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意料之中的,我生了一場大病。

高燒快要到四十度,無論喝多少退燒藥都無濟於事,大半夜我想爬起來去醫院,走到蘇遠臥房門口卻沒有力氣敲門,直接在他門口昏了過去。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醫院的病房裏了。

是VIP病房,一切設施應有盡有,就是沒有人情味。

掀開酸脹的眼皮,吊針紮在我的手背上,透明的**一點點地流進我的血管,床邊坐著保姆阿姨,她在認真地幫我削水果。我突然沒由來地雙目開始酸痛,濕漉漉的東西順著眼角流了下來。重度高燒,陪在我身邊的,卻是一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阿姨。

“小安,小安你醒了呀?”阿姨停下動作,欣喜地湊過來,趕忙摸了摸我的頭,“嗯,果然退了不少,你都不知道,今早嚇死我們了。”

她說我們,而不是我。

聽她這樣描述,我竟然咧開嘴,露出了一絲笑容,然後眼角那片濕漉漉的地方,再次被水汽覆蓋。

在這一瞬間,我真的,真的覺得自己很可憐。

哪怕一點兒隱隱約約的在乎,都會讓我忍不住流淚。

我不是一個矯情的小姑娘,大抵是因為太不矯情,這麽多年來用鋼筋水泥把自己包裹起來,反而別人給的一點點關懷,都足以讓我丟盔卸甲。我當然知道蘇遠不是真的關心我,所以,我就更加,更加可憐自己。

翻了個身,我背對阿姨。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我默不作聲,眼淚卻止不住地流。

生了病的人總是特別脆弱,而我想起昨天夜裏的那一幕,依舊覺得整顆心都被揪著。可怕的是,我還沒有完全消化這些情緒,林芳就帶著艾晴風風火火地來到了醫院。

當艾晴把一大袋子水果放在床頭的桌子上時,我整個人驚得差點兒從**彈起來。

我不記得上一次見這兩個人一起到底是什麽時候,我隻覺得腦仁一個勁兒地疼。阿姨扶著我坐起身,林芳一臉喜氣洋洋的樣子坐在我身邊拉著我的手,另一隻手摩挲著我蒼白的臉。

“怎麽燒成這樣啊?早上你爸給我打電話,叫我過來看看你,可把我嚇壞了。”

她一臉疼惜,我卻想起了上次見麵,她見我時恐懼的眼神。

我突然覺得她無比的陌生。

而讓我更陌生的是艾晴,一向打扮乖張的她竟然乖乖地把頭發披在肩頭,身上穿著一條極為淑女的連衣裙。她厚臉皮地衝著我笑,張口閉口地問——姐姐你好點了沒,我洗水果給你吃。

“阿姨,你先回家吧,我媽在這兒照顧我就行了。”我輕聲對一旁愣住的阿姨說,她表情遲疑地掃了兩人一眼,然後默不作聲地點點頭。

我不喜歡家醜外揚,我也不想讓阿姨看見等會兒麵目猙獰的我。

阿姨收拾好走後,病房就隻剩下我們三個人。

我靠著床,冷著臉,目光在二人臉上不斷逡巡。艾晴表情有點裝不下去了,林芳有些尷尬,趕忙要艾晴去洗水果給我吃,卻被我一聲令下攔住。

“水果就不用洗了,我也不想吃。”我聲音嘶啞,一臉諷刺之色,“你們倆來,真的是為了探望我嗎?”

“不是探望你買這麽多水果?”林芳埋怨地看我,“都是一家人,你不要總是這個樣子嘛。艾晴今天本來要跟同學一起去旅遊的,聽說你病了,專門趕過來,終歸還是姐妹,你看她多記掛你!”

“對啊,我連旅遊都沒顧得上去。”

艾晴拿出那副虛與委蛇的嘴臉。

“我用不著你記掛。”我懶得廢話,“媽,我知道你是因為我和喬諾正式戀愛了才過來看我,你也別裝作一副真的很關心我的樣子。”

“靜安,你怎麽跟媽媽說話的?”她麵子有點撐不住,“你談戀愛了,還找到這麽好的對象,我身為你的媽媽,替你感到高興,不是很正常的嗎!”

