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聽出,是李嬤嬤與襲人吵鬧,寶玉就要過去,寶釵說:“她老糊塗了。要讓她些兒。”寶玉說聲“知道”,匆匆回房。李嬤嬤惡聲惡氣地罵:“你這忘了本的小娼婦,我抬舉你成人,我來了,你理也不理,躺在床上。”襲人說:“我病了,蒙頭發汗,沒看見你老人家。”李嬤嬤更加沒好氣,張口“狐媚子”,閉口“小妖精”,哄得寶玉不理她,要把她配給個小廝。寶玉忙分辯,說她真是有病。李嬤嬤怎肯相信?吵吵嚷嚷,鬧個沒完沒了。釵、黛趕來勸,她便倚老賣老,哭鼻子抹淚,把那次吃茶、昨日吃酥酪的事囉哩囉嗦往外倒。可巧鳳姐兒抹骨牌輸了錢,聽得後麵喧鬧,急步趕來,笑著說:“媽媽別氣,大節下,老太太剛歡喜一天,你在這裏嚷什麽?想叫老太太生氣?誰不好我替你打她,走,跟我吃杯酒去。”邊說邊拉著李嬤嬤腳不點地地走了。李嬤嬤還餘怒未息地窮嘮叨。釵、黛都拍手說:“虧了她這一陣風,把老婆子撮走了。”

寶玉摸襲人身上滾熱火燙,忙給她蒙上被子,讓她繼續發汗,歪在她身邊,好言安慰。襲人怕寶玉煩惱,隻好強忍了。雜使的老婆子送來藥,寶玉不讓襲人起來,喂她在枕上吃了。襲人見飯時到了,趕他去吃飯,以免惹老太太生氣。他胡亂吃了幾口,見賈母又跟人抹牌,連忙回房。丫頭們出去玩去了,隻麝月一人在外間燈下玩牌,他說:“你也去玩吧。”麝月說:“沒錢。”寶玉說:“床底下堆著呢,你隨便拿。”麝月說:“都玩去了,襲人又病了,滿屋上頭有燈,下頭有火,交給誰?”寶玉深受感動,如此盡職盡心,任勞任怨,又是一個襲人。他想陪麝月玩,一時想不起玩什麽好,忽然想起早上她說頭癢,就打開梳妝匣,取出篦子,給她篦頭。晴雯回來取錢,冷笑說:“交杯酒還沒吃,就上頭了!”寶玉說:“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拿了錢說:“我沒那福。”一摔簾子走了。寶玉看著鏡中二人的影子,說:“一屋人就是她的事多。”麝月忙擺手。晴雯一步搶進來,質問:“我的事怎麽多?”麝月說:“你去你的吧!”晴雯說:“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一直走了。

次日,寶玉見襲人好多了,就往薛姨媽家去玩。賈環先過來,與寶釵、香菱、鶯兒趕圍棋賭錢。一摞十個錢,他先贏了第一盤,得意洋洋,接著連輸幾盤,就有些著急。又該他擲骰子了,若擲七點就贏,擲六點讓下家鶯兒,擲三點就輸。誰知他偏偏擲了一個二、一個幺,就急了眼,抓起錢就走。鶯兒不願意,寶釵勸她別計較,她就嘟囔:“還是當爺的,賴我們這幾個錢。前兒跟寶二爺玩,他輸那麽多,還很高興,最後幾個人把錢亂搶,他笑笑就算了。”賈環卻耍開賴,說:“我怎麽跟他比?我不是太太養的,你們都欺負我!”寶釵慌忙又勸他,又罵鶯兒。寶玉來到,見了這般模樣,就問怎麽了。賈府家規森嚴,晚輩必須服從長輩,弟弟必須服從哥哥,賈環不敢做聲,隻是流淚。寶玉平日沒架子,賈環不怕他,隻怕家規。寶釵替賈環掩飾,寶玉說:“大正月裏哭什麽?你原是來取樂的,倒自招煩惱,不如出去呢。”

賈環回屋,向趙姨娘告狀,說是鶯兒欺負他,寶玉又趕他走。趙姨娘就啐他,大罵:“誰叫你上高台盤了?下流沒臉的東西!”恰巧鳳姐兒從窗外過,就說:“怎麽了?兄弟們都是小孩子,一半點兒錯了,你隻數道他,說這話幹什麽?他是主子,不好,有老爺太太呢,你就大口啐他?環兄弟,跟我玩去。”賈環平日就怕鳳姐兒,慌忙出來,趙姨娘也不敢出聲。鳳姐兒問他到底為什麽,他不敢不照實說。鳳姐兒問:“你輸了多少錢?”賈環說:“二百錢。”鳳姐兒說:“虧了你還是爺們,輸一二百錢就這樣?豐兒,取一吊錢,送他到姑娘們那去玩。”又告誡賈環:“你明兒再這樣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你,再叫學裏先生揭你的皮!為你不尊重,你哥恨得牙根直癢,不是我勸著,窩心腳把你腸子也踢出來!”

