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禦使,這西安近郊,可有絕佳的甘泉清溪,或者無腳山水?”,王守仁看到今日雲散日朗,又恰逢十五,必定是個月圓之夜,正是月月療傷的最好時機,於是問道。
“甘泉清溪、無腳山水……”楊一清迅速搜羅著記憶中各個草場的情況,因為數年來除了草場,他還真沒有去過別的地方,但的確沒有什麽算得上好的水源,即便是有也被馬糟蹋了——忽然,他靈光一閃:“倒是有一個地方,自唐代開始,那兒就是皇室狩獵的地方,聽說那裏山巒青翠,水草肥美,水匯於群山,傾瀉而下,飲之如甘露!不過,自元朝開始,那裏開始荒廢,加上又時有野獸出沒,所以隻有獵人!此地名叫霸陵,霸陵位於西安東郊白鹿原東北角!”
“好,多謝!”王守仁拱手答道。
“霸陵?!那兒可有一條河叫灞河?灞河上有座灞橋?岸邊楊柳柳依依,古人出長安折柳送別之地?”蘇伍娘聽到“霸陵”二字,興奮地簡直要跳起來。
“沒錯,我說的就是霸陵山,霸陵山下就是灞河!怎麽,蘇姑娘來過這裏?怎麽對這裏這麽熟悉?”楊一清驚訝地問。
“這……我也是在唐詩裏看到過,當時長安是唐都,灞橋又是出城常經之地,自然提到的比較多,比如李太白的《憶秦娥》
簫聲咽。秦樓夢斷秦樓月。
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
樂遊原上清秋節。
鹹陽古道音塵絕。
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蘇伍娘輕移碎步,煞有介事地左手背在身後,右手抬起,豎著食指,一點一搖,後來竟被詩歌的氛圍感染,微微蹙起眉頭——此情此景真是畫中有畫:蘇伍娘眼前浮現著詩中的畫麵,而在座的人眼前則展現出美人吟詩的畫麵!
“妙,真是妙!此外還有東漢王粲——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唐代韓琮——霸陵原上多離別,少有長條拂曉地垂;北宋張先——不比霸陵多送遠,殘絲亂絮東本岸。”李夢陽忙跟上幾句。
五個人相視一笑,異口同聲說道:“看來此地非去不可了!”
“好,你們何時去,老夫也陪你們!不過,今天老夫還要去幾個馬場……你們四個人好生休息,從明天開始,我分給你們幾個相鄰的馬場,讓你們也做一回‘弼馬溫’!”楊一清說。
“好!”四個人都拍手叫好。
“但醜話說在前頭,如有瀆職,軍法處置!”楊一清一本正經起來。
四個人頓時噤若寒蟬。
黃昏之時,果然已經月上柳梢,楊一清還沒有回城,四個人早早吃了晚飯,就不約而同地湊到了一起,一起趕往霸陵。
路上,王守仁一直想問蘇伍娘為什麽這麽留心灞河——想必與現代發生的事有關——這是王守仁的直覺!卻怕把其餘兩個人搞得雲裏霧裏,於是暫時作罷。
途徑灞橋之時,四人紛紛下馬,站在灞橋上,看著月光下銀光閃閃的湖邊,遠處蒼茫的群山,遙想盛唐,那個璀璨奪目的朝代,那些衣袂翩翩詩人們……
“你留意這兒,恐怕不是為了體驗一下詩人的離別之情吧?到底你在這兒發生過什麽事?”王守仁看著蘇伍娘問。他忽然覺得這個丫頭真的很傻——為他人感動地落淚,為一首詩而傷懷,卻始終沒有自己可歌可泣的故事。
“就在這裏……自這兒放眼望去,樹木掩映下的湖麵上,悠悠地飄過來一艘船,船夫不忍打擾送別的人。商鞅站在這兒,對白雪說:‘生恒敬之,生恒愛之’,他握住她的手,四目相向,一切盡在不言中……”蘇伍娘癡癡地,望著湖麵,少頃,一陣柔美的歌聲響起:“
知己又紅顏,
大河繞青山。
莫道日月長,
隻恨相逢短。
春風渡關山,
日月照無眠。
兩地相思苦,
一世回望甜。
一隻孤雁雲天路,
萬千寂寥寫長天。
是誰一曲灞陵柳,
如夢如幻花飛滿天。”
蘇伍娘唱完好久,綿軟悠長,美妙動人的聲音還在河麵的上空飄到,四個人隻聽得醉了過去。想不到蘇伍娘竟然有如此動聽的歌喉!
王守仁隱約覺得這個曲子好熟悉,抓著頭皮想了一會兒:“哦,我知道了!這是一部電視劇的插曲……《大秦帝國》,對嗎?”
蘇伍娘點點頭,她仿佛在祭奠什麽東西一樣,唱完了就說道:“好啦,我們走吧!”
王守仁看她沒有講出什麽原因來,也就不再追問了——每個人心裏都有或多或少不願說開的心事。李夢陽和高大全倒是為蘇伍娘這樣突兀的轉變搞得莫名其妙,李夢陽剛想問什麽被王守仁扯住了。
“看,那兒就是霸陵山!我們快去找無腳之水吧!”蘇伍娘又恢複了常有的樣子,與剛才的自己判若兩人,但是王守仁總是覺得她在故作輕鬆。
“月月,出來一起尋找吧!”
“好的,主人!”
月月出現之時,王守仁好生驚訝:“月月,你怎麽……整個身體都薄弱蟬翼?!”
月月咯咯一笑:“嗬嗬,主人不用擔心,療傷以後就會恢複過來,我現在體輕如燕,都不用減肥呢!”
王守仁無奈地搖搖頭——“天下女人……哦,應該說是……天下雌性一般傻!”
月色之下,霸陵山前,雲霧繚繞,小溪潺潺,月月果斷說道:“就這裏了!那就勞煩各位守候我一夜了,月月開始療傷了!”
說著,月月就變回一塊玉,躺在輕輕淺淺的溪水中,一縷縷月光集結起來,照在她的身上,形成一道通天的光束,在這寂寂無人的山中,甚是醒目!
高大全抱來一大捆幹草,又撿來一些粗壯的樹枝,大家七手八腳忙活起來,不大一會兒就搭成了一個簡易的草棚,李夢陽和高大全鑽進去,不大一會兒就睡著了——說好他們睡前半夜,就來替換王守仁和蘇伍娘,結果都下弦月了,他們也沒有起來的意思。
聽到他們鼾聲如雷,王守仁也不忍心打擾他們。他又看了看一晚不語,心事重重的蘇伍娘,說道:“伍娘,如果你覺得困,就睡在我肩膀上吧!”
蘇伍娘搖搖頭:“怎麽好一再借你的肩膀!我不困,真的!”
“你真的不打算把你的心事告訴我嗎?”王守仁問道。他習慣了蘇伍娘毫不在乎的個性,如今心事重重的她,讓他莫名地擔心。
“我以為你不會想聽,本來我想告訴你的,因為如果連你也不知道,別人我就更沒法講了!”蘇伍娘說完,輕輕揩了一下眼角。
王守仁看到了她臉上的反光,於是關切地問道:“你……哭了?”,說完忍不住輕輕把她攬入懷中。
蘇伍娘的聲音有些哽咽,她強忍住淚水,指著山頂的方向說道:“我的骨灰,就埋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