“是嗎,你不擔心我今天沒吃藥嗎?”我嗤笑地看著她,眼裏全是失望。

“蘇靜安,你生病了,媽媽大老遠來看你,你別一副不知好歹的樣子好不好!”艾晴這時候站出來像是在說公道話一樣,還扶住林芳的肩膀,活脫脫一副母女情深。

得了,我是外人。

一口氣提了上來,我止不住地咳嗽,林芳要遞水給我,被我毫不留情地推開。

我真的受夠了這倆人一唱一和,抬起頭就朝著艾晴吼道:“你有什麽資格說我?你連站在這兒的資格都沒有。要不是我幫你求情,你以為你現在能站在這裏裝模作樣嗎?”

“我告訴你艾晴,你要是再敢使壞傷害我朋友,你看我能不能收拾得了你!”似乎沒想到我反應能這麽激動,艾晴氣得雙目瞠圓,連拳頭也握緊。

見我與她氣氛劍拔弩張,林芳趕緊出來當和事佬,一邊拍著我的後背給我順氣,一邊衝艾晴使眼色。

“快,快和姐姐道歉,要不是你姐姐,你現在真不知道被關家教訓成什麽樣了!”

“誰是她姐姐,你們倆少一唱一和裝模作樣!”我氣不打一處來,用力推林芳,可因為生著病,根本推不開她。

艾晴強忍著怒氣,咬著唇,來到我身邊,聲音帶著顫抖說:“靜安,對不起,都是我的不對,我以後不會再做這樣的事了。”

就這樣看著她,我一下就冷笑起來。

明明說著低眉順眼的話,眼神裏卻分分秒秒帶著挑釁。這一套,不用想,就是艾和教她的。包括她無數次地討好我、攀附我,甚至跑到關月公寓送什麽請帖,都是艾和指使的,但凡她要是有這種腦子,她也不會在我跟前混成這樣。

我看了看一眼心力交瘁的林芳,特別想問她,到底誰是你親生的。

到底誰和你有血緣關係。

到底你要依附誰過好下半輩子。

我就這樣看著她,希望她能明白,可她開口為艾晴求情:“你看,艾晴都道歉了,事情也沒有走到多壞的地步,你就原諒她吧。她不會再有下次了,我和你艾叔叔一定好好管教她。”

她拿出絮絮叨叨的本事,試圖給我洗腦。

可她根本不知道她在我眼裏到底有多愚蠢。

原來的她並沒有這麽愚蠢,是艾和父女改變了她,讓她變得更加習慣依賴別人,更加沒有主見,更加忽視我的存在。

她懼怕生病的我,卻又需要這個看似擁有一切的我。

她在需要我的時候出現,在我需要她的時候離開。我應該攢夠了對她的失望了,可因為她是我的母親,就算我親眼見到了她可憐的人生,也還是忍不住想要花盡力氣把她從泥濘中拖拽出來。

“靜安,你再維持那個姿勢下去,是要滾針的。”

就在我和她們兩個人絞著的時候,看到拎著一袋子吃食、穿著風衣的喬諾走了進來。

我委屈地坐在那兒,看見他,豆大的熱淚一下就滾落下來。沒有任何一刻能讓我像現在一樣,拋開所有盔甲,甘願做那個軟弱的自己。

見到我哭了,喬諾卻一下笑出了聲,他大步走過來,完全不顧旁邊還有兩個人,直接把我攬進懷裏,用修長又幹淨的手指替我擦眼淚。

他不知道,從小到大連我自己的親媽都沒這樣對過我,我沒出息地靠在他肩膀上,哭得更傷心了。

我一邊哭,一邊在心裏罵自己矯情,明明我把人家罵了,我自己還委屈的跟孟薑女似的。

擦完了他湊在我耳邊柔聲說:“乖啊,別哭了,我在這兒呢。”

他不說還好,他這麽說我恨不得把吊針拔掉整個人賴在他身上。

“哎呀,是喬諾吧,你好呀,我是靜安的媽媽。”林芳沒想到喬諾會來,非常局促地一邊開始自我介紹,一邊拉著已經傻了的艾晴,“快,叫姐夫,不不,叫哥哥!”

“阿姨,我想您搞錯了。”

喬諾用冷得仿佛能把人凍死聲音對著林芳說,不光他的聲音,他看著林芳的表情,也跟對我時截然不同。一個溫柔得能從雲朵裏開出花一樣,一個能把岩石結成冰。

“我是靜安的男朋友,所以我叫您一聲阿姨,但我並不接受哥哥或者姐夫這個稱呼。”

見喬諾字字鏗鏘地如是說,我恨不得給他鼓掌以示表揚。他比我段位高出太多,此話一出,艾晴就差點兒哭了。其實我和喬諾都明白,林芳帶艾晴過來,分明就是要拉攏她與我們之間的關係,好方便以後可以名正言順地攀親戚。可不管是喬諾還是我,對這個大麻煩都惡心得不得了,就差拿掃帚把她掃地出門了。

“啊,是我唐突了!”

