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微的電波噪音裏, 對麵的人停頓了一會兒,才應道:“早上好。”

隔著窗戶望見的神情,也是一如既往的溫和。

池雪焰已經得到問題的答案, 朝十分配合的賀橋道了聲謝,然後幹脆利落地道別:“有病人來了,回見。”

他暫時沒決定今晚回哪個家住,所以不是晚上見。

結束通話後,池雪焰放下這個日常生活中的有趣插曲, 轉身重新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去。

但這次回見來得格外快。

臨近中午的時候,他送走一位小病人, 本想抽空點個外賣, 卻看到了賀橋在不久前發來的消息。

[小十一:中午有空嗎?]

[小十一:葉擎出差回來找我談事, 知道你在對麵樓上班後, 想請你一起吃個簡單的午飯,表達謝意。]

池雪焰隨之想起台風夜時, 坐在便利店裏的那個慘然身影。

在那以後, 葉擎的公司得到了來自萬家集團的投資,原本遭遇資金鏈斷裂而幾近崩塌的事業再次煥發生機, 並伴隨著更大的機遇。

正如賀橋預想的那樣,賀淮禮讓他做投資方的代表, 與葉擎多接觸,既是監督,也是學習。

他的確成了道貌岸然的資本家。

至於具體的細節,池雪焰就不清楚了。

這些屬於賀橋的私事, 跟他沒什麽關係, 對方不主動說, 他當然不會問。

他後來隻在婚禮上見過葉擎一次, 因為來賓眾多,僅僅是寒暄了幾句。

葉擎大概是覺得沒能充分跟他表達感謝。

畢竟,按那晚的表象來看,雖然最後出資的是賀橋一方,但隨口提到了要投資的人是他。

他是命運扭轉的源頭。

想到這裏,池雪焰爽快地回了句好。

反正每天挑外賣也是件麻煩事,今天剛好可以偷懶。

賀橋很快回複。

[小十一:定在楓葉路26號的餐廳,診所出來往右走,步行三分鍾就到,你可以隨時過來。]

