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有時昏暈,有時清醒,賈母盤問紫鵑、雪雁,二人也不敢說,更不敢向侍書打聽。這天黛玉連水也喝不進了,隻是合眼躺在床上。紫鵑怕她死了,讓雪雁守著,自去告訴賈母。雪雁沒見過這種樣子,心頭突突直跳。正怕得要命,侍書奉探春之命來探望黛玉。侍書見黛玉隻剩殘喘,也嚇得要命。雪雁隻當黛玉一無所知了,問起寶玉和張家的親事到底定了沒有。侍書說,那是門客討老爺歡心說的,太太根本不願意,再說老太太早相中了人,怎會定張家的姑娘?還聽二奶奶說,誰說親也不中用,老太太要親上加親的。雪雁說:“這麽說,白送了這一位的命。”侍書問:“怎麽回事?”雪雁說:“我把你說的事跟紫鵑姐姐說,這一位聽了,就弄到這步田地。”正說著,紫鵑回來,讓二人出去說去,再說,姑娘怕不死得快些。侍書不信黛玉為此而病,紫鵑抱怨她不知黛玉的性情,知道了也不會傳這種話了。忽聽黛玉一聲咳嗽,紫鵑忙攙起她,倒了杯開水,她微微答應,喝了幾口。方才正趕上她清醒,聽侍書說太太不同意張家的親事,老太太要親上加親,除了自己,還能有誰?心情豁然開朗,不再想死了。賈母、王夫人、李紈、鳳姐兒趕來探望她,她也有氣無力地答應幾句。鳳姐兒責怪紫鵑大驚小怪,賈母倒誇紫鵑勤快。
眾人都議論黛玉的病生得奇,好得怪。隻有紫鵑、雪雁心中明白,上次那一位鬧得天翻地覆,這次這一位病得死去活來,都是為著一個情字,似是“三生石”上結的姻緣。鳳姐兒聽到些風聲,邢、王二夫人有些疑惑,賈母猜了個八九。賈母召來三人,說出她的擔心與打算,此事如傳出去,不成體統,又不能猛然把二人分開。林丫頭乖僻,身體又弱,不會有壽,隻有寶丫頭最合適。為避嫌疑,寶玉與寶釵定親的事誰也不許說出去;待給寶玉成了親,再給黛玉找婆家。鳳姐兒吩咐在場的丫頭,誰敢多嘴,揭誰的皮。
那邊薛家被金桂攪得翻江倒海。薛蝌為營救薛蟠,回來籌措銀子。當他得知岫煙的處境,不由心如油煎,但因薛蟠的案子沒完,又不能娶她過來,隻有哀歎命運不公。金桂久守空閨,耐不住寂寞,與寶蟾定計勾搭薛蝌。寶蟾倒想趁機會先到手。怎奈薛蝌是個正人君子,且又絞盡腦汁搭救薛蟠出獄,時刻提防她們,使二人的陰謀無法得逞。薛蟠的狐朋狗友見薛蟠入獄待罪,薛蝌又年輕,紛紛前來揩油水,醜態百出。薛蝌拿定主意,拒不相見。不久,又收到薛蟠的信,說是縣裏、府裏已翻了案,道裏卻反駁下來。看樣子錢沒使到,還得要銀子打點。薛蝌匆忙收拾起程,寶釵裏裏外外照應,支持不住,病倒在床。薛姨媽見她病重,慌了手腳,請醫抓藥,榮府又送來還魂丹,也不見效,還是她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才好。
薛蝌派人送來信,薛姨媽不敢驚動寶釵,過來求王夫人,請賈政再托門子。王夫人與賈政商量了,又商量了寶玉與寶釵的婚事,決定今冬下定禮,待老太太過了生日就成親。薛姨媽當晚就住在王夫人處,次日來見賈母。王夫人向賈母說了賈政的打算,賈母很高興。眾人正說得熱鬧,寶玉來了,忙打住話頭。寶玉向薛姨媽請了安,問了寶釵的病。薛姨媽不便再像過去那樣親熱,隻是敷衍。寶玉見狀,心中疑惑,隻好去上學。放學回來,他先到瀟湘館。黛玉問薛姨媽提到她沒有,寶玉說不僅沒提她,對他也不如以前親熱了,莫非是因為寶釵病時他沒去探望?但也不能怨他,是老太太不叫他去,隻有寶姐姐能體諒他了。黛玉說寶釵更不會體諒他,當年姊妹們在一起多熱鬧,如今薛家有了事,寶釵病到那步田地,他卻不去,肯定惱他。二人猜測了一陣,又借打禪機,各用禪語表明了心跡。
