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楊一清帶著四個人進府之後,蘇伍娘打量著府裏上下,竟然沒有一絲煙火氣息,於是她問道:“都禦使,這……是你家?”

楊一清點點頭,心想這有何疑問嗎?

蘇伍娘問:“你的府裏怎麽沒有個女人?”

楊一清:“老夫沒有家眷——常年奔波在各個苑馬堡之間,不是清理惡霸的盜占的草場,就是政治貪斂屬吏,尋仇的人如同乞丐頭上的虱子,豈能讓一個女人家跟著我擔驚受怕!”說完他嘿嘿一笑。

蘇伍娘問:“那你一個人過,也得把院子整理一下,這起碼種幾盆花也行啊,萬一被人闖進來了,你可以躲在花叢裏啊,樹後麵啊,否則你就成了和尚頭上的虱子,躲都沒地去,一目了然!”

楊一清指著地上摞起來的花盆說道:“喏,本來是有的,巡視了幾個馬場回來,就枯死了,讓我扯了幹枝燒水了!”

蘇伍娘鬆了一口氣:“還好,總算有水喝,我去給你們沏壺茶!”

楊一清趕忙叫住了蘇伍娘說道:“回來!茶在這裏!就這一包,你們將就著喝吧!”

不得不說女人是感性動物,她在轉身的瞬間,眼淚奪眶而出!王守仁和李夢陽又何嚐不是瞠目結舌——打死都不相信這就是三品大員的府邸——不用死了,我信了!

“十日陰無一日晴,滿門苔色斷人行。”正是楊一清的詩,還有後麵幾句是:“潦傷空自傷禾稼,河挽應難洗甲兵。客枕怕移沾濕處,鄰家驚聽壞垣聲。飛茅破屋知無數,不禁憂時種種情。”——楊一清聽到鄰家百姓的牆垣倒塌,以至於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憂民成疾……

他那本來就堪稱極品的麵貌,加上不修邊幅和常年憂國憂民的操勞,使得他看上去像是七老八十了。但此刻,他們卻覺得他光芒萬丈!一個拚死為國為民,嘔心瀝血的人,你跟他說一句“你受苦了!”,那是一件十分多餘而矯情的事!所以,他們選擇了沉默!

世界上有一種感動——它無聲無息,卻刺得讓人心痛!

世界上有一種敬佩——它無法出口,卻在骨頭上刻字!

世界上有一種心疼——它毫無用處,卻徒讓眼淚倒灌!

蘇伍娘吆喝高大全進去幫忙燒水:“大全,柴禾棒交給你了!你現在是丐幫幫主!我去給你們買點菜,燒一頓大餐,犒勞你們一下!”

“好!”楊一清高興得大叫,“正要跟獻吉討教幾首好詩!”

李夢陽忙說:“不敢當,不敢當,真正的高人在這!都禦使久居邊塞,沒聽過他的奇聞異事,他十一歲就寫出《閉月山房》——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陽’水底天;閑依妙高台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

楊一清拍手叫好:“好詩,好詩!”

“不僅詩詞了得,人家還精通兵法,我跟你說他十四歲跑了趟居庸關回來,一身俠客打扮,揚言要給皇上疏,王修撰二話沒說,扯過雞毛撣子就打……”李夢陽竟然七嘴八舌地把王守仁少年的那點事兒給抖落了個幹淨,聽得楊一清是屢屢仰天大笑,甚至笑岔了氣!

王守仁也不示弱:“我聽說過更好笑的,都禦使聽我跟你說啊,獻吉兄十九歲考舉人的時候,為了發泄對官府黑暗的憤慨,竟然一大早手裏提著一盞燈籠進考場,這可把守門官吏和考試的秀才們給驚呆了,紛紛問:“你怎麽大白天走路還打燈籠?”獻吉兄一本正經地說:‘現在太黑暗了,我怕遭人暗算!’……”

“哈哈哈……”

三個人侃天侃地,話題越扯越遠,高大全沏來一壺茶——這茶,怎麽喝著也不是那麽差!