賀橋知道他不想破壞在診所的平靜日子,所以沒有提出過來接他。

這家距離很近的餐廳也符合他的口味。

池雪焰對這種無需多言的默契十分滿意。

隻是他忽然意識到,聊天框頂端顯示著的這個昵稱,似乎變得奇怪起來。

這是屬於相親對象的編號,不該用在結婚對象身上。

但他們又不是真正相愛,而是協議結婚。

所以老公之類故作親昵的備注,會讓他覺得別扭。

而他從來都是直接叫對方的全名,沒有什麽特殊的稱呼。

要是被父母意外看見聊天備注,一板一眼的“賀橋”,大概比含義不明的“小十一”更加奇怪。

畢竟他的好友列表裏並沒有從一到十一的數字大軍,這些韓真真精挑細選的優質相親對象中,最終讓他決定交換聯係方式的,隻有三個人。

一個是真正結婚的賀橋,一個是成為朋友的任宣。

還有一個人,在從長輩那裏得知他的婚訊後,難過地發了一大堆消息過來問怎麽不叫他參加婚禮,害他錯過了當眾搶婚的機會。

……顯而易見的,這就是池雪焰不邀請他的原因。

稍作休息的牙醫盯著屏幕,思緒漫無邊際,還沒想好新的備注,門口傳來說話聲,下一個病人又來了。

他隻好放下手機。

等上午的工作全部結束,池雪焰換掉衣服下樓。

往右走三分鍾便抵達餐廳。

早有服務生等在門口,禮貌地接引他往裏走去。

池雪焰一進包間,在跟賀橋說話的葉擎正對著門,見狀當即起身,同他打招呼。

這個曾經走到絕境的創業者,即使這會兒看起來風塵仆仆,胡茬淩亂,但眼神裏透出截然不同的意氣風發,令池雪焰的心頭生出幾分難言的感慨。

背對著他的賀橋也在下一刻回眸望來。

包間窗外剛好栽著為道路命名的楓樹,擋住了來往行人的視線,空氣裏已夾雜著秋日的涼意,一樹的綠葉在風中輕顫,悄無聲息地染上了第一縷紅。

落地玻璃窗的另一邊,賀橋看向他的目光,如往常那樣溫柔熾熱。

池雪焰已經很熟悉這個常常在外人麵前出現的眼神。

但似乎又多了一些他讀不懂的情緒。

大概是光線的影響。

他沒有多想,一邊笑著與葉擎說話,一邊在賀橋身邊坐下。

體貼的愛人動作自然地為他夾菜。

燦爛濃鬱的紅,從邊緣開始點燃,慢慢占據青綠楓葉的心髒。

栽滿整條長街的楓樹,靜靜地投映出秋的到來。

吃飯時氣氛輕鬆,葉擎沒有再和賀橋談論工作,隻是與兩人閑聊,還順便加了池雪焰的好友。

從他神采奕奕的狀態裏,池雪焰看得出來公司發展很順利。

葉擎唯一提到的公事,是關於那款手機應用尚未確定的新名字。

“之後要更新一個大版本,基本等於是全新的使用邏輯,我想給用戶一種新的印象,而且,我也確實不想用原先的名字了。”

那是突然出走後搭建了仿製品的昔日同伴起的名字,總令人想起過時的背叛。

想到這個,葉擎的語氣裏有幾分複雜,但更多是對未來的期待:“你們對名字有沒有什麽建議?”

賀橋自然先征求身邊人的意見:“你有喜歡的名字嗎?”

池雪焰認真地想了一會兒。

窗外的楓樹讓他回憶起色彩仍然清晰的童年。

那時池中原和韓真真的生意剛紅火起來,每天壓力很大,所以一度熱衷於在休息時看武俠電影解壓。

五六歲的池雪焰,天天看著電視裏的人瀟灑地飛來飛去,終於忍不住開口,說他想跟爸爸媽媽學武術。

他覺得,既然聖誕老人可以在雪夜將禮物悄悄放到他的床頭,那人類肯定也可以身輕如燕地飛過懸崖。

而且爸爸是他見過身手最厲害的人,直接導致小區周圍幾裏之內的流氓混混徹底絕跡。

鄰居們因此時不時往他家送水果和甜食,全被他和爸爸瓜分,然後歎著氣的媽媽會一手揪住一個耳朵,統一抓去衛生間裏漱口刷牙。

媽媽的身手排第二,因為媽媽是爸爸教出來的學生。

他是第一第二生下的小孩,應該可以當第三。

正在看武俠片的夫妻倆對視一眼,笑眯眯地答應了兒子傻乎乎的要求。

緊接著,池雪焰的習武生涯從紮馬步開始。

周一紮馬步,周五紮馬步,下周日還是紮馬步。

他向往著未來無限自由的天空,所以努力地完成著父母安排的枯燥訓練。

爸爸嚴肅地說:“你要把自己想象成一棵樹,一棵深深紮根在大地裏吸收養分的樹,不許亂動!”

媽媽在一旁連連點頭,就是不知道為什麽,臉上總洋溢著止不住的笑容。

樹上的楓葉紛紛揚揚地落下,給院子裏認真紮馬步的小男孩,織就了一張深紅柔軟的地毯。

再後來,池雪焰當然沒有學會怎麽用輕功飛過懸崖,但成了念過的每所學校裏打架最厲害的人。

不過池雪焰從不和同學打架,隻揍過在小巷裏遇到的混混。

他同時是常年排名年段第一的尖子生。

可他既不跟其他成績好的學生玩,也不跟愛打架的學生玩,他覺得跟自己玩最有意思。

盡管如此,桌子上還是常常擺滿不同人送給他的情書和早餐。

池雪焰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發現了自己不喜歡女生。

賀橋又是怎麽確定自己不喜歡男生的?

窗外,有片楓葉被吹落,飄零到人行道上。

他對秋的記憶又豐盈了一分。

楓葉路上,隔著兩層玻璃望見的未知風景。

短暫的出神後,池雪焰收斂思緒,輕聲道:“三棵樹。”

他並未講起名字的來曆,因為沒有分享往事的必要,隻是簡潔地回答賀橋拋來的問題:“我喜歡這個名字。”

初秋的包間裏是三個人,夏末的便利店裏也是三個人。

葉擎顯然誤解了這個數字的指代對象,眼睛一亮:“這個好,有寓意,樹的意象很不錯,能傳遞給用戶一種踏實可靠的潛在印象,氣質也顯得清新中性……”

這是池雪焰起的名字,賀橋肯定不會有異議。

新名字就這樣決定。

吃完這頓簡單的午飯,三人一道走出餐廳。

葉擎叫了車,池雪焰和賀橋禮節性地陪他等車。

等待的時間裏,賀橋開口問他:“今天要去我辦公室午休嗎?”