林芳縱然麵子上已經非常過不去了,但依舊選擇強撐,有一瞬間,我是心疼她的,但回頭想來,我更多的是在怨她。

“現在靜安也沒有原諒這個小妹妹,自然不能叫姐夫、哥哥。”

艾晴真的就要哭了,她一個勁兒地拽著林芳想要走,林芳卻還想解釋,她目光在我身上不斷逗留,明顯是希望我能說些給台階的話。但我沒說,說的是喬諾。

“艾晴,我希望你以後都不要再來煩蘇靜安,最好當成不認識,也不要企圖找她和她朋友的麻煩,如果你不聽,我會讓你過得很慘。”

“我說到做到。”

他眼睛都不眨,像是事先背過台詞一樣,沒有任何表情波瀾地說完這些話。話音落下的同一瞬間,我聽到艾晴“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然後甩開林芳大步跑離了病房。

而我僵在他懷裏,突然意識到,有這樣的男朋友,以後的日子怕是不太好過。

(二)

“你不好過?算了吧!我看不好過的人是我表哥才對。”關月一邊拿薯條蘸番茄醬吃,一邊用目光鄙視我。

自從和喬諾戀愛後,我和關月從幾乎天天黏著,變成了一周見一次麵。為此關月表示憤憤不平,然而她批鬥的人,卻是我。

對此,我深表不服,但關月專治各種不服,從各個方麵辯論,得出我重色輕友這一結論。

“你看你,以前沒事兒就跑來陪我,和我逛街,現在呢,天天跟喬諾在一塊兒!”她噘著嘴,這副小女生的樣子也就我能看到。

“你別胡說八道,我最近在忙考試,掛科怎麽辦!”

“你學習那麽好還怕掛科?”說著,她把大半杯熱可可倒入我的杯子裏,以維持她每日攝入的卡路裏,“在我看來你就是找借口!”

我啞口無言,的確,我最近比較享受和喬諾待在一起的時光。

有時候是去他們家陪他看書寫字,有時候是去和他一起聽音樂會,無聊的時候,我就帶他去看電影,看那種笑點很低的電影,我在一旁笑得拍大腿,他則忍俊不禁地用手擋住嘴巴,身子跟著一抖一抖的。

每次約會後,他送我回家,送到家門口,他卻不急著走,和我手拉著手,在附近的公園裏一圈一圈地逛。其實挺無聊的,但因為和他在一塊,就一點兒都不覺得無聊。他會主動和我說起他小時候的事,我也願意和他聊身邊的事。

我原本以為,畢竟喬諾是萬人敬仰的男神,有錢又帥,和他談戀愛,一定與眾不同。而當我現在真的站在他身邊,我才發現,原來再高高在上的人,渴望的也都是一份平常人期望的感情。他不是懂浪漫的人,但他所陪伴的每分每秒,都能讓你感受到,他是真的在意你。

他待你和其他人截然不同,他習慣淡漠的眼裏,隻容得下你一個人的影子。他不知道,每次他拉著我的手,我都如要了命的緊張。他像是一陣甜蜜的風,出其不意地刮進了我的世界,我誠惶誠恐,又覺得三生有幸。

我的的確確是喜歡他的。

在那天夜裏,他的吻落下來的時候,我聽到了心底篤定的聲音。

也許從一開始我就被他吸引,所以愛逞強的我,才會把這些歸類為有所圖謀。因為這樣,麵對失敗的時候,我才有借口瀟灑地走——看,我並不喜歡他,我隻是在利用他。

我不知道十八歲才開始喜歡一個人,算不算晚,但我知道,他是我第一個願意真心交付的人。

“喂喂喂,你別擺出那一副戀愛中甜蜜的樣子,刺痛我的雙眼了!”她誇張地用手指擺出“戳瞎雙眼”的動作,一下就把走神的我拉了回來。

“好好好,我錯了還不行嗎,大小姐,怎麽補償你?”我好脾氣地服軟。

“不如,你帶我去找董銘陽吧!”她興衝衝地湊過來。我的笑容僵在臉上,不吭聲。上次我在董銘陽的咖啡店找到關月,關月事後也問我怎麽知道那個地方的,我隨便撒謊說恰巧以前有個鄰居認識他,從他那兒問到的下落。關月信了,所以現在才打著我這兒的主意。

