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浮躁的社會中,很多人在發現自身存在問題的同時,往往會選擇究其原因,最終卻總是歸咎於原生家庭,搞得原生家庭的問題變成了人出生之後天然攜帶的原罪。

梁朝曦沒有。

雖然從小在媽媽極其嚴苛的教育下長大,雖然在很多人看來她媽媽對待她的方式完全可以用窒息來形容。

還在上學的時候她就明白,媽媽這麽做,隻是想要利用她自己的經驗,讓她的人生能夠少走一些彎路。

從這方麵來說,這樣做,她是最大的受益人。

在之後的生活中遇到的種種,也完全證明了這一點。

事實上,每個人的原生家庭多多少少都是有一些各種各樣的問題的,因為每一代父母究其根本都有一定的時代局限性,沒有一個原生家庭可以提供一個成年人獨自麵對社會時所需要的的所有能量,父母再為了孩子深謀遠慮,也不會有預知未來三十年發展變化的能力。

梁朝曦就是明明白白地知道這個矛盾無法調和,才一邊在白書彥的鼓勵下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一邊為了自己任性“自私”的選擇始終對父母抱有深深的愧疚。

正因為如此,當她向來說一是一,幾乎從不妥協的鐵娘子母親,帶著一絲無奈,一絲不舍,還有一絲釋然的笑意告訴她,她和爸爸兩個人,今後會支持她留在阿勒泰,留在新疆,留在一切她想要留下的地方,追求她的夢想時,梁朝曦的第一反應並不是如釋重負的開懷大笑。

她不敢相信地怔了怔,之後猛地衝進母親的懷抱,緊緊抱住媽媽這段時間因為照顧女兒變得憔悴且瘦削的身體,任由眼淚像阿勒泰冬天的雪似的,密密麻麻,滾滾而下。

沒有人比她更能明白,父親和母親做出這個決定時承受了怎樣的壓力,尤其是在她因為工作受傷之後。

從前,她總是期盼著父母能最終放手,給她自由,但當這種癡心妄想在一個她認為最不可能實現的節點夢想成真之後,巨大的心酸瞬間就蓋過了本應有的喜悅。

她從小就是一個共情能力很強的人,不用自己成為母親,她都能體會到父母做出這番決斷的不易。

此時此刻,一個暌違已久的擁抱,勝過一切言語。

連坐在一旁的爸爸都被感染,張開雙臂,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攬入懷中。

楊星野想到過會是這樣的結果,但沒有想到會來得這樣快,這樣突然。

他由衷地為梁朝曦感到高興的同時,也感覺到自己在這種情況下還留在病房裏麵,似乎有些多餘。

這是獨屬於梁朝曦一家人的和解時刻,他作為這件事中最大的受益者,應該留給他們一家一點兒獨處的機會。

他小小翼翼地站起身,生怕醫院的椅子弄出一點兒動靜打擾到了梁朝曦和她的父母,躡手躡腳地往病房門口走去。

梁朝曦的爸爸抬起頭的時候,正好看到楊星野的手搭在病房的門把手上。

“楊星野?”他開口叫住了他,“你這是準備幹嘛去?”

楊星野一愣,立刻轉過身來禮貌地微微鞠躬:“叔叔,我沒什麽事,就是想給你們一家人留下一點私人空間。”

沒等梁朝曦的爸爸回答,她的媽媽就清了清嗓子,抹掉眼角一點淚濕的痕跡。

“行了,也別講究這些虛禮了。你來,我們還有點兒話想要和你說。”

通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楊星野充分發揮了他那上到九十九下到剛會走,大小通吃男女不限的親和力,迅速和梁朝曦的父母拉近了距離,搞好了關係。

也許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也可能是因為他和梁朝曦的媽媽都同樣地無條件地愛著梁朝曦,他這位準丈母娘沒有了第一次見到他時的劍拔弩張,多了幾分同舟共度的理解和默契。

反倒是梁朝曦的爸爸,看到楊星野和梁朝曦感情甚篤,好像忽然間就產生了一種女兒將要被搶走的緊迫感,一方麵很看好這個女兒選擇的男朋友,另一方麵又舍不得自己的小棉襖就這樣被這個兔崽子穿走,對他的態度變得嚴肅又矛盾,總是讓人感覺如芒在背似的不自在。

聽到兩位長輩有話要說,楊星野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臉上也不自覺地露出了那種他總是嘲笑梁朝曦的公式化標準笑容。

“叔叔,阿姨。”

