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宸濠離開後,婁素珍就一把把王守仁拉到床榻上,然後層層放下了羅帳,說道:“你不是找個安全的地方嗎?這兒就是!”。

王守仁驚訝得有點無所適從,他從來沒想到,偌大一個王府這兒竟是最安全的地方!為了說幾句話,還要煞費周折!此刻,和婁素珍麵對麵坐在床榻上,如此近的距離,甚至能聽清楚對方的每一次呼吸聲,王守仁窘迫地有些不自然起來,竟然不知道說什麽了。好在婁素珍坐到床頭最裏麵,二人也算拉開了一桌的距離。

“有什麽話,說吧!隻要小點聲,他們在十丈開外,是聽不到的!”婁素珍輕聲道。

雖然看不清她的臉,但他仍然能感受到她吐出的氣息,以及身上的清香,他忍不住問道:“你說,平常的夫妻,會不會也這樣說說悄悄話?”

“芸玉還沒有消息嗎?”婁素珍問道。王守仁不過是為了開個輕鬆的玩笑,並無他意;顯然,婁素珍並不在開玩笑的狀態。

王守仁道:“嗯……還沒有!不過,我在京城見過一個人,長得非常像芸玉,但她巾幗不讓須眉,才高八鬥,是孝宗選拔的女學士,所以肯定不是芸玉!”

婁素珍悠悠的說道:“但人是會變的,你看我不是也變得安身樂命了嘛!”

王守仁道:“這個夜晚附在朱宸濠體內的人,到底是誰?你和他朝夕相處這麽多年,應該不會不知道吧?”,他看不清婁素珍的表情,在問完以後,婁素珍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會兒。

婁素珍道:“伯安,這些事你放下吧!”

王守仁道:“為什麽這麽說?”

婁素珍聲音變得有些哀婉:“真正的朱宸濠,現在隻是個孩子,你殺了他,劉瑾依然會找別的辦法,你阻擋不了的!”

王守仁道:“什麽,他是劉瑾?!就是伺候東宮太子的太監?!”

婁素珍估計十分懊悔自己說漏了嘴,但也無法挽回了,隻好承認:“是的!”

王守仁道:“我曾經猜到過他,但他這人做事極為謹慎,每次都不會直接出麵,所以不敢確定他是主使——那次替寧王請求恢複王府衛隊的就是他吧?”

婁素珍道:“沒錯,我也是自那一次開始,慢慢得出來的結論。自從朱宸濠說要去宮裏,見太監劉瑾,張羅一些事起,我就發現他越來越不對勁了!朱宸濠不聽我的勸告,他誌大才疏,還想招兵買馬,圖謀不軌,隻有死路一條,無奈的我說什麽都白費。後來,我發現他經常有一些怪異的行為,像是換了一個人,再後來,他這種現象越來越嚴重,就成了白天癡癡呆呆,晚上精力過剩的樣子了!通過不斷地觀察,我看到他舉手投足間,有些女人氣,就基本肯定了他是個太監!而朱宸濠唯一接觸過的宮裏的太監,就劉瑾一個人!”

“素珍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判斷他是個太監還不簡單嗎——像素珍這樣天姿國色的容貌,他都和你分開寢宮,不是太監是什麽?!”王守仁道。

“那也隻說明他還算彬彬有禮啊!”

“隻有太監才會守著佳人彬彬有禮……”此言一出,王守仁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他就怕婁素珍“由此及彼”推到他也有這樣的想法,於是趕緊岔開話題道:“不說這個了,我們談談寧康王的臨終囑托吧,你也知道寧康王早年做的那個夢,他一直怕噩夢成真,才不怎麽待見這個唯一的孫子。與其等著篡位後滿門抄斬,不如殺掉朱宸濠!”

“夠了!你不覺得你很邪惡嗎?他現在隻是個弱智的孩子,再不是那個以折磨人為樂的少年,你卻一直想要他的命!寧康王之所以那樣看待他,也是因為那時的朱宸濠專橫跋扈,而現在他不是這樣了!”

“素珍……你不要誤會我的想法,朱宸濠現在已經沒有能力去犯錯,但他的身份卻可以能把天下搞得打亂!”

“我不想再聽你這些危言聳聽的話!你所作的一切不過是為了你能順利回到來世去!”

“你……你說什麽……我為了我自己?”王守仁失望至極,原來婁素珍一直是在這樣看待自己!他語氣開始有些淒婉:“素珍,你捫心自問,我真是為了我自己嗎?好,就當我為了自己!你的來世江蓓兒還被攥在劉瑾手中,你也毫不關心嗎?”

“我知道,她被劉瑾鎖在一個黑匣子裏,但是隻要你不阻撓他的大事,他就不會對將蓓兒怎樣!”

