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關月終究沒能說服董銘陽。

是啊,愛情這種事情怎麽能被說服呢?

它是一門極為複雜的學問,在沒遇到真愛之前,所有人都是差生。

我和喬諾從車上談話完回去後,在吧台那找到了伏案哭泣的關月。

她哭得特別可憐,妝都花了,不斷有來往的男男女女看她,一瞬間我的情緒就上來了。她幾乎是被我拖著,離開了舞廳。喬諾陪我把她送回了家,買了一些她愛吃的東西後,才離開。

走之前,喬諾柔聲囑咐我也要注意休息。

我終究還是沒告訴他我看見了誰,他也沒有追問。

很多時候他要的不是一個事實,而是一個態度。

不知怎麽,我反而輕鬆了不少。最起碼,可以做自己了,不是嗎?不過,回頭想來,我又有點頭疼。從小到大,我最怕關月哭。

事實上她很少哭,所以她每次哭,我都特別害怕。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怎樣安慰如此傷心的她,我隻能用盡一切力氣去陪著她。

幫她把衣服換下來後,我催著她去卸妝,然後又逼迫她洗了個熱水澡。重新換上幹淨的睡衣,我把她塞進了溫暖的被窩裏,然後拉著她的手,陪她在夕陽落山之前,入睡。

有點心疼,她睡著的時候,居然也在流淚。

對這種情緒完全懵懂的我,驀地也開始鼻酸。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麽酸澀的情緒,那我對喬諾,大概也算不上喜歡吧。

真的不算嗎?

想到這裏,我又開始踟躕,開始懷疑,我說不清他之於我到底是什麽,但我知道,他是特別的。

我想起他在車裏對我說的那番話,久久不能回神。

我之於他又是什麽呢?

他是第一個看透我,並希望我真誠相待的人,哪怕我的麵具底下,都是紮人的刺,他也全不介意。

他是我生命中第一個特別的人,特別到就算我不喜歡他,也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關月睡著後,我給她留了紙條,買了她愛吃的甜點放在冰箱裏,然後回了家。

其實,我本打算去找董銘陽,好好收拾他一頓,但一想,我不能變成一個喜歡逼迫別人的人。

關月委屈,董銘陽就不委屈嗎?

愛情要爭取,而不是威脅。

這樣一想,我還是老老實實地待著比較好。

而和我一樣老老實實待著的,還有關月。

接下來的幾日,她變得萎靡不振,除了睡覺,根本沒有別的愛好。

每天都是我給她打電話叮囑她,我要去看她,她都拒絕。陪伴這種招數對她來說並不怎麽管用,她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此時此刻,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狼狽的樣子。

我知道她的想法,所以也不過去了。

她總會好起來的,她需要成長。

但第三天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了了。

我實在擔心她,要去看她,看看她好沒好,有沒有好好吃飯。

這天,我醒得很早,因為心裏一直記掛著關月,所以睜開眼睛就打電話給她,卻沒人接聽。她常年手機不離身,如此一來我倒有點慌。連早飯也顧不得吃,我收拾好就朝他們家奔。可是開了門,我才發現她根本不在家,手機也落在了家裏。

不知為何,我有個隱約的直覺,關月會去哪裏。

半小時後,我打車來到了董銘陽打工的地方,一家開在市區中心的咖啡廳。

那是他朋友開的,很早之前就叫他過去幫忙。他做的是全職,有時候是白班,有時候是晚班。我不確定關月知不知道這個地方,但我有必要來看一看。我不想她執著於董銘陽,這幾天她受的傷夠多了。

推門進去,眼熟的服務生見我來,想要跟我打招呼,可我來不及寒暄,回首就看見坐在最裏麵位置的關月。

她神情落寞,桌上的咖啡也一口未動,而旁邊的座位上,放著一個拆開了的禮物袋,可裏麵的禮物紋絲未動。

那是董銘陽最喜歡的一款輕奢手表,他隻是覺得好看,卻不劃算,所以從來沒想過要買。我無從得知關月從哪裏這麽快套得他的喜好,隻覺得有股熱血往腦門上衝,仿佛此刻呆坐在那裏失魂落魄的人是我。

氣衝衝地走到關月麵前,她抬起慌神的臉,氣若遊絲地問:“你怎麽找到這裏來了,我——”

“關月,你是不是有自虐傾向?”我擼起袖子恨不得給她一巴掌打醒她,讓她知道自己現在這副營養不良的樣子有多可笑。如果你見過人間富貴花變成一朵萎靡不振、馬上要凋零的花,就一定能了解我胸腔裏的那股“恨鐵不成鋼”。

她看了我一眼,並不想理我,把目光移到別處。

“你到底想這麽折騰自己到什麽時候。”我在她身邊坐下,“你這樣糟踐自己,你想過愛你的人們嗎?”

