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場來之不善的傾盆暴雨過後,這個夏天正式宣告結束。

自打那天從醫院探望過蘇遠以後,我和他開始長時間地保持一種見到彼此沉默不語的默契。於是,我很自然地成了那個家裏多餘的人。其實本來也是,隻是現在更加明顯罷了。我並沒有因此覺得灰心喪氣,相反,我更樂在其中。

蘇遠在書房安靜地看書時,我就在隔壁把那些嘈雜的重金屬音樂放到最大聲。

他和陳佩睡覺後,我會鑽進廚房把陳佩最喜歡的水果打成果汁,全部喝掉。

我極盡所能地在蘇遠麵前做各種他討厭的事,讓他煩躁鬱結。可他的無動於衷,讓我覺得了無生趣。我知道他心裏的算盤,畢竟我現在對他來說至關重要,他就算再氣,也不會對我怎樣。

關月覺得我在作死,讓我不要繼續去惹蘇遠,我知道她說得對,可是看到那兩張讓我厭惡的臉,我就控製不住我心裏那個隱藏著的暗黑的自己。

就在我把整個家弄得雞飛狗跳,內心翻湧的恨揮灑得淋漓盡致的時候,林芳的出現,像一盆冷水澆在了我身上。

我真的沒想到她能來到這裏找我。

重新踏上她曾經的家,見到曾經的丈夫,被拆散自己婚姻的女人給白眼。我很想問她,你難過嗎,你痛嗎,你真的都忘了嗎?

這些壓抑在心底的沉甸甸的話還沒問出口,她臉上那個討好般的笑容就已經告訴了我全部答案。

“別誤會,我今天來找靜安。”說著,她抬起頭,看向倚著樓梯扶手的我。

蘇遠沉吟了一下,沒說什麽,隻是擺了擺手,陳佩抱著雙臂幹脆地瞪了她一眼,然後該幹嗎幹嗎去了。

林芳一定沒想到,一切都是如此順利。我看了她一眼,冷著臉示意她跟我上樓。

我已經許久都沒有見過她了,更沒有和她說過話。

在各自的生活裏安好,似乎讓我和她都忘了彼此的存在。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與她真的是在互相拖累。她生下我,本身也是一種不幸。

“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最近缺錢了嗎?”我不看她,自顧自地打開存放私房錢的抽屜,從裏麵取出一遝人民幣,轉身遞給她。

“不是錢,是……艾晴。”

這麽久不見,她沒有一點寒暄,開門見山地直奔主題。

她眉宇間犯著難,一瞬間都讓我以為她是家庭倫理劇裏麵慈眉善目卻飽受委屈的好母親。我有短時間的愣怔,但這個表情轉瞬即逝。下一秒,我冷哼一聲,自嘲地笑了,把錢置氣一般的摔在桌上,我居然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麵對她。

意外?嫉妒?不解?怨懟?

遲疑了半天,我最終擺出一副像是看神經病一樣的表情看著她。

“艾晴在外麵惹了事,聽說得罪的人你也認識,是關月。現在她哥哥揪著艾晴不放,艾晴連家門都不敢出。”

林芳滿麵愁容,一點兒也不像演出來的。聽她說完,我恍惚間想起了之前關夏說的話,才明白原來是這麽回事。

想到這兒,我內心又開始動**不安。關月是個傻姑娘,這麽多天她如往常一般,除了沒日沒夜地念叨她的男神,根本不跟我提這茬事。

她不想讓我知道,不想讓我再被艾晴牽扯。而艾晴,我再清楚不過,她錙銖必報的性格跟我簡直如出一轍。

關月上次那樣對她,她自尊心受不了,一定會報複,隻是我這段時間思緒紛雜,無暇去想她會做的事情。

但我沒有想到,她竟然真的對關月動手了。

被這個血淋淋的事實刺激得有點反胃,我恨不得現在就衝出去找艾晴,狠狠地教訓她。對於她,我始終滿腹怨氣,憑什麽她這種人總能在我的生活中橫衝直撞,憑什麽我愛的人、愛我的人都得被她牽連一遍?