楊星野難得地表現出拘謹。

梁朝曦的媽媽看了自己一臉嚴肅的老公一眼,又瞄了一眼滿臉寫著懵懂無知的女兒,笑著對楊星野說道:“別緊張,你坐吧。”

楊星野其實覺得自己還是站著比較好,但他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和長輩爭辯,從善如流的乖巧坐在椅子上,雙手搭在膝蓋上麵,脊背挺得筆直,好像學校裏的三好生似的。

“星野,這段時間,辛苦你了。這段時間我們也看得出來,你是真心實意對曦曦的。你們兩個小時候就見過的事情,曦曦也已經告訴我們了。沒想到你們兩個孩子相隔千裏,還能有這樣的奇遇。”

楊星野從梁朝曦媽媽的話和說話的態度中窺得一線天機,深吸一口氣,緩解了一下忐忑的心情:“阿姨,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曦曦未來,就麻煩你照顧了。隻要她願意,我們作為父母,是沒有任何意見的。”

楊星野即便是做了心理準備,聽到這句夢寐以求珍而重之的囑托,也不由自主“騰”的一下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對著兩位長輩深深鞠了一躬。

“謝謝叔叔,謝謝阿姨,謝謝你們對我的信任。你們放心,還是那句話,不管什麽時候,曦曦都有我給她保底。”

楊星野激動的嘴唇微微顫抖,他眼中含淚,幾句話說得結結巴巴,不像是將要娶媳婦,反而像是被拉郎配。

梁朝曦聽了父母對楊星野的直白囑托,羞澀中帶著濃濃的不舍,眼看著淚水就又要飆出眼眶,看到楊星野這副樣子,一個沒忍住,不小心笑出聲來。

楊星野聽到她笑了,也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笑著說:“叔叔阿姨,對不起啊,我,我剛剛就是太激動了。”

梁朝曦忍不住嘀咕:“我爸媽說了還是要聽我的,我還沒答應呢,你激動什麽。”

楊星野沒想到梁朝曦會選擇在這麽重要的時候拆他的台,當著她爸爸媽媽的麵,他那些慣常用的反製措施一個也使不出來,急得擠眉弄眼又擺手。

看他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急得團團轉,梁朝曦覺得更好笑了,挑釁似的看著他直樂,要不是她爸媽還在旁邊,她高低地拿出手機給他留個紀念。

兩個人就這樣公然在梁朝曦父母眼皮底下眉來眼去,打打鬧鬧,明明是成年人了,卻比幼兒園的小朋友還幼稚。

兩位長輩是正兒八經的校園情侶,從校服到婚紗,這點兒小情侶之間的小情趣,都是人家早就玩剩下的了,見怪不怪,相互對視一眼,也是一眼萬年,百感交集。

等楊星野和梁朝曦兩個人鬧夠了,梁朝曦的媽媽才笑著重新開口:“看到你們兩個的關係這麽好,我們也算放心了。曦曦出院之後我們就一起回上海,等她康複之後我們再把她送回來。估計時間不會太長,但是應該也不會很快,所以你們要做好一段時間見不到的準備。”

楊星野笑著點點頭:“好的,阿姨,我知道了。”

梁朝曦卻似乎沒想到這一層似的,臉上的笑意一下子就沒有了。

梁朝曦的媽媽抬手看了看表:“我們先回去收拾一下東西,你們兩個,再一起待一會兒吧。”

她說著和梁朝曦的爸爸同時默契地站起身,拍了拍梁朝曦的肩膀,走出了病房。

楊星野禮數上從來不欠,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樣,恭恭敬敬把兩位長輩送出門。

關上門,他一轉身,梁朝曦就已經撲到了他懷裏。

“腿還沒好利索,怎麽還跑起來了?”楊星野眉頭緊皺,一邊責備一邊心疼,彎下腰打橫把梁朝曦抱起來,小心翼翼地重新放回病**麵。

梁朝曦眼看他放開她要走,立刻反手重新抱上他的脖頸,表示不滿地“嗯”了一聲。

楊星野這回得到默許,是拿著聖旨來的,當下也想著走,隻是怕她坐得不舒服想把梁朝曦放下之後再調整一下姿勢,這一下再克製不住,把她重新抱進懷裏。

梁朝曦因為車禍,身上多處骨折,他不敢抱得太緊,小心翼翼像是摟著一件珍貴無比的瓷器。

“怎麽了?知道明天要走,舍不得我了?”