“我能怎麽辦啊,我也不想這樣啊。”她笑著,眼淚卻唰地一下流了下來。我愣住,畢竟我沒想到她會一下哭出來。哭對於關月來講是鮮少的事,所以我一下就覺得該挨那一巴掌的人是自己。

她情緒已經是這樣了,我還用這麽凶的話對她。

就算她是我的朋友,她也不是我,她沒我這麽沒臉沒皮,鋼筋鐵骨,她是花,她需要嗬護。

“你別哭啊!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

對她我心軟得要命,趕忙拿出紙巾來笨拙地給她擦。她卻笑著搖頭,自己用手腕胡亂擦了擦眼淚,絲毫不管眼底那塊對女人來說最嬌嫩的肌膚。

“我想了三天三夜,我還是喜歡他。”

“我好難過哦。”她歎了一口長長的氣,“這坎兒我感覺要邁不過去了。”

“你就那麽喜歡他?”我不可思議地質問。

“是啊,就那麽喜歡他。”關月認命地說,“一開始沒表白的時候,我和他相處得真是挺開心,他這個人看起來不好惹,其實內心溫柔著呢。他很堅強很獨立,明知道我什麽都有可他還是不願意接受,我從沒見過這樣的男生。”

“起初,我也不明白為什麽你會選擇去追喬諾,可到現在我才明白,愛情到來的時候,是根本沒那麽多時間給你準備的。”

“要麽上,要麽死。”

她把手攤開,樣子滿是無奈。

“反正都是死,為什麽不死得痛快點。”她望著天花板,像是說著別人的事,深吸了一口氣,“我掙脫不開,我知道。有時候,我自己都在想,做人啊,真累。”

聽她這一番話,我像她一樣認命地靠在沙發上。她說的對,做人真累。而我也沒什麽好勸她的了,很多時候她比我看得透,比我聰明,也因為聰明,所以很多事情一下子看到了結果,甚至看到了解決辦法。

愛一個人,這題無解,所以她選擇去麵對。

隻是董銘陽還在執拗,根本不懂得珍惜。其實,董銘陽和關月,真的很合適。

董銘陽像是冬天裏被掛滿了霜的冰冷的木棍,而關月,就像是一把能燎原的火。她能給他一切,她能讓他得到幸福,而這個世界混亂至此,又哪裏來的是不是同一類人之說呢。

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當麵對愛情的時候,我們才會笨拙的為自己貼上標簽,歸歸類。

陪著關月等到晚上,董銘陽依舊沒有出現。

可能是因為我在,關月顯得沒有那麽失落,和我一起吃了很多甜點後,心情還算好地回家了。我沒有選擇去她家,而是直奔董銘陽家。我知道他在家,他沒有那麽多娛樂活動,沒事的時候就是在家陪奶奶。

我像隻抓耗子的貓一樣,橫衝直撞地找了過去。敲開門,看見我的一瞬間,董銘陽先是一愣,然後笑了。

“你來啦,快進來!”

他像沒事兒人似的拉我,卻一下被我反拉出來。

“我找你有事,我們出來談。”

很多時候,董銘陽都拿我沒辦法,例如現在。

他知道我要說什麽,所以變得分外沉默。我和他在路燈下慢慢踱著步,他看見有小吃車,裝模作樣地要給我買吃的,都被我攔住。

“我覺得咱倆是要好好談談了。”我語重心長,“你也知道我為什麽來找你,我覺得你這樣逃避下去沒意思。”

“那你覺得怎樣有意思呢,蘇靜安?”他露出一個忍無可忍的笑。他極少叫我的全名,我知道他這幾天一直在壓抑著自己的脾氣。

“你今天為什麽不去上班?”我咄咄逼人,因為我覺得沒有好好說的必要。

“去上班然後被關月纏著?”