這麽多年,我真的受夠了。

“靜安,靜安你別氣,”林芳很了解我的脾氣,也看出了我現在不安的情緒,“艾晴她年紀還小,真的不懂事,況且我聽說了,關月也沒怎麽傷到,下次她絕對不敢了,你就幫我求求關夏,放她一馬好嗎?”

“放她一馬?你說得輕巧!”我的聲音忍不住高了八度,大步走到她跟前,逼視著眼前這個懦弱心軟、毫無主見的可憐女人,“你當我是活菩薩?說一句話就管用?”

“關夏這麽多年來怎麽討厭我的你不知道嗎?”

“靜安,你別這樣對媽媽,媽媽會很傷心。”她真真切切地說著軟言儂語,卻一下把我的眼淚生生地勾了出來。

我使勁兒地睜眼睛,生怕自己一個不爭氣地哭出來。

“你也知道你是我媽媽,我是你女兒啊!”我笑著一字一頓地說,握著拳頭用力到聽到皮膚摩擦的聲音。

林芳愣著不知所措,完全沒想到我會有這個反應。她伸出手,想要過來幫我擦眼淚,卻被我躲開。

“你也知道我是你女兒啊……”我重複了一遍這句話,這一次,我沒有笑出來。聲音顫抖得連心都跟著悸動。

沒有人能體味出我心裏的委屈,她更不能。

“我不覺得這是一件什麽大事,畢竟隻是你們小孩子之間的矛盾。”她也跟著淚眼婆娑起來,“媽媽知道這次來找你,是為了艾晴,你心裏不舒服,但你要知道,媽媽也很為難,她畢竟是艾和的女兒。媽媽也沒有不關心你,我以為你過得很好,不想總來打擾你!”

她情真意切地看著我,像是在跟我確定這一切。我與她就這樣四目相對,我眼裏的那些陰霾暗湧,她第一次盡收眼底。

“難道不是嗎?”她震驚地搖了搖頭。

“我過得很好,”我冷笑,“所有人都以為我很好,我原本也以為我很好。”

“蘇遠……他對你不好嗎,他——”林芳著急想安慰我,我卻不想再讓自己情緒失控下去。我找到抽紙,隨便抽了幾張紙擦了擦眼淚和鼻涕。整理好情緒後,我轉過身,笑著對她。從小到大,我所有的糟糕情緒,都不會告訴她。

因為我知道,她是一個無比脆弱的女人。

她比自己的女兒脆弱得多。

所以很多苦難,我寧願自己想辦法扛下去,也從不讓她看見。也因為這,我造就了如今鋼筋鐵骨一般逞強的本事。

“當初,你同意我跟他回來,是因為他又給了你一筆錢吧。”

說完這句話,林芳神色一僵,她沒有想到我什麽都知道。

“你拿著那筆錢,買了現在住的這個房子,然後繼續騙我,說是你們租的。”我平靜地說著這一切,仿佛這些都不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

“我這不也是為你好嗎?跟著他生活,總比跟我受窮好啊,我都沒有錢供你上大學。”她實話實說。她說得對,我沒法怪她。窮人就是沒那麽多選擇,所以即使走到現在,我也沒有太多懊悔,但這並不代表我會感謝這兩個人。他們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沒有用愛育我成人,卻一次次把我明碼標價,來填補滿足他們的欲望。

“我不介意你拋棄我,不介意你騙我,我介意的是你眼裏有沒有我這個人。你現在有了新的家,新的生活,包括新的女兒,你可以為了他們過來見蘇遠,甘願被陳佩鄙視,你知道你現在的樣子有多可憐嗎?”

“你知道這瞬間我覺得自己有多可憐嗎?”我幾乎是嘶吼著說出這句話。

“我隻有在你們需要的時候,才會被想起,這就是事實!”

“而你,真的忘了你當年跑過去抓他們兩人的現場,卻反被倒打一耙的事兒嗎?”我把一件件埋藏在記憶裏的血淋淋的往事冷酷提起,“你現在為了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居然還踏上門來!”

“靜安,你別說了!”她開始焦慮起來,目光四處逡巡著,像是在尋找著什麽,嘴裏念念有詞,“藥呢,藥呢,蘇遠沒給你買藥嗎?”

“我就是要說,你現在的樣子就是特別可憐!你不就是怕再次失去艾和嗎?你就那麽缺男人嗎?沒有男人你就活不了了?”