“他最近好像遇到煩心事了,以前還能容忍我去找他,現在又不見我了,我隻是想送給他我親手織的毛衣而已。”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自尊都碎一地。”

“自尊都碎一地你還去找。”我麵無表情地喝了一大口熱可可。

對於這兩個人的事我真的不想插手。可我終究低估了我對關月的縱容度,她見我不說話,就拿出哈巴狗看主人的可憐的眼神一直盯著我。

就這樣大約盯了我五分鍾,我認了命地繳械投降。

半小時後,我帶關月來到了董銘陽常去的那家台球廳,不出所料,他果然在裏麵。

礙於我和他的關係以及之前的事情,我沒有過去,隻是選了個角落待著。這是關月自己的事,她自己去解決。然而關月前腳剛上樓,我就聽見一陣嘈雜的吵架聲。預感不好,我緊隨其後衝上了樓。

果然,裏麵早已經打了起來。

髒話聲不絕於耳,關月尖叫著“別打了別打了,再打我就報警”。她舉著手機,滿臉驚慌卻勇敢得像個聖鬥士。那幾個人停下動作,麵色不善地看著關月。被打的董銘陽轉過身,擦了擦嘴角的血,在看到我的一瞬間,目光一頓。

但我和他仍舊一副互不認識的樣子。

默默地走到關月身後,我把她顫抖著的手放下,麵色冷漠地看著那幾個小混混。那幾個小混混認出了我。

事實上,那幾個人在幾個月前就找過我麻煩,那時候董銘陽不在。當時的我給了其中一個人一耳光後,迅速逃回了家。後來,我利用我的零花錢和關係,找人給了那幫小混混一些警告和教訓。

被我盯了好一會兒,那幾個人裏領頭的就冷哼了一聲,接著帶著那幾個人走了。關月狠狠地喘了一口氣,喜上眉梢,還以為自己多厲害。我當然不會告訴她我經曆的這些,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如此淩厲的一麵。

關月迅速衝到董銘陽的身邊,心疼得都要哭了,一個勁兒地追問他怎麽樣,為什麽不還手。董銘陽不吭聲,推開了絮絮叨叨的她。董銘陽當然不會還手,因為他曾經答應過我,不再和任何人動手。想到這兒,我的心髒像是被一排細密的針紮了一樣,不住地疼。

我不忍心看關月失落,輕輕別過身。關月不氣餒地湊上去,想要看他的傷口,他卻依舊連話都不回,直接繞著她走開,更無視了站在一旁的我,徑直下了樓。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我沒有吭聲,關月的眼淚卻終究沒有忍住,劈裏啪啦地掉了下來。

事實上,關月和董銘陽是一類人。

他們永遠追逐著不愛他們的人,即使碰壁碰得頭破血流也不回頭。

那天晚上,關月哭得很凶,她特別想跑去酒吧買醉,被我攔了回來。我去超市買了一打啤酒,把她拖回公寓,陪著她喝到半夜。好在酒量差的人是她,三瓶下肚,她就睡著了。

我有點迷糊,但好在神智還清楚。這個時候,董銘陽的電話打了過來,我一愣。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情緒麵對他,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劈頭蓋臉地罵我。

想了一會兒,我終究起身跑到陽台,按下接聽鍵。

“靜安。”熟悉的聲音傳過來,我一瞬間有點想哭。

“嗯,”我小聲回答,他輕聲問,“還沒睡呢。”

“嗯,沒睡呢,關月喝多了,我陪她來著。”

聽到“關月”兩個字,他聲音頓了頓:“她是個好女孩,是我對不住她。”

“感情的事,沒誰對誰錯。”我詞窮得難堪。

“對,你說得對,我也是這麽想的,所以我才給你打這個電話,我想告訴你,我白天不理你不是在生你氣,我還是你最好的哥哥。”他的聲音帶著讓人心安的力量,我差一點兒就要哭出來。

其實,我根本沒有我想象的那麽狠,我心脆弱得要死,我怕失去他,怕失去關月,怕失去任何一個我愛的人。

“你不要有任何壓力和負擔,我不想你不開心。”到這個時候,他居然還在安慰我。

“你的傷怎麽樣了?”我突然想起白天的事,“你還真是傻啊,人家都欺負到你頭上了,你還個手不行嗎?”

