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習。

在第一次有雙人共處的浴室裏, 這個詞鮮明地落進池雪焰的耳畔。

賀橋真的將白天時他說過的話記得很清楚。

像在上課前一絲不苟地溫習著課本的好學生。

好學生不愛玩遊戲,愛看新聞。

這個古怪又貼切的想象讓池雪焰忍俊不禁。

他微微揚起下巴,語帶笑意地提醒賀橋:“你的襯衫袖子濕了。”

賀橋這才低頭, 去看自己被水花濺濕的手臂。

然後,他不太在意地將卷起的袖口放下,應聲道:“我也正要去洗澡。”

穿過蒸騰的霧氣,他禮貌地將空間留給池雪焰,主動道別:“晚安。”

擦肩而過的瞬間, 池雪焰認真地說:“晚安,我欠你一個細節。”

在對方有些驚訝地轉頭望來時, 他又語氣輕盈地補充了一句:“除了做飯, 我實在懶得學。”

池雪焰覺得, 以他們的關係, 應該講求公平,就像一人一半的家務。

對於在父母前維持相愛表象這件事, 賀橋格外認真, 為此花費了額外的精力,所以他理應也付出一些什麽, 比如同樣去盡力完成賀橋對自己家人提過的相處細節。

要讓一段愛情或婚姻看上去真實可信,必然需要大量的細節。

賀橋聽懂他的意思後, 並未拒絕,而是溫聲道:“好,等要用到時,我會告訴你。”

他離開浴室, 還細心地關上了臥室最外麵的大門。

今晚難得有人光臨的主臥, 重新陷入靜謐。

池雪焰便也收回視線, 在脫掉衣服之前, 伸手觸了觸浴缸裏滿滿當當的水。

是他喜歡的溫度。

泡澡是最合適放空走神的活動。

陷在溫暖的水流和泡沫裏,池雪焰正懶洋洋地發呆的時候,忽然意識到一件剛才被忽略的事。

賀橋不僅記住了他白天隨口開的玩笑,也記住了他每天固定的洗澡時間。

或許還注意到了他長時間停留在辦公室浴缸上的目光,因而猜到他今晚會臨時將淋浴改成泡澡。

又或許對方隻是覺得浴缸比花灑看起來更親密。

池雪焰不能確定。

之前他對賀橋的印象是冷靜理智、擅長借題發揮,與自己有著奇異的默契。

現在還多了一項:細心縝密。

怪不得能將“賀橋”的身份扮演得這麽好,以至於沒有任何親近的人發現異樣。

盡管池雪焰眼中的賀橋依然是神秘的,來曆不明,要用書中信息發展事業的動機也不明,並且顯而易見地獨自保留著一些秘密。

但在他看來,無論如何,賀橋都是個可靠的夥伴和同盟者。

從池雪焰確認對方說的小說故事不是玩笑之後,就下意識地開始信任他了。

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好感是一樣很奇妙的東西,近乎天然存在的磁場。

很多時候,不需要費力培養,隻要一個細節就已注定。

比如他會因為一股故作清爽的香水味,便對主動湊過來的同事敬而遠之。

他也會因為一種清澈真摯的眼神,而回想起初見時漫不經心的玩笑話,瞬間決定認真地問對方願不願意跟自己結婚。

想到這裏,池雪焰才發現原本過高的水溫已經變得微涼。

他放鬆地沉進水裏,最後一次充分享受泡澡的愜意。

這晚做了一個叫人心生愉悅的好夢。

翌日醒來後,日子還是如常流逝。

池雪焰先起床,糊弄完早餐後出發上班,在離開家前,跟剛走出房間的賀橋隨口道聲早。

雖然兩人現在的上班路線完全一致,理論上可以一起出門,但上班時間有著足足一個小時的差距。

況且,池雪焰並沒有打算在工作的診所附近,光明正大地跟賀橋同進同出。

一群人集體八卦的場景,實在很嚇人。

今天他走出電梯,一眼就看到聚在前台聊天的同事們。

大家圍在窗前,盯著對麵的寫字樓議論紛紛,趕在忙碌的工作開始之前,享受一點平淡生活裏的小樂趣。

“第一次看見這棟樓裏這麽多人進進出出,還挺新鮮,每個窗戶背後都有人。”

“昨天好像是辦了儀式,但沒瞧見傳說中的小少爺,不知道平時去不去公司。”

“你看到也沒用啊,又不知道他長什麽樣,根本認不出來。”

“小徐不是去參加人家婚禮了嗎?可惜不讓拍場內照片,但能叫他過來認認人。誒對了,他這幾天怎麽都不出來聊天了,老悶在診室裏……”

有人聽見電梯的動靜,轉頭一看,問候道:“早啊,池醫生。”

“早。”