“你現在這個樣子真的太暴躁了!我沒法和你說下去了!”發現什麽都找不到後,她重新整理了一下頭發,然後拿起桌上的包,表情也跟著果決了一些。

重新抬起頭,她看我的眼神裏多了一份陌生和懼怕。

“艾晴的事,你愛幫不幫吧,不幫我就自己再想辦法!你這個樣子,早晚把別人逼瘋!”她恍惚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果斷又決絕地轉身出了門。

直到聽到她離開這棟房子的聲音,我才從我的吼叫中緩過神。

雙手因為情緒的暴走而抽搐顫抖,留在原地的我,抬起眼,看見梳妝鏡裏那個穿著白色睡裙,披頭散發,麵色蒼白,表情猙獰的自己。

眼淚像是遇了冷的蒸汽,嘩啦啦一個勁兒地流了下來。

這個時候,我突然很想念董銘陽,很想念很想念他,如果是這個時候,他一定不會嫌棄我現在的樣子,他一定會順著我的頭發說,乖,沒事的沒事的。

全世界隻有他一個人,不會嫌棄如此暴躁的我。

沒錯,曾經的我在某段時間裏,得了躁鬱症。這也是為什麽林芳會用那種恐懼的眼神看我,為什麽找藥在哪裏。

生活的變故,給我來了個措手不及,我剛剛從十五歲的生日宴中走出來,轉眼間迎接我的就是殘破不堪的人生。這一切結結實實地給了我重重一擊,在精神上把我擊潰。

如果不是董銘陽,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好起來。

我在他的庇護下褪去陰霾,慢慢成長,而我的母親,卻在那一年裏,無比地嫌棄我。

那一年,我過得十足艱辛,很多時候,我根本不願意去回想那一年我到底經曆了什麽。而今,我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林芳卻依舊懼怕我會不會舊病複發。

這些事情,我從沒跟別人提起過,包括關月。

我不想讓這一切成為眾所周知的秘密,我隻想好好地當成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過我正常的生活。

可現在的生活,似乎並不叫正常的生活,我承認,最近的一段時間,我快要被逼瘋了。

可這些,我不能對任何人說。

畢竟,蘇靜安已經長大,她要學會不依賴任何人,長成參天大樹。

(二)

我終究還是個心軟的人。

花了半小時冷靜下來以後,我還是厚著臉皮給喬諾打了電話。我是沒有任何臉麵去求關月的。我欠她的夠多了,我隻能求喬諾。好巧不巧,關夏就在喬諾身邊。

關夏聽到是我來的電話,當即就明白怎麽回事,絮絮叨叨在旁邊一直諷刺我們一家人都是禍害。

“你別聽他的,等會兒我和他好好說說,沒事的。”

喬諾柔聲安慰。

“嗯,謝謝你。”

“你聲音聽起來不太高興,是不是有什麽事?”他問。

“沒有啊,挺好的,哈哈。”我像個傻子一樣對著電話笑起來,笑完了又特想抽自己一耳光。

“沒事就行。”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

“嗯,那我就不打擾你們了!”我趕緊結束話題,此時的我真的沒有太多心力去應付他。喬諾也不是傻瓜,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寒暄了兩句後,我和他便掛斷了電話。

隨後,我花了半小時的時間整理自己,然後痛痛快快地出了門。

關月常說我更像是火象星座,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眨眼就能收拾行囊、重新出發。她說的沒錯,我的確是這樣的,可她不知道,在變成這樣之前,我經受過怎樣的情緒折磨。

現在,我要學會放過自己。

一路聽著歌,我終於來到了董銘陽家。路過外邊的便利店,我買了很多奶奶愛吃的蜜餞,這才好意思來到他們家門前。

開門的是奶奶,透過老花鏡,她看清來的人是我後,飽經風霜的臉一下笑成了一朵花。她一邊念叨著“是靜安啊,快進來快進來”,一邊拉我進屋。

小小的居室被她收拾得整潔又溫馨,她把我按在小沙發上坐下,然後固執地跑去廚房給我洗水果。這麽多年她都如此,隻要是我來,她都拿最好的東西給我。一晃眼,時光走走停停,我和董銘陽都已長大成人,歲月也還算手下留情,沒有對奶奶太殘忍,讓她依舊健康地生活在我們身邊。