“菜來嘍!宮保雞丁!油炸大蝦!芹菜拌花生米!你們先吃著,還沒完呢!”蘇伍娘把菜端來,又急匆匆奔廚房去了。

“這女子好膽量,被蒙古人挾持,臨危不懼,分毫不亂!真是女中豪傑!”楊一清看著蘇伍娘的背影讚歎道。

“都禦使這樣誇讚,伍娘聽到不知有多高興!不過她這人,你一誇她就不成樣子!還是少誇為妙!她這次來陝西要個龍門客棧……不說了,隨她去吧!”王守仁把桌子上掉落出來的一顆花生米,撿起來放到嘴裏,嚼了起來。

“來嘍,都齊了!”她和高大全一人端著一個托盤進來。

“謔!十幾個菜!你把開客棧的老本都花了?”王守仁問。

“這頓飯,可是做給楊都禦使吃的!他為國為民,日夜操勞,你看都成什麽樣子了!”話一出口蘇伍娘就覺得失言了——“我這是誇人呢,還是損人呢?!”。

“我看這府上就缺個女主人,都禦使不嫌棄就收留了她吧!”王守仁冷嘲熱諷道。

“伯安,你說什麽話呢!你看你,人家可是姑娘家!”李夢陽急了。

“哈哈,你們四個人都留下!伍娘說得對,我這府上就是沒有人氣!你們來了,立刻就生機勃勃了!不過,衣食住行……你們自己負擔!我那點月俸,都補貼給鄉民了。”

蘇伍娘瞅了王守仁一眼,沒好氣地說道:“你就看我不順眼是不?懶得搭理你!反正我有銀子,其他人我全包了,就是你例外!”,她對著楊一清笑了笑:“都禦使,給我們講講這馬政吧,看看我們幾個能否幫上忙!”

“你不是來開客棧的嗎?”王守仁打岔。

“你閉嘴!”

楊一清舉起酒杯來說:“客從遠方來,美酒美食當前,先幹一杯,邊喝邊談!”

一杯酒下肚,楊一清更健談了:“這馬政自古至今就是軍事大計,古語雲‘馬於兵政為最大,故古以司馬為官’,因為你不騎馬這仗就打不了!所以,洪武三十年我朝置北平、遼東、山西、陝西、甘肅太仆寺來掌管馬政。當時陝西的苑馬寺大約有十幾萬匹馬,草場有十三萬三千七百七十七項,養馬軍一千二百二十名。但到了弘治初年,牧馬草場日益緊縮減為六萬六千多頃,養馬軍僅剩下七百四十五名,更甚者,馬匹則日益減少為三千八百一十四匹——大明馬政瀕於崩潰狀態!”

“差異如此之大!真是讓人心驚膽戰!我原先料定,一旦發生戰爭,大明軍備不整,必然潰不成軍,沒想到竟然到了如此地步!這三千八百一十四匹馬,又能做何用?!”王守仁激動地唾液飛濺:“都禦使,除了私販茶馬,導致官馬銳減,還有哪些因素與馬政息息相關?”

“除了你們所見的私販茶馬,還有蒙古兵時不時闖入馬場搶馬,騷擾百姓,防不勝防。本都禦使因此修築邊牆防止外賊入侵;另外還有王府勳戚,以及軍官盜墾草場為莊田,或被買賣,優良的草場麵積減少,本都禦使自上任以來就與他們不共戴天,不過各個草場極為分散,一千多個兵,根本鞭長莫及;還有朝廷雖然重視馬政,太仆寺之外另設行太仆寺、苑馬寺分理馬政。但這種馬政分散管理的方式弊端顯而易見。馬政分於眾多部門,無所統一,必然造成權力過於分散,難於統一籌劃……”

看到在座的聽得都皺起眉頭,楊一清說道:“你們不必過於憂慮,本都禦使上任以後大力購買種馬,清理盜占的草場,邊防也日益加固,馬匹已經恢複到近三萬隻!”

“哎,早說嘛!”

“這馬政還真是國家一等大事!”

“來,菜都涼了,大家幹一杯!從明天開始,你們隨我一同巡視各個草場!”

“好,一定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