“他的大事?!他的大事可是要造反!”

“這就是你找我的原因吧!你要的是那第二條暗道的地圖?”

“沒錯!”

“你死了這條心把,我不會給你的!”

“素珍……你為什麽會這樣做?這不是你原來的樣子!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難道你真的分不清一人的命重要,還是天下人的命重要?!”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誰又能保證朱厚照登上王位不會引起更大的戰爭?!當年朱棣又想過朱允炆的感受嗎?人命之於戰爭的殺戮,就如同螻蟻一般!但素珍隻是個女子,心中不忍的事,絕對不會以政治的立場去考慮!還有,你的聰明隻好別用在王府上——你這幾天做的事情,我都猜得到你在幹什麽,那天落水無非就是為了查看地下兵庫的入口,而你偷偷塞給蘇伍娘的是一張到長樂宮的地圖,你畫完後,留在案桌上的印記還是我擦掉的!你今晚找我的目的,也是為了拿我手上的密道地圖!”

王守仁一時語塞,他發現跟婁素珍講明白這件事已經非常困難了,她已經完全沉浸在保護朱宸濠的母性角色中。他為了她的來世,在這大明朝孤單地活了二十幾年,也隻換來一句是為了自己!他費盡心機想救她出苦海,卻被當成了有蓄謀的危險分子!他緘口不言,默然以對。

婁素珍見王守仁一直在沉默,猜測可能是自己說話的語氣太咄咄逼人了,於是緩和道:“你放心吧,如果劉瑾以朱宸濠的身份造反,我會搬下密道口的龍血石,整個地宮的機關就全部閉合了,永遠長埋地下!”

“此話當真?!”王守仁問道。

“嗯,這是寧康王臨終遺囑交代的!”婁素珍鄭重回答道。

“如果是這樣也好!我反而會了卻一大心事!寧獻王和寧康王果然深謀遠慮,又有先見之明,能想到會有今天的局麵……”王守仁歎息道。

“是啊,就為了先祖,我也不忍心真的讓他們的血脈就此斷了。朱宸濠這個樣子,也是好事!無論將來生,還是死,他都無驚無怖!”婁素珍道。

“原來你對他的關心,是源於此!”王守仁這句是說給婁素珍聽的,也是給自己的一個安慰!

但萬萬沒想到,婁素珍接下來的一句話,更像是晴天霹靂,她說:“不光為了這些,還有我肚子裏的骨肉!”

王守仁在驚愕中,回不過神來,他一肚子納悶:“不是他對你彬彬有禮嗎?不是他是個太監嗎?”,後來他自己搖搖頭——除了是劉瑾,他還是朱宸濠!

就在這個瞬間他感到了空前絕後的空虛和孤獨,他問自己:“我這是在做什麽?一直以來要除掉的是江蓓兒前生關懷備至的夫君、未出生的孩子的父親?而我蓄謀了這麽久,原來一塊小小的斷血石就可以搞定!這是多大的玩笑啊!既然沒有人需要我,我這條命又算什麽?何必活得這樣累呢!”

黑格爾有一句名言:真理是已經結束的過程。如果我們把真理看作是一種絕對的必然性,那麽,對於黑格爾的這一句話,既意味著,我們所有對於自然、社會的絕對必然性認識一定要在已經結束的過程裏去尋找,即在曆史中去尋找。連他自己也開始認為婁素珍可能是對的,對於未來的事,誰能說這一定是對的!

“好吧,你多保重!”王守仁總結陳詞般說道。

“嗯,你也是……你打算回京複職嗎?”婁素珍問。

“不,在朝中,我位卑言輕,好不容易告假回鄉,樂得清閑!”王守仁淡淡的說。

“你不再尋找芸玉了嗎?”婁素珍問。

“她是安全的,隻是暫時不想見我而已!說來可笑,我一直以為肩上的擔子很重,可到頭來,根本沒有人需要我!”守仁難以壓抑自己的失落,就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

“我很抱歉……”

“不,你沒有錯,反而是你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無論一個人的死對更多的人有多麽重要,我都沒有理由剝奪他的生命。千百年來,曆史都迷茫的問題,我自問沒有能力去找到這個答案!如果有人站在我麵前跟我說我必須去死,曆史才會更加精彩,我會說:‘去你.媽的,幹嘛是我死?’!”

“嗬嗬……那你不恨我了?”

“恨你?這是素珍開玩笑的方式嗎?我當然不會恨你!”

“我可以給你個承諾,無論劉瑾的地下兵庫折騰成什麽樣,沒有護衛隊都是白費,如果有一天皇上恢複護衛隊了,我答應你我會親手放下龍血石!如果朱宸濠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我希望你還是想方設法饒他一條命!”婁素珍道。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