輕輕地靠在沙發背上,聞著房間裏淡淡的茉莉花香。窗紗外有暖暖的陽光灑在我的小腿上,在我的襪子上停駐。

我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安寧了。

還記得幾年前,我和林芳剛剛搬過來,窮困潦倒,奶奶總是把一些菜送給我們吃。後來董銘陽知道我原來是他們家鄰居,就更是肆無忌憚地買東西往家裏送。那個時候的我,其實已經有了躁鬱症的征兆。在新的學校,我沒有朋友,孤僻得像是個自閉症患者。生活像是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我連掙紮都放棄,任憑命運魚肉。

如果不是董銘陽,我可能到現在依舊活不出人樣。

是他最早發現我的病症,然後不管我對他憤怒的拳腳相向,他把我扛起來,毅然地送去了醫院。他花了所有的積蓄,為我治病,然後捏著我的臉告訴我,我一定會好起來的,一定。

那個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他媽媽年輕的時候,就是因為躁鬱症,最後走上了絕路。

這件事是後來我好起來以後,我和他在江邊喝酒吹風,他滿不在乎地笑著告訴我的,然後,他鄭重其事地跟我說,蘇靜安,你千萬不要變成那個樣子。

更不要用這種方式離開我。

這句話像是個鄭重的誓言一樣,從此橫亙在我的人生中,無法磨滅。我也終於知道,我不能再任性恣意地活下去。從那以後,我開始慢慢地控製自己的情緒,好好吃藥,按時複診。差不多快一年,我終於戰勝了它,也從那一刻開始,我再也不是以前的蘇靜安。

我變得內斂低調,對陌生的人冷淡如水,對親近的人圓滑平和。

可生過病的人歸根結底還是會和正常人有些不一樣,我不能有太多的情緒起伏,也不能常處在一種崩潰的情緒裏。

這些,林芳一清二楚,可她還是私自決定把我送回蘇遠那裏。

生活常常把我們束縛著,我們自己也無能為力,隻能苟延殘喘地過活。我能理解她,但無法原諒她。

吃完三支香蕉一串提子,看完兩集《蠟筆小新》後,董銘陽終於回來了。

他回來的動靜很大,身上的煙草味也很重,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

他換好鞋子,抬眼就看見了我,臉上原本凝著的紛雜情緒一下便消失,轉而被一個燦爛的笑容替代。

“你怎麽來啦,什麽時候來的?”他下意識地搓著手,我知道他是不想讓我聞出他抽了多少根煙。

“你幹什麽去了?周末也不在家陪奶奶啊。”我麵無表情。他笑了笑,試圖掩飾心虛。在我冷冷的目光下,他終於放棄掙紮。

“嗯,最近有點賺錢的小活兒,比較忙。”他實話實說,“不過沒事,你放心,絕對老老實實、規規矩矩。”

他這麽說我倒是信的,他自有他的賺錢方式,我從不擔心。但不知為何,我還是覺得他有事瞞著我。我坐回沙發上,裝成若無其事,他藏不住事,在我麵前打轉。

“靜安。”他心事重重地叫我。

“怎麽?”我似笑非笑地看他,等他坦白。

“你爸爸的事,是我幹的。”他不安地抓了抓頭發。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他搬了一張小板凳,坐到我身邊:“對不起靜安,我想了很久,是我太衝動了,也沒提前告訴你,但我實在看他太不順眼了。”

他低眉順眼的,像個犯錯的小朋友,我想的卻是,我誤會了蘇遠?這種感覺竟像是吃了蒼蠅一樣惡心。

“而且,還有另一件事。”他深吸了一口氣,我轉過頭震驚地看著他,他到底背著我搞了多少事?

“你那個朋友,好像喜歡我。”

“……你說什麽?”我一頭霧水地看著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沒發燒啊,怎麽胡言亂語?”

他歎了一口氣,把我的手拿開了:“上次你的朋友出事了,是我救的她。”

“我有群朋友,認識艾晴那夥人,知道艾晴要找她麻煩,就順便告訴我了。我知道後,就過去了。我沒有別的想法,就覺得她是你的朋友,我好歹也得幫忙,這樣,我感覺能離你更近一點。”

“畢竟,你天天關月長、關月短的。”他搓著掌心,為自己幼稚的想法尷尬。

他不知道,得知這一切的時候,我腦子裏仿佛有座鍾,一點兒也不誇張地“嗡”了一聲。原來關月口中的男神,就是董銘陽?