寶玉、寶釵正說話,有人報:“史大姑娘來了。”二人來到賈母房中,見賈母的娘家侄孫女史湘雲正在說笑,三人問好相見了。黛玉已先在這裏,問寶玉:“從哪裏來?”寶玉說:“從寶姐姐家來。”黛玉不高興,賭氣回房。寶玉忙跟上來,說:“好好的又生氣了?就算我說句錯話,你也該在那裏坐著,又自己回來生悶氣。”黛玉說:“你管我呢!”寶玉說:“我怕你自己糟蹋自己身子。”“我死我的,與你何幹?”“何苦來?大正月裏,‘死’呀‘活’的。”二人就死死活活地拌起嘴。寶釵趕來,說:“史大妹妹等你呢!”就把寶玉推走了。黛玉越發生氣,在窗前落淚。

不一會兒,寶玉又來了,見她抽抽噎噎,就搜腸刮肚想找溫柔話安慰她,她卻搶先說:“你又來做什麽?死活憑我自己,橫豎如今有人和你玩了,比我又會說,又會笑,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你別來找我。”寶玉就勸,他和黛玉是姑舅姊妹,和寶釵是兩姨姊妹,論親戚也比寶釵親,何況二人自小一張桌子吃飯,一張床睡,互相看著長大的,寶釵才來沒多久,他怎會舍親而就疏呢?黛玉啐他,說:“我不是為她,我是為我的心。”寶玉說:“難道你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黛玉低頭不語,寶玉又怕她在外麵站久了傷風。正說著,湘雲過來,說:“愛哥哥,林姐姐,你們整天一起玩,我來了也不理我。”黛玉就取笑她說話咬舌頭,把“二”說成“愛”,擲骰子也要喊“幺愛三”。湘雲說:“我隻求神佛保佑得一個咬舌頭的林姐夫,叫你整天聽‘愛’呀‘呃’呀,那時我才開心呢!”說完,扭頭就跑。黛玉隨後趕來,寶玉忙雙手攔住門框,隔開二人,代湘雲求饒。黛玉拉他的手說:“我要饒了雲兒,再不活了!”湘雲央告:“好姐姐,饒我這次吧!”寶釵也趕來勸,黛玉仍不依。直到有人來叫吃飯,方才作罷。飯後各自回房,湘雲仍跟黛玉睡。

次日天剛亮,寶玉就來到黛玉房中,見二人仍熟睡,黛玉裹得嚴嚴實實,湘雲被隻齊胸,一條雪白的胳膊伸在被外。他輕輕地給湘雲蓋好被。黛玉醒來,感覺到床前有人,就猜出是寶玉,睜眼一看,不出所料,問:“這麽早跑來幹什麽?”寶玉說:“不早了,快起來吧。”說完來到外間。黛玉叫醒湘雲,二人穿衣起來,洗了臉,翠縷要潑水,寶玉不讓,湊著洗了臉。翠縷說:“還是這個毛病,什麽時候才能改呢?”寶玉也不理她,自己用青鹽擦了牙,漱了口,讓湘雲替他梳頭。湘雲不願,他就央求,湘雲隻好替他梳。他邊與黛玉拌著嘴,邊拿起梳妝台上的胭脂,挑了一點,就往嘴邊送。湘雲啪地一把打落胭脂,說:“不長進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

一語未了,襲人進來,見這光景,回來自己梳洗。寶釵進來問:“寶兄弟呢?”襲人冷笑著說:“‘寶兄弟’哪裏還有在家的工夫。姊妹們好,也該有個分寸,不分白天黑夜地鬧,任人怎麽勸,都是耳邊風。”寶釵暗忖:別小看這丫頭,倒有些見識。就坐下來,與她聊起家常。寶玉回來,寶釵起身就走。他困惑地問:“怎麽你們談得這麽熱鬧,見我來了她就走了?”襲人不答。寶玉再問,她才說:“我怎麽知道你們的事。”寶玉見她臉上帶氣,笑著問:“怎麽又動氣了?”襲人說:“我怎麽敢動氣?橫豎有人服侍你,我還是跟老太太去。”邊說邊合眼躺在炕上。寶玉驚慌地忙去勸慰,襲人閉著眼就是不理。寶玉問麝月,麝月也頂撞他。他自覺無趣,到自己床上躺下,不一時,就發出均勻的鼾聲。襲人料他睡著,就起來拿鬥篷給他蓋上。他呼地把鬥篷掀了,仍合眼裝睡。襲人冷笑著說:“從今後,你隻當我啞了,再不說你一聲怎樣?”寶玉猛地坐起問:“你勸也罷了,剛才又沒勸,我進來就不理我,我還不知為什麽,你又說我惱了。”襲人說:“你心裏不明白,還要我說?”

寶玉到賈母那裏胡亂吃了點兒飯,回到房中,索性連麝月都不理了,自己掀簾進裏間。麝月要跟進去,被他推出來,她隻好派兩個小丫頭進去服侍。寶玉拿起一本書,歪在床上看,想喝茶了,抬頭見床前站兩個小丫頭,就問大些的那個:“你叫什麽名字?”丫頭說:“叫蕙香。”“誰給你起的?”“我原叫芸香,是花大姐姐給改的。”“你該叫‘晦氣’。你姊妹幾個?你是第幾?”“姊妹四個,我最小。”“你就叫四兒吧,別什麽‘蕙’香‘蘭’氣的,玷汙了好名好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