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田一愣。
那牛黃也一愣。
氣氛就很奇崛。
阿田垂了垂睫毛,心卻是狂喜的。和尚哥哥果然是嫉妒。
且再試一試。
“我卻是忘了。”
她裝得平靜,用的也是極平淡的語氣。
“哦。”
“真的忘了,不曾騙你。”
“嗯。”
“每天事情那麽多,我如何能單單記得你的喜好?”
這幾句話,無疑於刺了一下照水的心。
和尚呆呆立定,默然無語。
“牛黃,你且與阿田聊天吧,誦經的時辰到了,我去佛堂了。”照水低沉地囑咐一聲,惆悵地走出穿堂。
阿田立馬轉過身,眷戀地看著他的背影,毫無掩飾。
因她到底又拗不過自己的心,還是喚了一聲:“和尚哥哥,早些歇息。”
這一聲“和尚哥哥”可是叫的柔情萬種柔腸百結,聽得那牛黃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捏著胳膊,訕訕一笑:“俺還是走了吧。俺隻是請了假,晚上還要回去的。”
牛黃看著阿田仍癡癡的,忽醍醐灌頂,一下明白了什麽似的。“恩人,阿田喚你哪,你咋跟個木頭一樣地不回頭呢?”
照水的身子也就僵硬住。
牛黃忍不住了。“恩人,你就是個傻子,比俺還傻。”
他沒頭沒腦地說完了,咕咚咕咚地就跑出去了。“恩人,阿田俺是當妹子待,恩人你多心了。”
照水轉過身。
阿田低了頭。
牛黃話裏的意思,阿田明白。
阿田相信照水也明白。
誰都不是傻子。
沉默,還是沉默。
“阿田,既然牛黃走了,那你也早點歇息。”
不想到了半夜。這和尚卻是患了風寒。上半夜還可,到了下半夜,又是打顫又是咳嗽的,一摸腦袋,也是極燙。
照水蜷縮在地鋪,支撐著起來喝了點水,但腳步踉蹌,一下歪倒在水缸,昏厥過去了。
天明時分,阿田起床做早飯。
進了廚房,冷不丁地看見和尚歪躺在地上,嚇壞了。忙不迭地走了過來,嘴裏焦急呼喚:“和尚哥哥,和尚哥哥,你這是怎地啦?”
連喚了好幾聲,照水終於睜開眼睛,迷糊地看著阿田,卻又搖頭。“無妨的,我無妨的。”
可他有哪裏能起得來?
阿田觸著他的手,滾燙。心內一驚。再摸額頭,也是滾燙。和尚哥哥病了!阿田使出吃奶的勁兒,終於將照水攙扶著進入禪房。
她的心內懊悔不已。雖然天熱。但小廟潮濕,陰氣太重。和尚哥哥睡的是地鋪,地氣陰濕,時日一長,如何不生病?
不行,從今日起,她打地鋪,和尚哥哥睡床榻。
“我去請大夫。”
“不用。我有土方子。”
“什麽方子?”
“三天不吃東西,淨餓幾天,就好了。”照水說的方子,其實是康王府上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凡是病著的人,隻要有什麽頭疼腦熱的,不要勞動大夫,隻管淨餓幾日。餓上三天,渾身無力,一旦進了食,恢複了力氣,腦袋也就不疼了。
阿田聽得半信半疑。
“可是……萬一餓死了呢?”
“三天而已,哪能就餓得死?”
“不能吃,但可以喝嗎?”這不吃不喝的,實在難受,
“可以喝水的。”
“那……我給你煮湯。竹筍湯,豆腐湯,鬆茸湯……”阿田忘情地扶著照水的胳膊,將被子替他蓋好。
這三天裏,她啥活也不幹,就守著和尚。
照水就勉強笑了笑。
“好。我喝湯,阿田你吃竹筍豆腐。”
氣氛又緩和了。
阿田就去剝筍煮湯。照水卻又低喚:“你……真的認牛黃當哥哥?”
“嗯。”
“你家裏沒哥哥?”
“有的,但他十歲那年病死了。”阿田低沉回道。
“哦。”
“牛黃有一樣的確像我的哥哥,他性子也憨。別說他了。我聽人說,生病的人話說了,也是費精氣神的。你閉眼躺著,我喂你喝湯。”
阿田又用熱毛巾給和尚敷臉。她也想給和尚擦身,但開不了口。
正猶豫間,忽聽廟門外有人呼喚:“阿田,阿田,是我……”
聲音似乎熟悉。
她想起來了,這該是那絮娘。
“和尚哥哥,是上次來廟裏避雨的姑娘喚我,我且去看看。”
照水點了點頭。
“以後,別叫我和尚哥哥了。我說過的,叫我照水。你既認了牛黃當哥哥,就不要叫我哥哥了。”
阿田一怔。
“好。我叫你照水。”
阿田就去開門。門外,果是那絮娘。阿田見她神情頗沮喪,眼睛還紅紅的,似哭過。“絮娘,你找到你娘舅了嗎?”