那個人就是董銘陽?

我用了整整一個晚上來消化這個事實。

然後,我迫不及待地奔向關月的公寓。好幾天沒來幫她打掃衛生,她這個大小姐又把家裏弄得一團糟。

我到的時候,她正在一件件地試衣服,快樂得像隻在空中翱翔的小鳥。我倚在門框看她,默默無語。

“哎,你什麽時候來的?”她回過身,發現是我,嘩啦啦地轉了個圈,過來抱住我。我一直有她家裏的鑰匙,所以出入比較自由。

“來了好一會兒了,你這是在幹嗎?”

我抬了抬下巴,問那些衣服。

“打扮呀!”她拿了一件連衣裙在我麵前晃,“你得學學我,你看你整天穿什麽T恤,衛衣,你還能把自己當個大好年華的女孩嗎!”

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黑衛衣、牛仔褲,我突然覺得她說的也不無道理。十五歲以後我就再也不穿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總喜歡把自己打扮得低調又深沉。

“你這樣喬諾怎麽喜歡你啊!”她一邊嚷嚷著,一邊把衣服丟在我頭上,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麽事情一樣,衝我挑眉,“我要約我男神,你要不要組團和我一起約你的喬諾?”

被“你的喬諾”這四個字震驚到,一瞬間我竟然有點兒尷尬。

“你男神同意了?”

我不禁想起董銘陽那天犯愁的樣子,他告訴我,關月自從有了他的聯係方式,每天都對他窮追猛打。我每次想起這件事,就頭疼得要命。

他們兩個對於我來說,都是一樣的重要,所謂手心手背都是肉。

如果這兩個人互相喜歡,我也是真的高興,畢竟兩個人我都知根知底。可現在問題就是,關月單戀董銘陽,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關月的性格比較急,愛鑽牛角尖,而董銘陽是個認死理的人,一方麵他認定的人是我,一方麵他始終覺得和我的朋友談戀愛很不好。

而且最重要的問題是,董銘陽覺得關月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關月那樣驕傲的人,真的甘願就這樣追逐下去嗎?

單戀真的一點也不好玩,我更不想讓關月知道一切真相後恨我。

“關月,你想清楚,他到底是不是合適的人?別傻乎乎地追上去,到時候又摔得頭破血流。”我苦口婆心地勸著,希望她能聰明點。

“合不合適當然要相處以後才知道啊,所以我現在在努力地約他啊!”她有理有據。

“可萬一他不喜歡你呢?而且他跟你差距太大,你覺得你們倆會有結果嗎?”我抓走她手裏的衣服,很嚴肅地告訴她。

“不喜歡很正常啊,我努力讓他喜歡上我不就行了?而且我不覺得差距是我跟他之間的問題,我們還年輕!”她咂咂嘴,“以前我追別人的時候你不都挺支持的嗎,怎麽這次你這麽緊張!”

“那是因為我怕你受傷!”

我使勁兒掐她的臉蛋,恨鐵不成鋼地說。

聽我這麽說,原本嬉笑著的她突然一本正經起來,想了一會兒,她才開口,“你追喬諾之前,想過受傷這件事嗎?”

“我——”話卡在嗓子眼裏,我一下就沒了主意。

“況且,如果一開始就害怕受傷,那我就根本沒資格得到真愛。畢竟我連勇氣都沒有。”她長舒一口氣,“我又怎麽會不知道單戀別人多難受,但我沒辦法,除了他我就看不到別人。”

“我不想去逃避,我喜歡去麵對。”

“所以,既然喜歡,那我就痛痛快快地去爭取!哪怕沒有結果,但好歹我努力過。”

我傻傻地看著她,不知如何回應,此刻的她眼裏閃爍著亮亮的光,像是被點亮了靈魂一樣。一時之間,我根本找不到任何反駁的話。

過了許久,我終於放棄掙紮。

好吧,如果這是她心甘情願的,我願意盡最大的努力幫助她,就算她跌倒,我也會陪著她。

(三)

三天後,關月所說的那場四人約會,居然真的來臨。

喬諾來接我的時候,我正穿著寬鬆的居家服在沙發上啃蘋果,喬諾悄無聲息地來,並見到了我不修邊幅的樣子。我嚇得立馬從沙發上彈起來,特別想對關月罵一句“你大爺”,喬諾要來為什麽不提前告訴我,萬一他因此嫌棄我,那我不就前功盡棄了嗎?