“什麽叫纏著!關月也是我的朋友,你看在我的麵子上,就不能對她客氣點嗎?”我聲音變得很大,引起周邊人的注意,但我無動於衷,像頭暴躁的小獅子。

“你想我怎樣,我都已經直白地告訴她了,我沒法和她在一起,我不想吊著她!”董銘陽漆黑的瞳仁裏滲出憤懣的光,“就因為是你的朋友,所以我要說清楚!”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委屈啊?”我嗤笑著問他,“你之前英雄救美,想要靠她離我近一點的時候,你想過為她好嗎?”

“我——” 他啞口無言,氣得直揪頭發。

“我告訴你,董銘陽,我跟你關係是跟親人一樣,但這不代表你不經過我同意接近我的朋友,我會不管不問。你做了這樣的事,就不要覺得我怪你委屈!”我說得有理有據,他根本沒法反駁。就算他想反駁,也根本說不過我。

“是,是我不對,”他點著頭,“但你不能強迫我去喜歡一個我不喜歡的人!”

“董銘陽,你聰明點,行嗎?”我恨不得一拳打醒他,“你不是沒過過苦日子,你現在的生活也沒好到哪裏去,你有奶奶要照顧,你一無所有,你憑什麽照顧?”

“你覺得你自己很清高,很純粹,但在我眼裏你就是個不知好歹的蠢貨。喜歡,喜歡那麽值錢嗎?”我目光筆直地逼視著他,“喜歡要真那麽值錢,我媽會被趕出來嗎?”

“蘇遠會因為我是個姑娘不是兒子就不要我嗎?”

“關月在我的眼裏就是你命裏的貴人,她不光能幫你,她連最昂貴的愛都能給你,我不懂你有什麽理由拒絕!”最後一句話我幾乎是喊了出來,我見不得蠢材,特別是這個蠢材是我珍視的人。

“那你呢,你喜歡喬諾,是不是也因為他能帶給你一切?!”董銘陽眼裏的火焰徹底燃燒起來。

我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喬諾,喬諾。

我接近他是因為其他目的,而我跟他坦白了,那麽我現在對他,到底是何種態度?這個問題被我逃避幾次後,再次被人拎了出來。

這幾日,我和喬諾沒有什麽聯係,可我有點情緒不對。我不知道這算什麽征兆,隻知道近日來我總是不停地看手機,希望他能主動和我說說話。

瞧,我就是這麽不要臉,明明發起攻勢的人是我,現在裝模作樣的人也是我。

這算喜歡嗎,我一點也不清楚,我沒喜歡過別人。

“現在我和你談的是你和關月之間的事。”我深吸一口氣,“你別扯到我身上。”

“蘇靜安,你總是把自己摘得那麽清,從頭到尾你都是那個最自私的人。”他無奈地笑了,但笑的模樣卻比哭還難看,“我喜歡你,你卻讓我喜歡關月,這些話你怎麽忍心說得出來。”

“董銘陽——”我試圖安慰他的情緒,他卻示意我不要說了。

“我知道這麽多年,你從來都把我當成親哥哥。但這不代表我還把你當親妹妹,我還是喜歡你,蘇靜安,從來沒有變過。我不是多麽重情義的人,我隻是喜歡你。”他的聲音變得柔和卻深情,“我不求你可憐我,我隻求你讓我自由地過活。”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很抱歉,我不接受你為我好。”

“我已經把我所有的熱情,都用在了你身上,我沒有心力再去喜歡別人,這種感覺我想你永遠都不會懂。我也不奢求你懂。畢竟,挺痛苦的。”他無奈地苦笑,像在我心間下了一場雨。濕漉漉的,都是水汽。

我仰頭望著他,很想說句抱歉,但我終究沒有說出口。

有些題目,真的就是無解啊。

再聰明的人,也隻能說一句,好無奈,然後,逃避且順其自然地過活吧。

(二)

接下來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去找董銘陽,也沒有找關月。

天氣驟然變冷,草木衰竭,綠葉褪色。我把櫃子裏的夏裝全部替換成秋裝。時間像是在我和他們之前畫了一條清晰明確的線條,生生隔開。但我還是會與關月每天發語音,發消息,也會偶爾的和董銘陽互報個平安,以示自己的存在。