聽到我氣得發顫的聲音,他終於笑了:“哎,答應你的事嘛,再說我這麽能打,我還手到時候攤上事的還是我。”

“那你現在怎麽樣,還疼不疼?”

“小傷,沒事的,今天你一來,往那兒帶著王霸之氣的一站,我就知道那幾個孫子得慫了。”他哈哈笑個不停。

“你才王霸之氣!”我也被他逗笑。

“那行,不說了,回頭聯係,你也早點休息,嗯,好好照顧關月,下次別讓她喝酒了。”他的聲音裏居然帶著隱約的關切。

“好好好。”我應著,回過身,我看著熟睡中的關月,突然有點替她高興。董銘陽是個非常慢熱的人,如果不是他自己喜歡,那真的要很久很久才能走進他的心,雖然這不代表什麽,但最起碼,關月現在有了進步了。

不管對他們誰來說,這都是好事。

有時候放過自己,才是最佳的解題方式。

(三)

第二天清早,我和關月在一陣接連不斷的門鈴聲中驚醒。

她嚇得一個打滾從**摔了下去,而我一身起床氣,頂著亂糟糟的頭發怒發衝冠地吼了一聲誰啊,穿著拖鞋不情願地跑去開門。

打開門的一瞬間,我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衣冠整潔的喬諾拎著兩袋早餐,有點尷尬地立在門口。為什麽用尷尬這個詞形容他呢,第一,我眼角的眼屎還沒擦掉,第二,我睡衣胸口的兩顆扣子也沒扣上。他在看到我蓬頭垢麵、睡眼惺忪的樣子的同時,還發現了我是個平胸的事實。不知道是下意識,還是潛意識,我抬手就要關門,他卻忍俊不禁地直接把門推開,堂而皇之地進來。

我往後退了兩步趕忙把扣子弄好,他脫下鞋子,把早餐放在玄關上,然後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俯身湊了過來。

“你昨晚上喝酒了?”他輕輕柔柔地問,目光在我臉上來回逡巡。

臉一下就熱了起來,我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快去洗漱,然後趁熱吃早餐。”他笑了笑,然後在我還沒洗的臉上輕輕親了一下。我的心髒就像被一個碩大的氫氣球忽地拎起來,搖搖晃晃地飄著。我點點頭,慌亂地鑽進洗手間,一點也不想讓他看到我這副邋遢至極的樣子。

洗漱好出來的時候,關月也剛剛醒來,她盤著腿坐在沙發上,吃著一個碩大的包子,一臉的頹廢之氣,我看了都嫌棄。喬諾在一旁翻看著報紙,絲毫沒有管她的意思。

“喂,你能不能刷了牙再吃早餐!等會兒還要去上課。”我把抱枕丟在她身上,她卻不以為意,“不去了,吃完了直接睡覺。”

“你——”我剛想發飆,喬諾就在這時看了我一眼,我的氣焰霎時萎靡。畢竟我和他才剛在一起,身為關月的表哥都沒說什麽,我怎麽能隨便發火。

“行行,隨便你。”我朝她給了一個白眼,也坐下來吃早餐。

“靜安說得對,你去洗漱完再吃,然後再好好收拾和我們一起去上課。”喬諾合上報紙,頗有老幹部範兒地對關月命令。

如果是以前,關月一定不敢忤逆自己的大表哥,可現在的關月,簡直是破罐子破摔。

“我說不去就不去,我去了也聽不進去,你們就別管我了,我在家自己待夠了就願意出去見人了。”她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我和喬諾對視了一眼,一同歎了一口氣。

關月最終也沒跟我們一起上課。

在路上,我把昨天的經過都跟喬諾說了,喬諾一點兒也不意外。

“關月是個很容易鑽牛角尖的人,而且脾氣硬得很,自己認定的事情,誰也勸不了,你就任其發展吧,好在她家裏條件好,有胡作非為的資本。”他話說得中肯,“你也別太費神在她身上,你也有你自己的生活要過。”

“嗯,你說得對。”

不管怎樣,隻能看她自己造化了,畢竟我該說的都說了,該勸的都勸了。而我也的確沒有因為和喬諾在一起,生活的煩惱就全都沒有。隻是這一切還未顯山露水而已。

很快,我們便到了學校,我以為喬諾說一起上課隻是隨口說說,因為他平時跟著父親處理公司事務,很少時間能真的在學校。可即便這樣,他也總能在別的時間把功課補上,然後輕輕鬆鬆地拿到全校前十的名次。

說真的,這種天之驕子,我有時候都恨得牙癢癢。

“你去忙吧,我去上課了!”