次日是十一月初一,賈母按慣例舉辦消寒會,寶玉請了一天假。他一大早就來到賈母處,眾人還沒到,隻有奶媽領著巧姐兒到了。巧姐兒先向賈母請了安,又向寶玉請了安,說是她媽要請二叔說話。寶玉問說什麽,巧姐兒說她已認了三千多字,讀了《女孝經》,就要學《列女傳》了。她說她懂了,她媽卻不信,要她讀給二叔聽,請二叔指教。寶玉就說了一些古往今來以賢能、文才、忠孝、美貌、妒忌聞名的女人。賈母嫌他說得多,怕巧姐兒記不住,巧姐兒卻說經二叔一講,她更明白了。又說她媽從二叔處要去小紅,準備派柳家的五兒補足數。寶玉誇巧姐兒比鳳姐姐還要強,接著又為五兒要來發一陣呆。過了一會兒,人們都來了,隻有寶釵避寶玉,岫煙避薛姨媽,二人沒來。
過了幾天,臨安伯請酒唱戲,賈政因衙門裏事忙不能去,賈璉因與地方官交涉事務去不成,隻賈赦帶著寶玉去了。寶玉見過禮,眾賓客也見了禮,掌班的拿著戲單過來,打一個千兒,請眾位老爺賞戲。眾人依次點了,掌班到寶玉跟前,說:“求二爺賞兩出。”寶玉這才認出,掌班竟是蔣玉菡。因在大庭廣眾下,不好多說,隻好問:“你什麽時候來的?”蔣玉菡也不好多說,反問:“二爺還不知道嗎?”寶玉胡亂點了兩出戲。眾人議論,琪官兒原唱小旦,現在不唱了,當上掌班,有時唱個小生;現在有了些錢,開了幾間鋪子,隻是不肯放下本業。還說他因要擇一個配得上他的女人,至今還沒成親。寶玉暗想,誰家的女兒配上他,也是有福的。唱了一會兒,蔣玉菡主演了一出《占花魁》,飾小生賣油郎秦小倌,整個身心都入了戲,把賣油郎演活了。寶玉不由出了神,賈赦起身告辭,隻好跟了離去。
這天,一個頭戴氈帽,身穿青布衣,腳蹬趿鞋的人來到門前,向守門的作個揖,自稱是甄府來的,有書信呈上賈府老爺。門人本瞧不起他那窮樣,僅因是甄府來的,才讓了座,把書信轉呈賈政。賈政看了書信,是甄老爺推薦奴仆包勇到賈府的。賈府仆人過多,人浮於事,賈政本不想留,又礙著甄老爺的麵子,隻好叫來包勇,問明他是家養的奴仆,跟甄老爺來到流放地,甄老爺不忍他陪著受苦,便讓他來賈府的。賈政歎息甄老爺不該犯法,包勇說他們老爺隻因為太老實,得罪了上司,才獲罪的。賈政問起甄寶玉的情況,包勇說他們寶玉如今換了一個人,再不接近女孩子,發憤讀書,已能照應家務了。賈政見沒地方安插他,讓他先歇著,有了缺再說。
怡紅院中的海棠在晴雯死那年春天突然枯了半邊,這年十一月又開了花。眾人都感到奇怪,上自賈母,下至丫頭媳婦,都來瞧稀罕。賈母解釋:“海棠本應在三月開花,雖是十一月,因節氣遲,還算十月,應著小陽春,開花也是有的。”眾人隨聲附和,說是枯樹開花是寶玉的喜事。探春卻認為,花木開花都順應天時,逆天時開花,必不是好兆頭,卻又不敢說。黛玉說:“當初田家有荊樹一棵,因三兄弟鬧分家,就枯死了。兄弟們受了感動,不分家了,荊樹又活了。如今二哥哥認真念書,樹也發了。”賈母、王夫人都誇黛玉說得對。賈赦說:“必是花妖作怪,不如砍去。”賈政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隨它去。”賈母動怒,把兩個兒子趕走,命人擺酒席,大家吃酒賞花。又讓寶玉、賈環、賈蘭各作一首海棠詩,讓黛玉修改。三人寫出來,念給賈母聽。賈母誇賈蘭的好,說賈環的不好。寶玉卻由海棠想到晴雯。平兒來到,說是二奶奶因病不能來,送兩匹紅綢給寶玉賀喜,暗中卻對襲人說,海棠此時開花,怕不是好事,二奶奶讓鉸塊紅綢子掛在樹上避邪。
眾人離去,寶玉回房。賈母來時,他因匆忙換衣裳,把玉放在炕桌上沒顧上戴,這時再找,竟不見影蹤,把丫頭們嚇個半死,到處都找不到。園中人聞訊趕來,探春讓關上門認真找,找到的有重賞。丫頭婆子把廁所都翻了一遍,仍未找到。李紈急了,要搜眾人,以便洗清白。探春認為,誰偷了玉,也不會放在身上找死,必是有人使壞。眾人就想起方才隻有賈環到處亂跑,也隻有他與寶玉是對頭。探春讓平兒把賈環哄來問一問,沒想到一問問炸了,賈環哭著跑了。不一會兒,趙姨娘驚天動地哭著來鬧開,賈環也跟著哭喊。王夫人來到,他母子才住了聲。寶玉見襲人等哭得花枝亂顫,就說玉是他前幾天看戲時不小心弄丟的。王夫人不信,哥兒回來,哪怕少個荷包,丫鬟也得點明,何況**。趙姨娘得了意,又想吵嚷,被王夫人喝住。李紈、探春隻好以實相告。王夫人淚如雨下,想回明賈母,要把邢夫人那邊的人也查查。鳳姐兒抱病趕來,說是不能這樣查,誰也知道查出來沒有活命,反會毀玉滅證,隻有瞞著老太太、老爺暗地查,可能會查出來。王夫人傳令,誰也不許聲張,限襲人三天找出來,若找不出來,大家都不好過。鳳姐兒又過到邢夫人那邊,暗查那邊的人。