究其根本,我也很累。

我沒有過多紛雜的情緒去幫兩個人分擔,也不想再從中摻和。愛情是道難解的題,唯有當事人自己去麵對。

我勸過關月放棄,勸過董銘陽接受,可兜兜轉轉背負罵名的人還是我。我當然沒有那麽偉大,於是隻能翻個白眼把時間留給自己。

空閑的時間就去圖書館自習,看書看累了就去畫室待一會兒。開心的時候就一個人逛逛街,無聊了就獨自去看一場電影。

我沒什麽朋友,隻有關月和董銘陽。當離開他們獨自生活的時候,我才發現我的日子是那麽單調,單調得連正常的同齡小女生都不如。

而讓我更加不適應的是,我開始體會到不停想起一個人的感覺。

我時常都不能理解關月捧著手機等一天,看到董銘陽回複一個字就高興得樂不可支的舉動。

當我不管做什麽事,喬諾的影子都會夾雜在回憶裏,闖入我的腦海的時候,我似乎明白了什麽,但我也因此煩躁不堪。

在某一方麵,我特別愚鈍,這方麵就是愛情。

我幾乎沒有喜歡過誰,但現在,“幾乎”這個詞也似乎失去了效應。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在想喬諾,但我並不認為這就是喜歡,這隻是凡塵俗子千百萬情緒中的一種。當你習慣一個人的時候,他短暫的消失,也會讓你變得不安。

這麽告訴自己後,我恢複了淡定。

自從上次和喬諾在車裏短暫的談話後,我不覺得他還有什麽理由接受我,這場戰役,還沒拉響,我就已經被自己的不淡定打敗。

我當然不敢告訴蘇遠,但我也懶得想對策,做自己是一件很珍貴的事情,我得珍惜。

但做自己的同時,我還有一個殘忍的現實要麵對,那就是我要收起我的脾氣,規規矩矩地在蘇遠麵前做人。所以,當陳佩把那件俗豔的連衣裙扔到我**的時候,我就算惡心到想說髒話,也還是繃著臉問,怎麽了。

“這裙子是fendi的最新款,趕緊換上然後化好妝,你爸等你出門。”陳佩像個皇後,瞥了我一眼後,轉身扭著腰走了,留下一臉懵懂的我。

此刻的我,內心隻有一個想法。

Fendi的裙子啊,好貴的,賣了能值好多錢呢!

半小時後,我如期站在了蘇遠麵前。

他看了我一眼,視線在我腳上的那雙vans的鞋子上停住了。然後,他的眉頭皺在一起,表示不是很懂我的審美。

“最近韓國女明星都這麽穿,您就別見怪不怪了!”說著,我自來熟地拉開他的車門,大搖大擺地坐了進去。正在副駕駛補妝的陳佩從小小的鏡子裏看我,略帶鄙視地問:“你能塗點口紅嗎,化妝了整張臉卻不塗口紅?”

“窮,買不起。”我撇了撇嘴,老老實實地回答,換來了她一個無比鄙視的白眼。

有點意外,我的心情出奇地好。事實上,蘇遠從來不會拉我出門,我當然知道他這個套路一定有事。我懶得想他要搞什麽幺蛾子,我隻知道我無聊得快要發黴了。而心情好的不隻我一個人,還有蘇遠。

當抵達目的地的時候,我一下就明白他心情為什麽這麽好。

與他相反的是,我覺得我像頭傻了吧唧的豬,被人算好斤兩拉去賣了都不知道。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矜貴的粉裙子,我特別想拿出筆在上麵畫幾道。陳佩見我緊繃著臉不下車,直接拉開車門把我拽了下去。

“你表情能不能好點兒!你知道這是哪兒嗎?!”陳佩懟了我,小聲地說。

我當然知道這是哪裏,這是喬諾的家。

這麽氣派的別墅,這麽大的花園,本市我想不到第二家誰能擁有。何況,喬諾還就站在大門前不遠處,和蘇遠寒暄著。我生無可戀地站在那,像一隻沒吃飽的鴕鳥。喬諾時不時地看我,在保姆領著蘇遠和陳佩進去後,款款走向了我。

我很清晰地感覺到我的心“哐當”地在胸腔裏折騰了一下。

我突然覺得很丟臉,特別丟臉,丟臉到想甩開他直接衝進他家泳池裏躲躲。喬諾似乎看出我的這種情緒,他直接拉住了我的手臂,我想掙脫,他卻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你是想讓我拉你手嗎?”

沒有做好表情管理的我,在他麵前很誠實地翻了個白眼。

他好像特別吃這套,直接被我逗得笑出了聲。笑完了,他還問我:“小朋友,這幾天想我了嗎?”