我關上車門,笑嘻嘻地跟他揮手再見。

“你等會兒,我跟你一起去。”

他鎖上車後,走過來牽我的手。此刻是上課高峰,即便在校內的停車位,來來往往也有很多人。

“你不去忙嗎?真的上課啊!”

“怎麽,你不願意啊?”他衝我笑,拉著我的手更緊了。果然,他剛從車上下來,路過的幾個女生就發現了是他,有的還差點尖叫出來,接著,發現我和他的人越來越多。不管遠的近的,目光都像鐮刀一樣往我身上砸。我為人素來低調,對於這種情況,完全慌了。

“不是不願意,我——”我下意識地推他,想抽出手,“那麽多人都看著呢,影響不太好吧。”

“哪那麽多人看著,沒有人注意我們。”他故意把聲音提高了,幹脆把我攬了過來,“再說,情侶一起上課不是很正常?”

他一臉無辜地看著我,讓我根本沒法反駁。

見我這副樣子,他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逗你玩的,我的確有事,但我今天想送你去教室。這點要求,你不會也拒絕吧。”

我搖了搖頭,我並非不想讓他陪我上課,我隻是沒辦法適應這種被人矚目的事情。談戀愛本來就是兩個人的事,我不是喜歡招搖的女生,我更不想被別人評頭論足。

的確,我不夠好,並不能完全配得上現在的他。

歸根究底,也是我內心的自卑在作怪。

可我忘了,聰明如喬諾,又怎樣會看不出來呢?

“靜安,我跟別的男生一樣,認定一個人,就會向全世界宣告。我要告訴所有人,你是我喜歡的姑娘,誰也不能欺負你。”他像是許著承諾一樣鄭重。

“喬諾……”我被他這番話驚得啞口無言。

他總是這樣,明明說著平常無比的話,卻句句比金銀細軟還要貴重,明明聽起來平靜得沒有波瀾,卻讓我的心翻江倒海。

“喬諾,我沒你想的那麽好,你也知道我一開始接近你的目的並不純粹,所以,所以其實我不配——”

麵對他我總能慌了陣腳。

“沒有什麽配不配,蘇靜安。如果我介意,我也不會和你在一起啊,傻瓜!”

“我不在乎你的任何過去,我隻在乎你。”

“我會保護你,給你最好的生活,你隻需要在我身邊就好。”

他笑著,溫暖的陽光像是給他鍍了一層光暈,讓他看起來明亮又溫暖。他拉著我的手,肌膚上傳來他的溫度,一直流淌進我的心田。

這條人生路上,喜憂參半,更多的是無邊的困苦。

然而,總會有一個人,會讓你在他出現的一瞬間,讓你覺得,等到了他,即便前半生所忍受的那麽多無望與痛,都變得微不足道。

他磨平了你所有鋒利的棱角,掃去了你生命中所有的絕望與黑暗,讓你重新體味生命的珍貴與美好。

而他,就是這個人。

而我,究竟是何德何能,能夠真的遇到。

就這樣,在喬諾的陪同下,我按時來到了教室。

與我所想的一樣,一路上幾乎所有人都在看我們,我甚至提前感受到了婚禮現場的感覺。他把我送進座位,才有些不舍地離開。

他一走,整個教室的同學都開始起哄,而我看著他離開的背影,隻覺得做了一場美妙至極的夢。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麽女生談起戀愛來會變得愚笨嬌羞,甚至不可理喻。

整整一節課,我都沒怎麽聽進去,恍恍惚惚的都是喬諾的臉。

不太會愛人的人,若是真的開始愛一個人,恐怕比任何人都要可怕。因為愛人的門檻太高,所以一旦愛的,都是這輩子無法割舍的。

對於這一點,我深知,懼怕,但又無可奈何。

我不知道我與他的未來會是怎樣,但我知道我會用所有的力氣去守住他。

所以——

我打開手機,重新看了一眼早上董銘陽發給我的信息,暗暗下定了決心。

不管怎樣,都到了該和過去告別的時候。

隻有真正告別了,我才會成為那個真正配得上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