李紈命林之孝家的吩咐前後門,三天內許進不許出,再令鎖上園門,在裏麵細細地查。林之孝家的說,前幾天她家丟一件東西,林之孝上街請劉鐵嘴測一個字,就找著了。襲人就央求她趕快讓林之孝去測字。邢岫煙說妙玉會請神扶乩,不如求一下妙玉。邢岫煙去求妙玉,林之孝家的已趕回來了,說是林之孝拈了個“賞”字。劉鐵嘴說“賞”字上麵是“小”字,中間是“口”字,必是件嘴裏放得下的東西,應是珠子玉石之類;下麵是“貝”字,“貝”差一彎不成“見”,是不見了;上麵是當字的頭,東西在當鋪裏;加個立人是“償”字,找到當鋪就有人,有人就有東西。李紈見測得滿對路,一麵安排人去當鋪找,一麵讓林家的回明王夫人,請王夫人放心。
岫煙到櫳翠庵求妙玉扶乩,妙玉怪她不該泄露秘密,若是人都來求,還怎麽清修?岫煙說是為著寶玉,請她破一下例。她才讓道婆焚香,取過沙盤乩架,書了符,讓岫煙祝禱了,那仙乩在沙盤上寫下字來:
噫!來無跡,去無蹤,青埂峰下依古鬆。欲追尋,山萬重,入我門來一笑逢。
岫煙問:“請的哪位仙?”妙玉說:“鐵拐李。”岫煙請她解釋,她也解釋不出。岫煙回去,把抄錄的乩語讓李紈等傳看,隻能猜一時是找不到的,但又丟不了,不知什麽時候又會出來,隻是不知青埂峰在哪裏,仙家的門也難入。眾人都著急,隻有黛玉暗喜,寶玉的玉一丟,豈不破了“金玉”之說?對她有益無害。
這邊正為玉鬧得不可開交,元春又突患重病,命在垂危。待賈母等趕到宮裏,元春已不能說話,雖想哭泣,但流不出淚。眾人探視過,到殿外伺候。不一時太監宣布:“賈娘娘薨逝。”元春享年僅四十三歲。這年是虎年,臘月立春,已算兔年,正是“虎兔相逢”之年,應了寶玉夢遊太虛境的故事。從次日起,賈府凡有品級的官員、命婦,都要到朝中參加喪禮。這時,朝中又傳出消息,王子騰已被封為丞相,正在進京途中。鳳姐兒心中高興,病好了大半,重新操持家政。
寶玉自丟了玉,一天到晚傻嗬嗬的,隻是呆坐不動。叫他吃飯他就吃,叫他睡覺他就睡,叫他給誰請安他就請,不叫他他就什麽都不知道。襲人請黛玉來開導寶玉,黛玉認為木石姻緣已成事實,反不好意思去。襲人去請探春,探春從寶玉丟玉、元春薨逝上已證實海棠開花的凶兆,隻怕家道還要敗落,哪有心情去?寶釵得知消息,想去探看,薛姨媽告訴她,王夫人已正式為寶玉提親,雖然還沒最後定下來,她不能去。寶釵隻好作罷。薛姨媽隻盼著哥哥早日回京,好為薛蟠開脫,也顧不上寶玉。這一陣隻苦了襲人,任憑她低聲下氣地哀求苦勸,寶玉竟如木偶一般,越來越傻。鳳姐兒起初以為他因丟玉氣的,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樣,就請醫治療,卻沒有一個大夫能對症下藥。
待元春的喪事完畢,賈母與王夫人到園中來看寶玉,襲人讓他迎接他就迎接,讓他請安他就請安。賈母心中略鬆,還以為他的病不重,待問他話,他隻嘻嘻傻笑,一言不答,還是襲人教一句他才說一句。賈母的心又愁起來,追問到底為什麽生病。王夫人隻得說出原因,說是已找遍全城大小當鋪,也沒找到玉。賈母急得直掉淚,追問賈政為什麽不管。王夫人說,還瞞著他呢!賈母就命寫出告示,懸以重賞,交來玉者,賞銀一萬兩,知道下落者,賞銀五千兩。王夫人就讓賈璉立即照辦。隨後,賈母把寶玉帶走,隻讓襲人、秋紋跟去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