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至岸邊,元春下船上輿,見前麵石牌坊上寫“天仙寶境”。元妃命換上“省親別墅”四字。來到行宮,巨燭燎空,香屑遍地,火樹銀花,金窗玉檻。元妃問:“此處為什麽無匾?”太監說:“此係正殿,外臣未敢擅題。”元春升座,兩下奏起樂來,二太監引賈赦、賈政等於月台下排班,昭容傳諭:“免。”又引榮國史太君及女眷自東階升月台,昭容再傳諭:“免。”
獻了三次茶,元春更衣,乘了省親車駕,來到賈母上房,要行家禮,賈母等忙跪下止住。大家相見,都忍不住熱淚滾滾。元春又傳諭,請薛姨媽、寶釵來見。接著她原來的丫頭們也來拜見。母女姐妹敘些久別情景,家務私事。
賈政至簾外問安,元春在內答禮。父女相見,隻能說些官場上的應酬話,什麽皇恩浩蕩、蒼生有福,不能敘父女之情。賈政又說:“園中所有亭台軒館,都是寶玉題名,如有一二處可取的,請即賜名。”元春說:“有進益了。”就傳寶玉來見。寶玉行了國禮,元春把他攬在懷裏,撫摩著他的頭說:“比以前長高了好些……”一語未終,淚如雨下。
尤氏、鳳姐兒等來報:“筵宴齊備,請貴妃遊幸。”元春起身,命寶玉引道,同眾人步至園門,遊覽了“有鳳來儀”、“紅香綠玉”、“杏簾在望”、“蘅芷清芬”等處。她稱讚了,又說:“以後不可太奢了,這都過分。”來到正殿,元春讓免禮入座,大開筵宴。賈母等在下麵相陪,尤氏、李紈、鳳姐兒捧羹把盞。元春命筆硯伺候,題別墅名“大觀園”,正殿匾為“願恩思義”,對聯為:
天地啟宏慈,赤子蒼生同感戴;
古今垂曠典,九州萬國被恩榮。
又改題:“有鳳來儀”賜名“瀟湘館”,“紅香綠玉”改作“怡紅快綠”、賜名“怡紅院”,“蘅芷清芬”賜名“蘅蕪院”,“杏簾在望”賜名“浣葛山莊”,正樓名“大觀樓”等等許多處。又命舊匾不必摘去。她又題了一七言絕句,讓眾姐妹一人題一詩、一匾,她特別喜愛瀟湘館、蘅蕪院、怡紅院、浣葛山莊四處,讓寶玉為每處賦五言律詩一首。不一會兒,眾姐妹都題詠完了,連李紈也勉強湊成一首七言律詩。元春看後評論:“到底是薛、林二妹所作與眾不同,我們姐妹不能比。”黛玉本想今夜大展才華,把眾人壓倒,卻因元春限題一匾一詩,隻好胡亂塞責。
寶玉這時隻作出“瀟湘館”與“蘅蕪院”兩首,正作“怡紅院”,頭一句就寫下“綠玉春猶卷”。寶釵偷眼瞥見,趁眾人不注意,悄聲說:“因貴人不喜‘紅香綠玉’,才改為‘怡紅快綠’,你偏用‘綠玉’二字,豈不是跟她唱對台戲?詠芭蕉的典故不少,再想一個。”寶玉說他怎麽也想不起來了。寶釵嘲笑說:“將來金殿對策,恐怕你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冷燭無煙綠蠟幹’,忘了嗎?”寶玉說:“姐姐是我的‘一字師’了。”寶釵怕耽誤他的工夫,轉身走了。黛玉見寶玉搜索枯腸般構思,走過來一看,讓他抄錄前三首,她代作“杏簾在望”,寫好後,揉成紙團扔到寶玉跟前。寶玉忙用工楷謄抄好,呈與元春。元春看完,喜之不盡,說:“果然有長進了。”又指出“杏簾”一首為四首第一,就把“浣葛山莊”改為“稻香村”。又命探春把方才所有的詩用錦箋抄錄,令太監傳到外麵。賈政等看了,稱讚不已。
