音與燈光一道在透明的玻璃窗前徘徊。
電視裏已經開始播放其他廣告,池雪焰盯著屏幕,仍意猶未盡。
這不是之前在錄音室裏聽到的那首歌,但更好聽,充滿了真摯動人的複雜情感,能牢牢抓住聽眾的耳朵和心。
可惜廣告裏隻選取了最有記憶點的副歌部分,不是完整曲子,他還沒聽過癮就結束了。
但池雪焰能夠預想到這首歌會大放異彩。
除開音樂,廣告的其他部分質量也很高。
這將是一次雙贏的合作。
把電視音量調回正常值後,池雪焰問身邊人:“這是他新寫的歌嗎?”
賀橋點點頭:“最新寫下的,他們討論之後,臨時決定用這首作配樂。”
“聽得出來裏麵有很多私人的感受,他真心熱愛著音樂。”池雪焰語氣隨意地同他聊天,“我想聽完整版,你那裏有嗎?”
“有,你要現在聽嗎?”
“要。”
池雪焰幹脆地回答完,忽然又叫住剛要起身去拿電腦的賀橋。
“等一下。”他的聲音裏透著點無奈,“今晚大概沒空聽了。”
被調成靜音的手機,在茶幾上滋滋滋地震動起來。
池雪焰接起電話,非常有先見之明地將手機拿得離耳朵很遠。
裏麵陡然爆發出的興奮聲音,連站在一旁的賀橋都聽得一清二楚。
“老池!”激動的蘇律師破音道,“我談戀愛了!!”
池雪焰淡定地道賀:“恭喜你第不知道多少次初戀。”
這就是他之前懶得看消息的原因。
不管是分手還是重新戀愛,蘇譽都會先把他當成樹洞用文字傾訴一遍感受,然後還不滿足,再約他當麵嘮叨細節。
對蘇律師來說,每一次戀愛與分手,都像是最難忘的初次心動和初次心碎。
在他眼中,愛情是這個世界上最有趣的東西,而且愛情的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趣味,更別提跟不同的人一起體會。
“你今晚有空麽?”蘇譽十分熟練地跟他約見麵,“有空的話地方你選,我跟你講,這次真的不一樣……”
“你上次也是這麽說的。”
池雪焰一邊跟他講電話,一邊抬頭看賀橋。
他一動不動地窩在沙發裏,似乎沒有起身出門的打算。
賀橋準確地領會了他的意思,主動問道:“要不要讓他來家裏?”
池雪焰今晚的確不太想出門。
沙發好舒服。
以往他懶得出門的時候,一刻也憋不住的蘇譽會自覺送上門嘮叨,起初韓真真八卦地旁聽了兩次,後來發展到一聽說蘇譽又有感情問題了,直接轉頭就跑。
得到了同住室友的允許,池雪焰便對蘇譽道:“不想出門,來我家吧,賀橋也在。”
“行啊,我還是第一次去你的新房,是不是應該帶點禮物?”
半小時後,行動迅捷的蘇律師拎來一大袋子管夠的啤酒。
池雪焰一開門,他的臉上就綻開一個充滿戀愛氣息的傻笑,外加高聲重複一遍今天的重點:“老池!我談戀愛了!!”
池雪焰:……
他果然還是不想談戀愛。
看蘇譽不停地跟不同人談戀愛又分手,比自己談更好玩。
蘇譽也跟賀橋打了招呼,語氣熟絡:“這房子太漂亮了,盛阿姨真厲害,以後我要是結婚了,設計風格能不能讓我抄抄……”
色彩宛如童話的家,一對剛舉行完婚禮不久的新婚夫夫,一個態度溫和地去拿啤酒杯和冰塊,一個賴在沙發裏拿遙控器翻找節目當背景音,簡直是天作之合。
非常適合分享他神采飛揚的初戀心情。
可能是氛圍太好,導致蘇譽超常發揮,今天隻嘮叨了兩個小時就講完了。
這是充滿信息量的兩個小時。
他從第一眼的記憶開始,講到一步一步的靠近,還有如煙花綻開般的互通心意。
“我一開始真的沒想到,老池你知道的,我最討厭那家律所,紅圈所裏的流氓敗類,他們老板就是個傻……算了今天不說髒話。”
“我每次遇到對麵是他們所的,哪怕不是我的案子也要免費幫忙幹倒他們,但唯獨那天,我居然坐在旁聽席裏走神了,一點也聽不進去案子。”
“她很特別,我想不出別的詞你知道嗎?就是特別,人群裏最特別的,讓人移不開視線。”
“雖然她坐在那裏,一直是公事公辦的樣子,下了庭在外麵遇到聊天,也是一樣的態度,不太想搭理我。”
聽到這裏,正一邊看球賽一邊聽蘇譽碎碎念的池雪焰,總結道:“所以這次是暗戀?”