跟他坦白後,我絲毫不掩飾我的本性,斜著眼看他,腦子裏想的是,你終於想起我了啊。

但我的回答是吊兒郎當的:“想了啊,天天想。”

他又笑了起來,露出八顆整齊又潔白的牙齒,像是給牙膏做廣告的模特。

“我也想你了。”他像個老夫子似的點點頭,我分不出真假,隻是跟著他走了進去。不得不承認,豪門大戶就是豪門大戶,我一個有錢人家出生的小孩,好歹也見過不少世麵,可還是被他們家蘇州園林風格的院子和家給驚到了。

但我不能表現出來,畢竟我也見過世麵。

“這幾天你一個電話一條信息都不給我,怎麽,是真想放棄我?”他側著頭,看著我的臉。此刻我特別想找塊口香糖吃,這樣我就可以假裝吹泡泡不用回答他的話了。

“你不討厭這樣的我嗎?”最終,我還是回答了他。

此時,我和他站在別墅的門口。他雙手插袋,定定地注視著我,末了,他歎了口氣:“蘇靜安,你還是不了解我。”

說完,他拉開了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我糊裏糊塗地邁了進去,抬眼就看見蘇遠和陳佩坐在大廳的沙發上,他們掛著飯店門口招財貓的同款笑容,討好的模樣跟麵聖似的。轉眼一看,她們的旁邊,坐著一對穿著得體,看起來教養極好的夫妻。

這次,換我愣住了,喬諾的父母也在家啊!

毫不誇張,我用了整整十分鍾消化這個事實。

每次見喬諾,我都緊張得跟坐在考場等著發卷子的小學生似的,而今見到他的父母,我才發現之前那都不算事,這才叫真緊張,緊張得我頭皮都發麻。我雙手一直握著保姆遞過來泡著香濃奶茶的杯子,像個啞巴一樣,一句話都說不出。

與想象中不一樣,喬諾的父母是那種特別和善的人,但越是這樣,我越緊張。

喬諾就夠聰明了,他這麽成功的企業家父親,是得多聰明。

我這樣的“鹹魚”,很容易就能被看出深淺來。好在喬諾坐在我身邊,一直為我解圍,替我回答問題,而我像個弱智似的一直點頭,就差讓喬諾替我回答我的三圍了。

喬諾的媽媽一直笑嘻嘻地看著我,說了一句皇恩浩**的話。

“小諾,你帶著靜安去你的領地參觀一下,我們大人聊天你們也插不上話,怪無聊的。”

“好。”喬諾應了一聲,回首拉住了我的手腕。我下意識地顫了一下,特別不要臉的,我居然在想他為什麽不拉著我的手。

被自己的想法驚到,我更生氣了。

對,我從進門後一直就在生氣。生蘇遠的氣,生喬諾的氣,甚至還有點生喬諾父母的氣。我氣蘇遠不告訴我就把我拉到這裏來,氣他那副諂媚的樣子,真的有夠丟臉。而對於喬諾,我的生氣就不足以形容了。大概就是,為什麽你這麽多天能不聯係我,卻又突然把我拉到你家。

而最氣的其實是我自己,因為我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那些想念居然是真切的。

它不是浩瀚星辰中一抹微不足道的塵埃,它是我體內最真實的情感,最誠摯的情緒。

喬諾把我帶到了他的書房。

書房作為他這種人的娛樂場,再合適不過。上等珊瑚絨地毯,薄如蟬翼的桑蠶絲窗紗,精致典雅的實木書桌以及架滿了各種古典中外文學的書架。我摩挲著那些書本,有點感歎。有些聰慧當然也不是天生的,因為站得高、望得遠,所觸及的世界就更加廣袤。

他給我泡了一杯碧螺春,放在桌上,讓我品。

我無奈地看著他,特別想說——你還不如給我開瓶82年的拉菲。

我當然沒說,畢竟我那麽酷。

於是,我硬著頭皮開始品這杯茶,他倚在桌旁,用那種看小貓的眼神看我:“氣順了點沒?”

感歎於他的心思聰慧,我誠實地說:“沒有。”

“唉。”他搖頭歎氣,“人不大,氣性不小。”

“換你你舒服嗎,一聲不響地就被拉來?”我咄咄逼人地看他,“你說實話,是不是故意的,想看我笑話!”