就在我捏著蘋果想找個地方死一死的時候,關月踩著新買的華倫天奴高跟鞋從臥室像模像樣地走了出來,指著我,裝腔拿調地說:“那個誰,別躲了,我表哥可不是那麽俗氣的人。”

說完,喬諾再也憋不住,側著身對我,笑得身子一顫一顫的。

行吧行吧,我服還不行嗎。

我白了她一眼,把蘋果扔進垃圾箱,一臉視死如歸地衝進臥室換衣服。關月知道我不願意參加什麽四人約會,所以才讓喬諾不聲不響地過來。她總是用這種招數對付我,而我卻拿她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穿好外套後,臥室的門被敲響。

打開門,是喬諾倚在門口。他穿著淺藍色襯衫,卡其色西褲,幹淨清爽得像一陣春風。對比起來,我這一身黑衛衣牛仔褲,跟他一點也不搭。我有點尷尬,想著要不要換一身清爽的衣服,卻被喬諾攔住。

“挺好的,別換了。”他總能洞悉我心中所想。

“好歹也算約會,我是不是有點敷衍了啊!”我歪著頭真心地問,他忍不住笑,然後搖了搖頭:“你來了就行。”

不知為何,這一刻的喬諾讓我覺得特別接地氣,特別可愛。

相反的,我覺得今天的關月特別煩人,特別欠揍。

她穿了D&G新一季的套裝裙,配她那個限量款的愛馬仕包,高貴得像個金子做的小公主。一路上我還得攙著她,以免她新鞋子磨腳,讓她摔倒。這也就算了,關鍵是,她緊張得跟要入洞房似的,本來就塗了腮紅的臉配上緊張的潮紅,下一秒我都怕她突然開口唱“二人轉”。

“怎麽辦,董銘陽會不會不來啊!”

她嘀嘀咕咕,糾纏不休地問我。

我沒法回答她,因為我也真的不知道。我了解董銘陽,如果按照以往的慣例,他是絕對不會來的,可今時不同往日——我和喬諾都在,他應該也聽到了我跟喬諾的一些風聲,我想,他可能會來的。

“他不來你打算怎麽辦?”我問。

“不來,我就一直等,等到他來。”關月斬釘截鐵,一點兒也不像開玩笑的樣子。專心開車的喬諾從後視鏡意味深長地看了關月一眼,然後淺笑著搖了搖頭。

“等吧,我們陪你。”喬諾說。

吃飯的地點是本市最貴的餐廳,關月早早就訂好了位子。

這次約會她非常非常的用心,用心到我一點也不想她失望。所以剛落座,我就偷偷發消息給董銘陽,問他到底來不來。事實上,他已經好幾天沒有理我了。

他在生我的氣,因為我跟他說,希望他試著接受關月。

我很清楚這些話意味著什麽,也知道這些話對他意味著什麽,但我不想模棱兩可地敷衍著,這樣對誰都不好。我和他之間是親情,永遠不可能質變成愛情。

那天晚上,他問我,蘇靜安,你就從來沒為我考慮過嗎?

你可以不喜歡我,可以不讓我喜歡你,但你不能逼我喜歡我不喜歡的人。

當時我的急脾氣也上來了,仰頭就朝他喊:

“關月哪裏不好,哪裏配不上你了?她能給你所有你沒有的,她能讓你過你想要的生活,多少比你條件好太多的人追關月都追不上,你到底知不知好歹!”

董銘陽就那樣看著我,雙眼深沉得像是一輪心事重重的月。

沉默了許久,他終究還是把那些即將噴薄而出的話忍了回去,然後,他回到臥室,狠狠地鎖上了門。

也許,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錯的是我,可即便是這樣,我也沒覺得我說的這些有哪裏不對。這可能就是我和他本質上的不同。他是個理想主義者,是個性情中人,而我經曆過生活的大起大落後,變得急功近利,變得趨利避害。

我認為和關月在一起,是他最好的選擇。

關月能給他一切,更別說愛,所以,這有什麽不好?

