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起,萬水千山;一念滅,滄海桑田。

自洪都回紹興途中,王守仁腦海中忽然閃出這一句話來!

又仔細想了會,他是同意前半句的,後半句用在自己身上不合適——他總能從極端狀態下,把自己拉回來,然後選擇一條積極的路子。

如果自己也按照孔子那一套“邦無道則隱”,那不是證明自己很失敗嗎?不過,自寧王府歸來後,王守仁發現:創立一套啟發人們心智的學說,比曇花一現的“建功立業”,更為重要——人心駕馭萬物,拯救人心才是治本之源,就稱自己的學說為“心學”吧!

在學術思想發展的長河中,一種新的學術思想的形成,必然不能無視其他的思想體係,而孤立存在。

於是王守仁就在紹興的會稽山築了一個山洞,自名為“陽明小洞天”,研究起儒墨道法諸家來,他想吸收其中的精髓,摒棄其中的糟粕,然後結合自己的理論,建立一套古今結合的哲學體係——這個簡直是高難度,不過,時間有的是!

自先秦開始,儒墨道法諸家的學說影響力有大有小,勢力各不相同,但在低位上是平等的——儒家倡導仁義、道家崇尚自然,墨家主張剪愛、法家奉行法術,隻是側重的角度不同,但一旦與當時的政權和利祿相結合,就不可避免地被虛偽化。

其中最為突出的就是儒家——自從儒家被定為一尊,就出現了言行和口心不一致的情況,人們為了做官,迎合統治者的喜好,明明背地裏做盡了假仁假義的事,還偏偏一開口就是孔子雲孟子曰,從而把儒家思想虛偽化。朱熹的儒家思想被朱元璋列為統治思想之後,已經完全流於虛偽,滿嘴的仁義道德,滿肚子的男盜女娼。

因此王守仁就此做了批注:

“後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軋,是以人各有心,而偏

瑣僻陋之見,狡偽陰邪之術,至於不可勝說。外假仁義之名,而內以行其自

私自利之實,詭辭以阿俗,僑行以幹譽。損人之善而襲以為己長,訐人之私

而竊以為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以相傾而猶謂之疾惡,妒賢嫉能

而猶自以為公是非,恣情縱欲而猶自以為同好惡。相陵相賊,自其一家骨肉

之親,已不能無爾我勝負之意,彼此藩籬之形,而況於天下之大,民物之眾,

又何能一體而視之?則無怪於紛紛籍籍而禍亂相尋於無窮矣。

蓋王道息而伯術行,功利之徒,外假天理之近似以濟其私,而以欺於人曰:「天理固如是。」不知既無其心矣,而尚有所謂天理者乎?自是而後,析心與理為二,而精一之學亡,世儒之支離,外索於形名.器數之末,以求明其所謂物理者,而不知吾心即物理,初無假於外也。

惟世之號稱賢士大夫者,乃始或有以之而相講究,然至考其立身行己之實,與其平日家庭之間所以訓督期望其子孫者,則又未嚐不汲汲焉惟功利之為務;而所謂聖賢之學者,則徒以資其談論、粉飾文具於其外,如是者常十而八九矣。求其誠心一誌,實以聖賢之學督教其子,如處士者,可多得乎!而今亡矣,豈不惜哉!豈不惜哉!”

這些還是單單表現在利祿上,當程朱理學被知識化,定為一種學術思想之後,更讓人深惡痛絕!科舉取士以來,士人除了這條路,就再也沒有出路了,直接導致了他們沉溺於儒家思想中,不能自拔,注重辭章,而不重實踐。

因此王守仁又批注道:“世之學者,章繪句琢以誇俗,詭心色取,相飾以偽,謂聖人之道勞苦無功,非複人之所可為,而徒取辨於言辭之文;古之人有終身不能究者,今吾皆能言其略自以為若是亦足以,而聖人之學遂廢。則今之所大患者,豈非記誦辭章之習!而弊之所從來,無亦言之太詳、析之太精者之過歟?

然自科舉之業盛,士皆馳鶩於記誦詞章,而功利得喪分惑其心,於是師之所教,弟子之所學者,遂不複知有明倫之意矣。

世之學者,業辭章,習訓詁,工技藝,探賾而索隱,弊精極力,勤苦終身,非無所謂深造之者。然亦辭章而已耳,訓詁而已耳,技藝而已耳。非所以深造於道也,則亦外物而已耳,寧有所謂自得逢原者哉!

後世大患,全是士夫以虛文相誑,略不知有誠心實意。流積成風,雖有忠信之質,亦且迷溺其間,不自知覺。是故以之為子,則非孝;以之為臣,則非忠。流毒扇禍,生民之亂,尚未知所抵極。”

王守仁滿懷信心的寫完,擦了擦額頭的汗,疲勞但卻精神抖擻——他要用心學來拯救大明思想的流弊!