“我那麽缺笑話看嗎?”他揚眉,“你可真能冤枉我。”

不知道是不是熟悉了的關係,總感覺他對我說話多了一絲親和,他用圓珠筆輕輕敲著我的頭:“我給你打電話,你不接,給你發消息,你不回。”

我剛想說胡說,明明是你根本沒找我,然後就恍惚間想起來,好像的確有這麽一回事。不過,當時的情況是,我在和董銘陽理論,一時手快就掛了他的電話。而後來他也的確給我發過信息,但我似乎用意念回複了。

這麽一想,也不難理解為什麽他後來一段時間都沒有再找我,如果是我,我也拉不下臉來再找這個不識抬舉的人吧。

“你這樣躲著我,我總認為是那天我說的話讓你不舒服了,或者你有了別的情緒。”他站起身,在我身邊踱著步,“我不太擅長猜測女孩子的心思,特別是你這種特別的小姑娘。”

“是奇葩吧。”我誠實地補充,他被我逗笑:“這個詞很精準。”

“憋了有段時間,我覺得我還是得和你見一麵,最好再正式一點,這樣你也不會太不給我麵子。”

“所以你就讓蘇遠帶我來這裏?”我很不服氣地搖頭,“你這招數我真是甘拜下風。”

“其實,我主要想讓你見見我的父母,也讓我的父母見見你。”他回到原來的位置,定神看著我。我被他這句話繞得有點暈,眨著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話裏的意思。我從來不是一個聰慧的人,但我也還是聽得出來他想表達什麽。我忽然間就緊張起來。

“喬諾,我,我想我有必要解釋一下,反正上次也和你說明白了,我本身也就抱著破罐子破摔的態度。我接近你就是有目的的,表白啊畫畫啊什麽都好,這些都是蘇遠的安排,你不必當真,我、我……我沒想過要和你怎樣的。”

我想說,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所以根本沒想過你能這樣待我。

怎麽說呢,雖然我從小生了一張還算不錯的臉,但我從來不會因此認為我是拿著仙女棒的仙女。

我是眾生中一抹最不起眼的雜草,為了生存,每天艱辛地熬。我從不奢望幸福,因為得不到會讓我痛苦。這一點,對於喬諾也是如此。

他太耀眼了,太完美了,也許我僥幸能得到他,可如若有一天失去他,我知道我會痛不欲生。

比起得到時短暫的美好,我更懼怕失去時荒涼的孤單。

“可是我願意啊。”

喬諾打斷我正醞釀的話,甘之如飴地看著我。

活了這麽多年,我從未見過有人用這種眼神注視我,包括在董銘陽身上也沒有。董銘陽看我的時候更多是帶著討好和期許,而他,卻是真真切切的,不管你怎樣,他都是願意的。

他有資本願意。

因為沒有人可以抵擋他的魅力,包括對愛情玩世不恭的我。

“蘇靜安,你經常讓我想起我很小的時候養過的一隻貓。那隻貓特別漂亮,誰見了都喜歡,但就是脾氣特別不好。”他微笑著向我講述,眼裏泛著回憶的光,“因為脾氣不好,所以後來大家都不喜歡它了,隻有我,依舊和以前一樣,後來,這隻貓隻跟我親,再後來,所有人都發現它的性格變好了,原來根本不是它的脾氣太壞,而是它太懼怕這個新環境。”

“你跟這隻貓很像,因為人生的經曆,讓你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失望和警惕,你從不輕易讓誰走進你的心,所以我之前才會一直用審視的態度去看你,我不是在猜測你,懷疑你,而是希望你能**出自己本來的模樣。”

“我說了,這個世界沒有那麽不可愛。”

“即便真的不可愛,我也會努力,讓你視線所及的那片世界,變得可愛。”

我半張著嘴巴,仰著頭看他,覺得自己像一株傻兮兮的含羞草,他這樣輕柔地看著我,我忽然就害羞了。

“蘇靜安,我同意你的告白,你人生裏關於愛情的答卷,和別人比,應該算是滿分。”他伸出手,笑嘻嘻地捏我的臉。

我愣愣地看著他,隻覺得天旋地轉。

他說什麽呢?

同意我告白?

意思就是說,他要做我男朋友?

(三)

“所以,你就稀裏糊塗地答應了?”