“對啊,從暗戀開始。”蘇譽輪流給三個杯子倒酒,“然後追她。”
澄黃的啤酒嘩的一聲倒進玻璃杯中,瞬間湧起無數蓬鬆的酒花泡沫。
一旁的賀橋安靜地聽著。
“……我請她吃飯,知道她準備去看最近上映的新片,就趁機約她一起去,結果她真的全程在專心看電影,但我老是忍不住偷看她。”
“他們所裏也有人在追她,真想揍那個傻——媽的,不說髒話。”
“我總是猜不透她在想什麽,因為她什麽也不問我,好像對我沒有一點好奇。”
池雪焰自然而然地插話:“怪不得你最近又開始在朋友圈裏分享音樂,三更半夜的,真的會有人聽嗎?”
“會啊,哎呀你不聽無所謂,又不是發給你看的。”蘇譽咧嘴笑起來,一字一頓強調道,“總之,早上起來,我發現她給我點讚了。”
“……”池雪焰有一瞬間的沉默。
他看了眼旁邊正垂眸盯著啤酒杯的賀橋,提醒道:“你能不能稍微控製一下你的表情?”
“不能,我做不到,反正這裏又沒有外人。”
蘇譽迫不及待道:“我繼續說啊,然後我就從那首歌開始,又跟她聊天,才發現我們倆的品味特別像,那時候的心情真是——我形容不了。”
“說真的,老池,愛情絕對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妙的東西……”
在夜深之前,傾訴夠了的蘇譽心滿意足地跟這對夫夫告別。
除了與朋友分享完喜悅的舒暢感,他的心裏還有一絲意外。
沒想到第一次參與這項活動的賀橋,全程聽得很專注,連電視機裏格外精彩的球賽都沒有多看一眼。
這刷新了蘇譽對賀橋的認知。
超出想象的好脾氣與耐心。
畢竟除了善於一心二用、能邊聽他嘮叨邊做其他事的池雪焰,一般人聽他講到後麵,或多或少會有點眼神渙散,但他實在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必須得說完才行。
不愧是會讓老池突然決定要結婚的人。
……啊,結婚。
仍舊沉浸在戀愛心情中冒著傻氣的蘇譽,坐進車裏,朝一起送他下樓的兩人揮手再見。
載著興奮乘客的轎車漸漸駛遠,夜晚重新寂靜下來。
池雪焰目送他離開後,忍不住對身邊人道:“他真的很能說吧?難怪是做律師的人。”
他在蘇譽來之前,跟賀橋大致描述過會發生什麽,也讓他不必一直陪著,隨時可以去做自己的事。
但出乎他的意料,賀橋竟然安靜地聽完了全程。
秋夜微涼,池雪焰還穿著適合家裏溫度的短袖,風吹過時,**在外的皮膚霎時感到一絲冷意。
賀橋輕聲回應他的感慨:“嗯,很能說,也讓人學到了很多。”
聞言,池雪焰有些好奇,不禁轉頭看他,問道:“比如?”
他望過去時,才發現賀橋比自己更了解外麵的氣溫,帶了一件長袖襯衣下樓。
幽暗的路燈光下,握在手心的潔白襯衫被照出幾分透明,又像是朦朧難辨的霧氣。
賀橋便也側眸看向他,目光被深深的夜色浸染,令人看不分明。
池雪焰聽見他認真的聲音,像剛翻完嶄新課本的學生。
“比如,原來那是暗戀。”
白色襯衣像忽然降下的雪,輕輕落在他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