可董銘陽這個死腦筋,想的隻有他心裏的兒女情長,他的自尊驕傲,我的眼裏隻有現實,隻有溫飽。如我所料,他還是沒有理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試圖控製自己煩躁的情緒。而比我更甚的是關月,眼看都過了約定時間半個小時了,董銘陽還沒有來。

“別等了,吃飯吧。”我有些不耐煩,“他這麽大牌,你換個人追行嗎?”

說完,我把侍應生叫過來,讓他們趕緊上菜。

喬諾看出我焦躁不安的情緒,並沒有多說什麽,隻是默默地給我倒了一杯水,轉頭對關月說:“邊吃邊等吧。”

自己表哥都發話了,關月也不敢反駁什麽,隻是哼了一聲,瞪了我一眼。

我猛灌了一大口水,這時,一個身影突然闖進我的視線,把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走。

他穿著去年我幫他挑選的黑色夾克,戴著深灰色棒球帽,拉開椅子,利落地坐了下來。同一時間,關月激動得“砰”地一下站了起來。

“你真的來啦!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她激動得難以自抑。

“你先坐下,坐下。”董銘陽臉上泛起一陣潮紅,他尷尬地瞥了我一眼。關月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馬上回歸了千金大小姐的模樣,然後像模像樣地把他介紹給我們。我尷尬地假裝不認識董銘陽的樣子,虛偽客套地寒暄著,一切看起來還都算過得去。董銘陽在看到喬諾的時候,目光明顯一滯,而喬諾始終不動聲色地迎接他的目光。

菜在這時悉數上齊,我嚷嚷著吃飯、吃飯,心多少放回了肚子裏。

董銘陽冷著臉,但也循規蹈矩地和關月搭話。

不知為何,我有點心虛,不太敢看他,隻是默不作聲地吃著我的食物。關月激動得不得了,熱絡地和董銘陽聊天。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她,不免有些擔憂。

似乎是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喬諾替我夾了一些我愛吃的菜,說:“我把《春歸圖》裝裱了起來,掛在了家裏,父親很喜歡。”

“啊?”我有些發懵,但好在很快反應過來,明白了他說了什麽。

“別啊,那幅畫怪幼稚的。”我尷尬地笑,“實在是太獻醜了,你還是摘下來吧。”

“你花了幾天幾夜畫的,一定要珍惜。”他笑著,像是在說玩笑話,又不像。

“是啊,幾天幾夜畫的,還不是你一句話!”關月跟著幫腔,完全沒注意到董銘陽已經臉色黑到極致。

“以後我不會亂說這種話了,畢竟有的小孩特別笨,會信。”喬諾拉長語調,寵溺地看著我。這個眼神看得我心一驚,整個人慌了心神。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我很缺愛。

我比任何人都要缺愛。

世上最應該愛我的兩個人都不愛我,我為了維護我易碎的自尊,選擇把心門關上,裝出一副冷漠不在乎的模樣。可沒人知道,當我麵對別人的關懷時,都是誠惶誠恐、受寵若驚。

而當這個人是喬諾的時候,這種感覺更是成倍地增加。

我說不清對喬諾到底是怎樣一種感情。他更像是一根救命稻草,我看見他就是看見了生機,根本不可能再有別的情緒。

“我吃好了。”就在這時,一旁的董銘陽再次開口,他看著關月,沒有一絲抱歉地說,“你們吃吧,我先走了。”

說完,他拿起桌上的帽子,毫不猶豫地站起身,幾乎同一時間,關月原本笑成花似的臉瞬間萎靡,可董銘**本不理她,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關月第一時間就追了出去。我下意識要跟過去,卻被喬諾攔住。

“讓他們自己解決,你在旁邊,關月麵子上反而過不去。”

“可是——”

我憋得胸悶氣短,天知道我多想給董銘陽一拳。

“聽話,關月是成年人,自己會解決好的。”喬諾把我拽到他身邊坐下,然後溫柔地給我夾著菜。我看著連吃相都如此優雅的他,不得不承認就算我和他同樣曾經是有錢人家的小孩,但骨子裏還是不一樣。