那麽從何開始呢?

就從為什麽活著而開始吧!

為什麽活著,也就是通常說的“人生的真諦”是什麽,這是古今中外的思想家第一個關注的問題。

先一下道家的情況:《莊子》提出了“形神論”,他認為形神是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麵,形由道生,神孕形中,兩者不可分離,但神具有本體地位,應該隱形而顯神,追求神的至善至美。,“形”就是指外在的形體、形象“神”指道、天德、精神。“上神乘光,與形滅亡,此謂照曠”,“夫昭昭生於冥冥,有倫生於無形,精神生於道,形體生於精,而萬物以形相生。”,“無視無聽,抱神以靜,行將自正”。”我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常衰。”——最拽的就是最後一句,世人都追逐長壽,引無數修道之人競折腰!

精神不為外物所困,達到一定境界,有保形的作用。使行為順從自然,無用之用,虛以待物。是道家的指導思想。

再看看儒家:儒家是一種“入世”的思想,這與道家清靜無為的“避世”思想截然不同,但在人生哲學問題上卻是驚人的相似。儒家也主張重形神兼養、動靜結合、修養道德、節製嗜欲以養生。

王守仁也吸納了這一點,提出了“真我”(真己)和“私我”(軀殼)兩個概念,真己是指心性良知,也就是二元中的“神”,軀殼就是指肉體,他主張人生在世要以真己主宰軀殼來克服自我。但又與道家的“神”(泛指精神)有所不同,而是特指良知。

要追求人生的真諦就應該聽從真己所好,而不應該順從軀殼的欲望。王守仁把這一思想闡釋為文:“以為從吾所好矣。而豈知吾之所謂真吾者乎!夫吾之所謂真吾者,良知之謂也。父而慈焉,子而孝焉,吾良知所好也;不慈不孝焉,斯惡之矣。言而忠信焉,行而篤敬焉,吾良知所好也;不忠不信焉,不篤敬焉,斯惡之矣。故夫名利物欲之好,私吾之好也,天下之所惡也。良知之好,真吾之好也,天下之所同好也。是故從私吾之好,則天下之人皆惡之矣,將心勞日拙而憂苦終身,是之謂物之役。從真吾之好,則天下之人皆好之矣,將家、國、天下,無所處而不當,富貴、貧賤、患難、夷狄,無入而不自得,斯之謂能從吾之所好也矣。”

王守仁在整理自己心學的同時,也不斷與一些文人士子談詩論賦,約了一幫投機的朋友結為詩社,與朋友徜徉於山水之間,吟詠助興之餘,也會把自己的心學思想傳播開來,引起了不小的反響。由於王守仁住在“陽明小洞天”裏,大家都開始稱呼他“陽明”,王守仁也以此作為自己的號。

王守仁沒想到自己的心學如此受歡迎,這更讓他有動力把心學堅定不移地完善起來!有人甚至遠道而來求教,有一位聾啞人士,千裏迢迢打聽到王守仁的“陽明小洞天”,以字相問。

王守仁耐心開導說:“人生精神境界的高下,取決於人的真己——品格是否高尚,身體的殘缺並不妨礙一個人成為聖賢,相反地,如果心地不良,再健全的體魄,也是衣冠禽獸。

形有所忘,德有所長——你口不能言,就少了很多是非;耳不能聽,就少了很多煩惱,比健全者還要快樂!”

雖然最後一句是安慰那位聾啞者,但如果縱容耳目之欲,追求名利美譽,絕不是君子的處事態度。

他整理了一下耳目之欲的觀點,寫道:“世之人從其名之好也,而競以相高;從其利之好也,而貪以相取;從其心意耳目之好也,而詐以相欺;亦皆自以為從吾所好矣。而豈知吾之所謂真吾者乎!夫吾之所謂真吾者,良知之謂也。父而慈焉,子而孝焉,吾良知所好也;不慈不孝焉,斯惡之矣。言而忠信焉,行而篤敬焉,吾良知所好也;不忠不信焉,不篤敬焉,斯惡之矣。故夫名利物欲之好,私吾之好也,天下之所惡也。良知之好,真吾之好也,天下之所同好也。是故從私吾之好,則天下之人皆惡之矣,將心勞日拙而憂苦終身,是之謂物之役。從真吾之好,則天下之人皆好之矣,將家、國、天下,無所處而不當,富貴、貧賤、患難、夷狄,無入而不自得,斯之謂能從吾之所好也矣。”

就這樣,王守仁以實踐中所得,不斷完善著他的心學,從《人生論》、《修身論》到《立政論》一篇篇針砭時弊的文字集結成書。

一時間,王陽明心學,被傳抄者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