池雪焰打完招呼,神色如常地走向自己的辦公室。

又是平凡的一天。

接待各種性格的小朋友與家長,處理狀況不同的牙齒,講起新編美人魚或是別的故事。

不停的洗手,點一家新的午餐外賣,拉上百葉窗小憩,跟出現在門口的同事隨意閑聊。

唯一的區別,是池雪焰習慣性去窗口遠眺休息時,會看見對麵的寫字樓變得不再空**,一扇扇明淨的玻璃窗後,不時有人影走動。

賀橋就在其中的某扇窗戶背後。

這個念頭讓尋常流淌的時光忽然染上一絲特別。

雖然池雪焰記得他的辦公桌離窗戶有些距離,不是正對著,所以無法從對麵直接望見。

但他總覺得,在整齊排列著的許多扇陌生窗格中,似乎出現過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道身影是否也同樣注視過對麵的診所?

誰看得更清晰一些?

玻璃窗內,發色特殊的年輕醫生用鑷子小心地取出壞掉的牙齒,再放進托盤,第一千零一次誇獎起躺在牙椅上的小朋友。

再熟稔不過的日常裏,他開始產生一絲新鮮的好奇。

腦海中閃過窗紗般若隱若現的模糊身影,還有燈光下被流水浸濕的白色襯衣。

新奇的、未知的秘密。

永不落幕的光影在城市表麵流動轉移,日升月落,新的一天來臨。

這天早晨,賀橋走出房間後,發現偌大的房子裏格外安靜。

四處都沒有人影,玄關處有換下的拖鞋,池雪焰已經提前出門了。

賀橋有些意外,停頓片刻後,才像往常那樣走向廚房。

這是同居以來,池雪焰在工作日裏,第一次脫離了慣有的時間表。

平時他們的溝通本就寥寥,今天連最簡單的問候都省去了。

缺了那一聲語氣平靜的早安,外觀溫暖明麗的家似乎也寂寞下來。

路過窗框的風,吹拂著周遭一下子寂然無聲的色彩。

司機準時在樓下等待,送賀橋去公司。

行駛平穩的後座,紙質文件,窗外的行人,玫瑰香包,閃爍交替的紅綠燈。

昏暗的地下車庫,電梯,主動問好的員工,忙碌的格子間,寬敞明亮的總裁辦公室。

唯一的區別,是在他正式開始處理今天的工作之前,放在桌上的手機接連響起兩道特殊的提示音。

消息框裏顯示的昵稱是段拗口的英文。

[Shahryar:現在有空嗎?]

[Shahryar:有空的話,你的辦公室在哪個窗口?]

賀橋收回了遙望著窗外風景出神的視線,看到這兩條消息時,不禁怔了怔。

反應過來後,他回複了窗口的準確位置,並自覺地走到窗前。

對麵那棟大樓裏有許多家公司或機構,他看向屬於診所的那一層。

賀橋果然看見其中的某扇窗戶後麵,有個一身白大褂的牙醫佇立著,身形修長,見他主動出現,還朝他招了招手。

這兩個位於馬路兩側一左一右的窗口,巧合地位於幾乎對稱的位置。

不過日光晃眼,令賀橋隻能看到對方比較明顯的動作,比如招手,以及將右手移到耳畔。

很快,他的手機響起。

池雪焰打來的電話。

他與賀橋隔著一條馬路,麵對麵通話。

“我剛才說話了。”電話那端的池雪焰饒有興趣地問他,“能看到我嘴唇動了麽?”

賀橋回答得很認真:“不能,玻璃有一些反光,沒法完全看清你的臉。”

“但我能大致看到你的表情。”池雪焰說,“果然是我這裏的視野更好,至少在早晨是這樣。”

賀橋瞬間了然。

他猜對方今天提前出門,就是為了去測試光線角度對兩棟樓視野的不同影響。

這是池雪焰會做的事。

下方是喧鬧繁忙的馬路,陸續開門的底商店鋪,對半空裏發生的故事一無所知的行人們,浸沒在陽光裏的綠樹濃蔭,最日常平淡的風景。

而對麵樓有一道目光正專注地望過來,直直地穿過開始染上初秋涼意的空氣。

玻璃窗格後,賀橋配合地站著,安靜凝視對方純白的外衣,和深紅的短發。

明亮的光線裏偶爾會閃過那抹似真似幻的黑色耳釘。

他看不分明,池雪焰的麵孔反而更清晰地出現在他腦海裏。

淡色的唇,吻後變得豔麗。

像日光下的玫瑰。

在這通目的明確的電話掛斷之前,賀橋忽然問到對方一貫無常的開場白:“你說了什麽?”

他莫名想起那個漫長柔軟的吻。

下一秒,纏繞著海風與花瓣香氣的夏日記憶,連同略微失真的聲音一起漂洋過海,搭乘電波洶湧而來。

還有一抹輕笑的弧度,此刻卻隻能憑著想象描摹。

“我說,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