關月一骨碌地從**爬起來,眼睛瞪著老圓,誇張得像隻袋鼠。

“哪裏是稀裏糊塗的答應。”我歎了一口氣,躺在**望著她家的天花板,“簡直跟逼上梁山似的。”

“他在書房說了那些話後,他爸媽就過來叫我們下去吃飯,然後吃飯的時候他鄭重其事地跟他父母介紹說,從此以後,蘇靜安就是我的女朋友了。”我學著喬諾的語氣,一下就把關月逗得捧腹大笑。

她笑得在**打滾,我斜著眼無奈地看她,內心充滿深深的鄙視。

“你少裝模作樣的,心裏高興得要放鞭炮了吧!”

她過來掐我的臉,我繼續瞪她,然後眯起眼假笑。現在她說什麽都行,反正在她眼裏,我是喬諾這輩子最囂張的“迷妹”。

“說真的,你這也是功德圓滿,畢竟你男朋友是喬諾啊!你知道嗎,這事兒傳出來的時候,整個學校論壇都要炸掉了!哎,想不到最厲害的小妖精,就在我身邊啊!”她誇張地手舞足蹈,“你教教我,到底怎麽能‘套路’到男神!”

我給了她一個白眼,明明是我被“套路”了好嗎。

那天,喬諾和我下樓一起吃飯,趁我還沒從他的話中緩過神來,直接就牽了我的手。

好吧,我承認,在那一秒,我感覺心髒差點兒從胸口裏蹦出來,然後,無數個小人排著整齊的隊伍,在我的胸腔裏敲鑼打鼓。

掌心滲出細密的汗,那一刻的肌膚相親永生難忘。

他鄭重其事地把我帶到所有人麵前,然後宣布了我和他的關係。我永遠記得那天那些人的表情。

蘇遠喜出望外,好像陳佩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而喬諾的父母,則是一臉欣慰,高興地開了一瓶特別貴的洋酒。隻有陳佩的臉色不是很好,但不得不維持表麵的客套。

喬諾家的廚師手藝特別好,我紅著臉,不停地吃著盤子裏喬諾夾給我的菜。鮮少喝酒的喬諾跟著蘇遠喝了酒,一桌子喜氣洋洋的氣氛,看起來像是在過年。

直到家宴結束,我被喬諾送上了車,他的唇真真切切地印在我的額頭上,我才意識到一個事實,原來我,真的成了他的女朋友。

心尖兒上仿佛開出了一朵花,伴著清爽的夜風,輕輕顫抖。

林芳曾在氣急的時候說過,我是那種生來便帶著狠勁兒的人,我這個樣子,大概一輩子也不會有人真的來愛我,而我也永遠體味不到愛情的滋味。

那時候,是她離婚後第五次被男人甩而自暴自棄,我實在忍不了,對她說了埋藏在心底許許多多不應該對自己母親說的話。

她惱羞成怒,就那樣罵了我。

我不經意想到了她那張被歲月無情洗禮卻仍舊帶著一點兒稚嫩和無知的麵龐。

因為我的母親失敗的愛情和婚姻,我從來不明白為什麽女人們可以為了男人做那麽多歇斯底裏的傻事,不明白為什麽女人一定要找到好歸宿。而今,當我被迫確認與喬諾的戀愛關係後,我才發現愛情這東西竟帶著一種讓人難以自持的魔力。

當你不停地想念一個人,想念他時會情不自禁地笑的時候,你就已經輸給了它。

從關月的公寓裏出來的時候,已經快要九點。

本來我打算自己散步到地鐵站,結果天不作美,下起了大雨。關月跑下樓,特意把她那把昂貴的英倫定製雨傘塞到我手上,直到把我送上了出租車,才回去。一路上大雨瓢潑,直到到了家門口,都沒有停歇的意思。

給了師傅錢,撐開那把雨傘,我剛想感歎貴的東西就是好,這麽大的雨,雨傘都沒事,結果抬眼就看見了此時站在我家門口,那盞夜裏常亮著的路燈下被淋透的董銘陽。

他紅著眼,目光筆直地盯著我,眼裏帶著無法言喻的悲戚。

“你怎麽在這兒?你瘋了?這麽大雨不打傘?”我顧不得別的,衝上去趕緊用傘遮住他,但是他比我高很多,我必須舉得很高才能遮住,大雨因此凶猛地落在我後背上,濕濕冷冷的,讓我渾身一陣發麻。

董銘陽伸出雙臂,把我與他換了個位置,讓雨水沒有那麽凶猛地落在我的身上。他牢牢地鎖住我,並不打算讓我離開。

“是真的嗎?”他的聲音帶著掩藏不住的顫抖。

“什麽是真的啊!好大雨,先去我家說!”我拉著他要走,可他紋絲不動。

“你和那個喬諾,真的在一起了,對嗎?”