絮娘就點頭。“找著了。但他不認我。我被他趕出來了。”
阿田就覺得,她這話裏有話。
“絮娘,到底怎麽回事?”
“好。阿田,我也不瞞你了。如今我是無路可走了。其實我是個丫鬟,從主家逃出來的。主家說我懶惰,連個蔥絲都切不好,整天不是吃就是耍,商量著要將我賣給一個仵作。那仵作是整天和死屍打交道的,我害怕啊。半夜裏,我趁他們都睡熟了,就收拾了包袱,還偷了點銀子,逃出來了。如今銀子也被我花光了。我的確有個娘舅,但他嫌貧愛富,見我私逃出來,怕受連累,所以一個勁兒地說我是假冒的。嗚嗚嗚……嗚嗚嗚……阿田,我隻有來投奔你了。雖說咱倆隻見過一麵,但我知道你一看就是好人。”
絮娘又說,她命苦。從小死了父母,長到十歲被狠心的伯父伯母賣了地主家當丫鬟。當初父母在,也是當寶貝疙瘩寵著她。“阿田,我是天生不會幹活兒,總是幹不好,絕不是懶。你要不收留我,我可就死定了!”
絮娘一徑說,一徑就對阿田跪了下來,還磕頭。
阿田就扶她起來。
“好。我做主,你就在這兒過吧。”
人有靈巧和蠢笨之分。不會幹活,似乎也怪不得她。絮娘與她同病相憐。她沒當過丫鬟,但幹的活兒,也和丫鬟一樣。
“真的?太好了。阿田,以後,你就是我的親姐姐。”絮娘一把摟住阿田,身上的臭味熏得阿田站立不穩。
“還是叫我的名字。這廟裏的住持生病了,我且進去與他說。不過他一向仁慈寬宏,你這樣的孤女,他最是憐憫。”
“那和尚我見過,好像不大待見我啊。”
阿田就微笑:“不會的。”
“廚房蓋起來了?”絮娘左右看了看,眼骨碌不停地轉。
“早蓋了。”
“那你晚上睡哪?咱倆睡一處。”
阿田想了想,如實說道:“住持病了,這幾天我照顧著他。廟小,委實沒有多餘的床鋪。不過,卻有一個地方……”
阿田想起了牛黃的小屋。
她馬上去收拾收拾。床是現成的。被褥禪房裏有備用的一套。
“這廟裏,原先還住著一個人。他去采桑鎮當更夫了。你要不嫌棄,就睡那屋子。”
絮娘記性好,一下就想起了那個髯須胡子的莽漢。
“可是那個個頭高高,乍一看看著呆頭呆腦的漢子?”
阿田點點頭。
無奈絮娘不想去。“阿田,我怎能去睡一個臭男人睡過的屋子呢?”
阿田也很為難。“就三天。”
等和尚好了,再去山裏砍樹,打一個結實的床。和尚哥哥重建廚房,什麽都考慮到了,唯獨忘了給自己打一張木床。
想到這裏,阿田更是心疼。
“絮娘,屋子都整理過的。床幹淨。被子也都清洗幹淨的。”
絮娘就皺著眉:“且讓我先進來吧,我想喝水吃點東西。”
阿田就讓她自己去廚房。
“飯菜都現成的。隻是冷了。你要吃,自己熱。”
阿田無暇分心,她心念照水。
進了禪房。照水支撐著半靠在榻上。
“進來的就是那絮娘。她無路可去了,想留在廟裏,我問你的意思。”
“你看著辦。或許,她能與你作伴,如此你也不孤單。”照水又是一陣咳嗽,將中午喂的蘿卜湯都咳了出來。
“和尚哥哥,你這法子不靈,到底我要去找大夫。”
不過一天工夫,和尚哥哥瞧著都瘦了,臉頰凹了,麵色黃了,瞧著真正心疼。
此番,那絮娘就在廚房吃飯,咕嚕咕嚕喝湯,咂嘴聲很大。那廟門外,卻又有人敲門。低低的幾聲叩門響,沉穩有力。
照水也聽見了,疲憊的麵色中,夾雜了抑製不住的驚喜,眼睛變得有神了,身軀也一下挺直了。
“不周道人?!一定是他!一定是他!”照水想下榻,阿田連忙扶住。
“不周道人是誰?”
“一個故人。”
“照水,你躺好,我去開門!”阿田不讓他動彈。
“好。”
阿田就納悶地往前走,心想:到底是何人?令和尚哥哥那般高興?
吱呀一聲,門開了。
門外,立著一個四十左右的中年道人。道人身著玄色道袍,手握佛塵,麵容清臒,神色清朗,隱隱透著出塵的仙風逸骨。
他看著阿田,卻是皺眉一怔。怎麽這廟裏,乍眼多了一個姑娘?莫非,照水還俗了?
話說那絮娘吃飽喝足,看見阿田往門口去,也跟著過來。
道人更是一愣。怎麽……一下多了兩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