賈薔帶著女戲子在樓下等候,一個太監來拿戲單與十二人的花名冊。少頃,點了《豪宴》、《乞巧》、《仙緣》、《離魂》等四出戲。女戲子就粉墨登場,做盡悲歡情狀。戲剛演完,一個太監捧一金盤糕點來,賞賜齡官,讓她揀拿手戲隨意再做兩出。齡官又演了《相約》、《相罵》。元春誇獎了她,額外賞她兩匹宮綢、兩個荷包、金銀錁子並食物。撤了筵席,元春把沒到的地方遊覽一遍,到寺裏拜了佛,題匾“苦海慈航”,又賞了尼姑、道姑。少時,太監跪啟:“賞賜物品備齊。”呈上單子,元春看了,命從賈母起,寧、榮二府的親人依輩分賞賜各種物品,又賞了各人的奶娘、丫鬟及管理工程、陳設、司戲、掌燈、廚役、優伶、馬戲與各項人役。眾人謝了恩,太監說:“已到醜正三刻,請駕回宮。”元春熱淚滾滾,依依不舍地別過親人,登輿離去。次日,皇上又有賞賜。
榮、寧二府為了元春省親,鬧得人仰馬翻,精疲力竭。辦完事收拾東西,又是好幾天。別人還可躲清閑,鳳姐兒仍忙得團團轉。而寶玉卻閑極無聊,無所事事。襲人新年都沒回家,家中接去團聚一下,寶玉更是沒興致。丫頭來回,珍大人來請看戲、看花燈。他正要去,又想起元春派人送來的糖蒸酥酪,命人給襲人留著,騎馬去了寧府。誰知寧府唱的是《丁郎認父》、《大擺陰魂陣》、《大鬧天宮》、《封神榜》,忽而神出鬼沒,忽而群魔亂舞,鑼鼓喧天,震耳欲聾。寶玉被晃得眼花,聒得耳鳴,就到處閑逛。賈珍、賈璉、薛蟠等隻顧吃酒看戲,誰也沒注意他。跟他的小廝們認為煞戲要到晚上,躲了個一幹二淨。他獨自一人,正好胡逛。逛了一會兒,他想起小書房內掛了一幅美人圖,畫得極傳神。剛來到窗下,忽聽裏麵有女人的輕聲呻吟,不由一驚,莫非圖上的美人兒也會生病?舔破窗紙一看,卻是茗煙按著一個丫頭,正幹他在太虛幻境學的那事兒。叫了一聲:“了不得!”一腳踹開門,嚇得二人慌忙跳起,跪地求饒。寶玉說:“青天白日的,叫珍大爺知道,你還有命?”再看那丫頭,倒也白淨,隻是篩糠,就說:“還不快走?”那丫頭飛也似走了。寶玉問那丫頭叫啥,茗煙說叫萬兒。問她多大了,隻知有十六七歲。
茗煙要立功贖罪,想帶寶玉到城外玩,寶玉不敢去。他靈機一動,讓寶玉上馬,悄悄出了後門,直奔襲人家。襲人的母親接來幾個外甥女兒、侄女兒正陪襲人吃果茶,忽聽外麵有動靜,襲人的哥哥花自芳出來一看,嚇了一跳,忙把寶玉抱下馬來,喊:“寶二爺來了。”襲人驚疑不定,忙把他主仆迎進屋,問出了什麽事。寶玉說因百無聊賴,來看看。襲人就猜出是茗煙的主意,回去要讓嬤嬤好好打他。茗煙說是寶二爺硬要來的,就要走。花自芳留下他們,又怕茅屋土炕弄髒寶玉的衣裳。花母讓寶玉上炕,又是擺果碟,又是換好茶。襲人不讓母親忙,把自己的坐褥鋪在炕上,讓寶玉坐了,把自己的腳爐、手爐給寶玉用。寶玉見她兩眼微紅,問她哭什麽。她笑著掩飾:“灰迷了眼,揉的。”說了會兒閑話,襲人讓花自芳雇一乘小轎,送寶玉回榮府,又抓一把果子給茗煙,吩咐他千萬要瞞住別人。花自芳牽上馬,直把二人送到榮府後門,把寶玉抱出轎,再抱上馬。寶玉道了謝,才進了門。
寶玉不在家,丫頭們自在玩。李嬤嬤來給寶玉請安,丫頭們隻顧玩鬧,愛理不理。她嘟嘟囔囔坐下來,問她們寶玉的近況。丫頭們因她已告老出去,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裏。她見幾上放著一蓋碗酥酪,拿起就吃。一個丫頭忙阻止:“別動,那是給襲人留的,我們爺回來又惹氣生。”李嬤嬤氣得大罵:“別說我吃他一碗牛奶,再好的也該吃。他吃我的奶長大,我偏吃了,看他怎樣?你們怕襲人,她是我調教出來的,什麽玩意兒!”一賭氣把酥酪一飲而盡。有個懂事的丫頭奉承她,她還不領情,甩手走了。