他的聲音聽起來比這黑夜裏的放肆大雨還讓人絕望。

被他這樣問的我一時間竟啞口無言。

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而那些無聊的媒體把我和喬諾的事情大肆曝光,我根本沒想好和身邊的人要怎樣交待,他就尋到我身邊。

而此時,我到底該怎樣告訴我眼前的這個人呢?

他在特定的時間出現在我的生命裏,像一棵永遠不會倒下的大樹,為我遮風避雨,為我驅散陰霾,他是我的哥哥,是我的親人,是我生命中永遠無法忽視的一部分。我可以回饋給他任何他給予我的好,但我沒法回饋他對我的愛,一個男生對心愛的女生的愛。

我很自私,這一點我心知肚明。

所以,此時我立在他跟前,彷徨無措,連瓢潑大雨都無法分散開我的注意力。

沉默了一會兒,我聽見我聲音嘶啞地“嗯”了一聲。

他的眸光就在同一時刻,迅速地暗淡了下去,失了焦距。我無法形容出我看見他表情的一瞬間,我是有多麽想逃避。我隻知道我跟他一樣疼,胸口悶得仿佛要窒息,恨不得就此立刻從這個世界逃離。

這一刻終究還是要麵對,我歎了一口氣。

“你真的喜歡他嗎?”他不死心地問。

喜歡?什麽是喜歡?我壓根兒就沒有那麽精通。與其說是因為喜歡在一起,不如說是我對自己人生的審時度勢以及喬諾的伸手指引。他搶先一步,用事實告訴我,我和他要成為戀人,我和他要一起鑽研那門叫愛情的學問。

“對於我這種人,這可能是最好的結果吧。”我啞然失笑,想哭,卻一丁點都哭不出來。

是啊,我矯情什麽呢,哭的人怎麽都輪不到我吧。

可即便這樣,我還是覺得很難過啊,很難過很難過啊。

如果我能夠喜歡上董銘陽,那我是不是就不會在此刻,承受著排山倒海的內疚。

“對於你,什麽是最好的結果?”他的眼淚混著雨水啪嗒啪嗒地往下落,“我等了你那麽久,為什麽他輕而易舉地就能把你奪走?”

他像是在問我,也像是在問自己。

“喬諾可以改變我的人生,蘇遠不會再針對我,我也可以帶著我媽離開那個男人,重新過上好日子。喬諾是個好人,他也會對我很好。”我的眼前氤氳一片,“對不起,董銘陽,我對不起你,我沒辦法償還你給我的愛。”

“我不要聽你說對不起!”他幾乎是吼了出來。

他撐著傘的手臂就在這時鬆了力氣。

雨傘摔在了地上,激起一片不小的水花,我和他完完全全地暴露在雨中,像是上演一場八點檔的爛俗劇本橋段。

“董銘陽,你不要辜負關月,她真的是最適合你的——”我還沒說完,董銘陽狠狠地打斷了我的話。

他指著自己的胸口,用盡全力地說:“蘇靜安,我這裏永遠都隻裝著一個人,沒有任何位置留給另一個人了!”

“你不喜歡我也好,和別人在一起也好,我都不會怪你,但也請你不要把一些與我無關的感情強加在我身上!”

“我喜歡你,從頭到尾隻喜歡你,你趁早明白,我這輩子不可能喜歡第二個人了!既然你選擇了喬諾,我尊重你、祝福你!同時,我也絕不會反悔我的承諾,我依舊會一輩子守護你、保護你!”

“董銘陽,我求你不要說了!”我捂住眼睛,不想讓他看見我因為內疚噴薄而出的熱淚。

“蘇靜安,這是你要的幸福,我會成全。”

他笑著說出了這些話,接著,一陣踩在水泡裏的腳步聲漸漸離去,我才移開遮住雙眼的手。

雨水太大了,打得我睜不開,隻能隱隱約約看見他離開的背影。

他走了,不甘心卻又絕望地走了。

留下我一個人,背負著各種複雜交錯的情緒,在雨水裏號啕大哭。

對不起,董銘陽,我不配被你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