池雪焰原本打算直接回診所。

但這會兒葉擎在場,再加上休息室裏那張看起來很舒服的大床,所以他點點頭:“別忘了叫我起床。”

葉擎帶著一臉吃飽狗糧的揶揄,同他們揮手道別,上車離開。

池雪焰與賀橋並肩行經一棵棵楓樹,直到走進寫字樓,在員工們看過來之前,牽住手。

進了陳設溫馨的休息室,他以為今天會睡個最沉的午覺。

結果事實上,他反而沒能睡著。

第一次在工作日中午正兒八經地上床睡覺,有點不太習慣。

池雪焰躺在柔軟的大床裏,閉眼發了一會兒呆,決定不再勉強自己。

他起身走出休息室,準備現在就回診所。

賀橋坐在辦公桌前,聽見動靜,先看過來:“睡不著?”

“不太習慣。”池雪焰隨口開玩笑道,“可能需要聽點睡前故事。”

總是一絲不苟的好學生賀橋,又當真了。

賀橋手裏正拿著葉擎送過來的報告,聞言朝他揚了揚:“聽項目規劃會不會更催眠?”

池雪焰停下了往外走的腳步。

他忍不住笑了:“應該會。”

跟愛看新聞的賀橋不一樣,他每次聽到這些一本正經規規矩矩的東西,就會走神,然後犯困。

賀橋倚在休息室的門邊,和他隨意地聊起葉擎公司未來的規劃。

池雪焰一開始聽得還挺認真,因為這個項目至少在名義上與他有關,後麵果不其然地聽困了。

但的確像賀橋最初說的那個理想一樣,這不僅是個有商業價值的規劃,也對社會有著益處。

從相對普通的線上購物應用開始,通過類似定向代購的創意點,逐步建立起規模龐大的物流鏈,目前能從萬家集團已有的餐飲供應鏈中借力,未來也能與政府合作,精細化調配那些區域分布不均勻的資源。

讓一切事物都去往對的路,與孤零零的腐爛告別。

在這個美好的設想,與枯燥的專有名詞共同作用下,池雪焰真的睡著了。

他夢見了那塊在便利店裏隨口虛構的巧克力,輕盈地飛過人力所不能及的懸崖。

是一種美夢般的香甜。

池雪焰的生物鍾十分固定,到了午休結束的時間點,會自己醒來。

遮光窗簾合攏得很嚴實,在光線昏暗如夜晚的休息室裏,他看見原本空****的床頭櫃上多了兩樣東西。

兩個一模一樣的商品盒子。

裏麵都是全新的望遠鏡。

他麵露意外地拿起來。

與此同時,外麵響起規律的敲門聲,還有賀橋熟悉的聲音:“該起**班了。”

他記得要叫自己起床這件事。

池雪焰穿上鞋往外走,應聲道:“我已經醒了。”

推開門的瞬間,明亮的光芒湧入。

賀橋看見那個人反射般地眨了眨眼睛。

他的手中拿著一個有些沉的盒子,目光裏帶著一絲剛睡醒的茫然和柔軟:“你在邀請我看你的辦公室嗎?”

“下午的光線會反過來。”

賀橋回答時的語氣很平常,似乎隻是在討論對方所好奇的視野。

“那樣就變成你看不清了。”

其實,他比池雪焰更早知道兩棟樓視野的區別。

因為昨天下午,賀橋清晰地看見了那道出現在窗前遠眺休憩的身影。

那一刻的光線正好,像一麵單向玻璃,藏起了他安靜凝望的目光,也藏起了那些隱秘滋長的心情。

一頭紅發的牙醫穿著潔淨的白大褂,雙手隨意地插在口袋裏,偶爾抬頭望望蔚藍的天空,偶爾垂眸看向街道兩邊大片大片的楓樹。

他看過了許多雲和樹,又望向正對麵的嶄新寫字樓。

一扇扇明淨剔透的玻璃窗,被日色點亮。

天上有緩緩流動的雲,在人潮熙攘的楓葉路投下時隱時現的影子。

窗裏的人眼眸極亮地望過來,臉龐上漸漸綻開一抹笑意,純粹又放鬆,沒有絲毫多餘的思量。

他全然不知日光掩飾下的四目相對。

所有靜謐斑斕的風景,都落進另一扇窗裏。

作者有話要說:

賀橋:我應該是一棵樹。

小池:……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