寶玉回來,見晴雯躺在床上不動,問:“是病了,還是賭輸了?”秋紋說:“是李老太太氣的。”寶玉說:“她老了,由著她吧!”正說著,襲人回來了,寶玉請她吃酥酪,丫鬟們說:“李奶奶吃了。”襲人怕寶玉不高興,忙說:“給我留的這個?我上次吃了鬧肚子,她吃了倒好。我想吃栗子,你給我剝,我去鋪床。”寶玉信以為真,就剝栗子。襲人長歎一聲,說:“我要回去了。”寶玉吃了一驚,忙問怎麽回事。襲人說她母親、哥哥明年要贖她。寶玉不讓她走,她說:“就是宮中的彩女,也是選入新的,放出老的,別說你們家。”寶玉說:“老太太不放你。”襲人說:“我不過是個平常的人,比我強的多著呢!我先服侍老太太,又服侍了史大姑娘,又跟你幾年。我們家來贖,隻怕老太太連身價都不要,就放我出去。你這裏也不是離了我就不行。”寶玉竟忘了襲人是因父死家貧,自幼賣到賈府,契約上寫明是賣斷不許贖的,不由著急,連連央求襲人不要走。其實襲人是怕寶玉為了酥酪的事與李嬤嬤生氣,鬧得大家都不好看,故意借題發揮,勸誡寶玉,她才不稀罕吃什麽栗子呢。她見寶玉淚流滿麵,低聲下氣,就說:“你要留下我,得依我三件事。隻要你依了,刀擱脖子上我也不走。”寶玉說:“好姐姐,別說三件,就是三百件我也依。隻求你守著我,等我哪一天化成灰,不,化成一縷青煙,被風吹散,你愛到哪裏就到哪裏。”
襲人忙捂他的嘴,說:“我勸你正為這,你說得更狠了。這是頭一件要改的。”寶玉說:“改了!再說,你擰我的嘴。”襲人說:“第二,你在老爺麵前要收斂些,別隻批駁、毀謗他人,裝出喜歡讀書的樣子來,叫老爺少生些氣。”寶玉說:“再不說了。”襲人說:“不許毀僧謗道,調脂弄粉。再有一件重要的,不許再吃人家唇上搽的胭脂了,也要改了那愛紅的毛病。”寶玉說:“都改,都改!”襲人說:“你都依了我,拿八抬大轎抬我也不出去。”寶玉說:“你長在我這裏,沒轎抬你。”二人還說,秋紋進來說:“三更了,老太太派人來問了。”寶玉取過表來一看,果然已到亥正,就脫衣睡了。
次日清晨,襲人隻覺頭暈目眩,四肢火燙,躺倒不起。寶玉回明賈母,請醫診治,不過是偶感風寒,開藥疏散。寶玉命人煎好藥,讓她喝了,給她蒙上被子發汗,就到黛玉房中去。黛玉正睡午覺,丫鬟們都躲了出去,寶玉自進房中,推黛玉說:“好妹妹,才吃了飯就睡覺。”黛玉說:“我前兒一夜不舒服,今兒還身上酸痛。”寶玉說:“別睡出大病來了,我替你解悶兒。”黛玉不聽,隻讓他走,他偏要留下。黛玉讓他老老實實地坐一邊,他非在床上躺下,跟黛玉對著臉兒說話。不論寶玉說什麽,黛玉總要拉到寶釵身上,故意氣他,他就嗬了嗬手,胳肢黛玉。二人鬧了一陣,黛玉用手帕蒙上臉,再不理他。寶玉說了些少滋無味的話,黛玉就是不吭聲。寶玉就說給她講故事,她信以為真,來了興致。誰知寶玉講了半天,卻是編著法子罵她是耗子精。黛玉按住寶玉,要撕他的嘴。寶玉邊求饒邊說:“我聞到你身上的香氣,這才想起這個故事。”寶釵正好走進來,說:“誰講故事呢?”黛玉忙讓座,說:“他巧罵了我,還說是講故事。”寶釵取笑說:“他肚裏的典故可不少,可惜該用時他想不起來,前幾天的芭蕉詩就難住了他,急得直出汗。這會子偏有典故了。”黛玉說:“阿彌陀佛,一報還一報,不爽不錯。”正說著,隻聽寶玉房中一片吵嚷,鬧得不可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