他輕輕地摩挲著她的後背,用一種哄小孩的語氣說道:“你爸爸媽媽不是說了嘛,等你完全康複之後就把你送回來,時間不會太長的。乖,這次你確實傷得不輕,需要好好調養一下身體。我就在這裏哪兒都不去,就等你回來,好不好?”

梁朝曦懶洋洋地窩在他的懷抱裏麵,過了半晌才輕輕“嗯”了一聲,表示答應。

她在短時間內情緒起伏太大,到底是重傷未愈,身體遠比從前虛弱,一通折騰之後沒剩幾分力氣。

楊星野知道她不喜歡和他分離,軟語安慰道:“叔叔阿姨多理解你,以後都會盡力支持你的選擇了,還包括我在內,也算是我順利地通過了他們兩個人的考核,能讓他們放心地把你留在我身邊。雙喜臨門,應該高興才對。剛才你不是還在笑話我嗎?嗯?”

梁朝曦深吸一口氣:“可是想到我要有好久見不到你,心情就好不起來嘛。”

“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嘛!等你回來就能天天見到我了。你不在的時候我隻要有時間就和你視頻,好不好?大上海那麽繁華,帥哥又多,我還擔心你會不會被帥氣的醫生什麽之類的人勾搭走呢!”

楊星野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故意胡說八道地氣她。

可能是因為差一點兒就經曆生離死別,梁朝曦對離別格外敏感,最近一段時間也變得很是粘人。

楊星野雖然很享受,但也擔心她沉浸在離愁別緒之中影響身體恢複。

梁朝曦卻不上當,輕輕地說了一句:“我才不會。”

“隻要看不到你我就會想你,沒有人能代替。就算每天有二十五個小時,我也會用多出來的那一個小時想你的。”

她一向含蓄,說這話的時候卻絲毫沒有猶豫,聽得楊星野的心鈍鈍地疼了起來。

“傻瓜,我也會想你的。”

他不再說話,隻是安靜地抱著她,恨不得天長日久,時間就在這裏停下。

梁朝曦的同事好友知道她要回上海的消息,紛紛跑來看她。

阿娜爾古麗帶著祖麗提亞,拿了一大包紅棗帶給她,千叮嚀萬囑咐讓她一定等身體恢複好了之後再回來,單位的事情有其他同事頂著。

一段時間不見,祖麗提亞的個子又往上竄了一截,再長下去馬上就要比梁朝曦還高了。

小朋友送給梁朝曦一個穿著艾德萊斯綢小裙子的小熊,告訴她這是她的護身符每次她踢球受傷,有小熊陪著總是好得很快,小熊的裙子都還是她自己做的呢。

收到這麽珍貴的禮物,梁朝曦感動之餘還是把小熊還給了祖麗提亞:“你可是中國女足未來的希望呢,小熊還是自己留著比較管用。”

小女孩聽了梁朝曦的誇讚,眼睛都閃閃發光,突然間想起了什麽又找梁朝曦告狀:“楊叔叔說要帶我一起踢球,這麽久了就踢了那麽一次!”

梁朝曦看向楊星野,楊星野立馬原地告饒:“這段時間太忙,疏忽了,等忙過這個案子,我立馬就帶她去。”

惹得一旁的阿娜爾古麗哈哈大笑。

祖麗提亞一向人小鬼大,是知道找誰告狀最有用的。

金勝男去了伊犁出差,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十分抱歉地給她發了微信。

阿爾斯蘭和張嬌茜一起趕來看她,兩個人在一起之後都幸福的微微胖了一些。尤其是阿爾斯蘭,再也不那麽形銷骨立,眼睛突出的好像貓頭鷹了。

艾尼瓦爾別克不愧是草原上的雄鷹,身體素質極好,比梁朝曦早幾天出院,也不管不顧地來看她。

他總是把發生車禍的過錯攬在自己身上,說起話來仍然帶著濃濃的歉疚。

梁朝曦少不得重新寬慰了他一番,又問起他和達列力別克爺爺學習馴鷹的事情轉移話題,這才看到笑容重新回到了他的臉上。

接二連三的送別搞的梁朝曦傷感起來,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離開這片蘊藏著她的理想和信念的熱土,即便是知道不遠的將來她還會回來,也會讓她的內心深處充滿了不舍和離愁。

帶著所有人的祝福和牽掛,她最後看了一眼楊星野那雙含情脈脈從未從她身上離開的,湛藍色雙眸,開啟了回上海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