他像個天生的王者貴族,而我大概就像個土財主家的傻兒子吧。

我心事重重地把食物塞進嘴裏,目光忍不住地在那兩個人身上打轉。距離實在是有點遠,我根本聽不見兩個人在說什麽,隻知道關月的樣子看起來並不好。

過了好一會兒,我聽見關月高跟鞋嗒嗒向我們走來的聲音。

抬起頭,關月原本精致的妝容有點花,她看起來像是剛剛哭過的樣子,眼底一片潮濕。我放下筷子,一點吃飯的興致都沒了。遠處的董銘陽並沒有離開,雙手插袋在原地踱步。喬諾也意識到不對,整個人的神情嚴肅了起來。

“怎麽了?”我們異口同聲。

“你們陪我去個地方吧。”關月強顏歡笑,看起來一副很堅強的樣子,可隻有我知道,她現在的樣子,隨時都像要崩潰。

從小到大,關月幾乎是身邊所有人的掌上明珠。

她開朗活潑,樂觀討喜,無論是父母,哥哥,叔叔伯伯,阿姨姑姑,全都喜歡她。說起來,這算是她的得天獨厚,老天寵愛。

曾經有段時間,我特別妒忌她,那時候我一無所有,可憐得像個乞丐。我沒辦法像往常一樣對她,盡量躲著她。可不管我怎麽冷落她,她都像一塊牛皮糖似的黏上來。知道我的情況,她一點兒都不怪我。

有什麽好吃的,她會分出一大半給我。

買衣服的時候,一定要多買一件,嚷嚷著要和我穿情侶裝。

我沒錢吃飯的時候,她就把她的零花錢偷偷塞進我的包裏,讓我挨過無數個饑寒交迫的日子。

她十六歲生日那天,我終於從這種病態的情緒中走了出來,我買了一個小小的生日蛋糕,插上一根單薄的蠟燭,在漆黑的夜空下,舉著它,對關月說,對不起。

她抱住我,很高興地哭著。

她嘶啞著聲音說,蘇靜安,你終於回來了。

大約我的人生中,有一半的時間都是和她一起度過。我沒有一個精確的數字去計算我對她的感情,我隻知道,看著她難過,我一點兒也不好受,甚至比她還煎熬。

董銘陽告訴她,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根本不合適。

關月說,那你好歹讓我看看你的世界,好歹讓我死心。

然後,董銘陽就答應帶著我們三個人,去他從小混跡的那家小舞廳。知道這一切的時候,我特別想狠狠地砸董銘陽腦袋兩下,然後再抽他倆耳光。

他在用一切招數逼關月放棄。

在治安最混亂的爛尾巷最深處,唯一算得上窮人們燈紅酒綠的地方。在那裏常年盤亙的,都是社會底層的中年男女,眼角眉梢全是市儈尖酸,心思裏裝的全是窮酸齷齪。董銘陽所說的混跡,根本就是在胡言亂語,他隻有在初中的時候,在那兒打過零工。麵對他的謊言,我一肚子火無處發泄不說,還不能拆穿。

緊隨其後跟進來的喬諾被舞廳裏的煙味嗆著,稍顯不適。現在是白天,所以還沒有晚上那麽濃重的燈紅酒綠的氣氛,隻是有些中年男女聚在一起抽煙、喝酒、打牌。男男女女摟摟抱抱,滿麵油光地親昵著,看著讓人生生作嘔。

不同於關月的不適應,董銘陽的神色十分輕鬆,大步流星地走到前台,跟調酒的小妹要了一罐啤酒,毫無顧忌地喝了起來。關月跟過去,麵色掛了霜一樣。董銘陽想說些什麽,而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下一秒,關月搶過他手裏喝過的啤酒,毫不猶豫地灌進了嘴裏。

不過幾秒的時間,她就把這瓶灌裝啤酒全部喝完,然後把易拉罐捏扁,拍在了桌上。

她不甘示弱地看著董銘陽,董銘陽的表情就跟噎到了似的。

我震驚地望著關月這番酷到爆炸的舉動,差點驚歎得拍掌。活了這麽多年,我第一次覺得關月這麽帥,別說一個男的,我一個女的都被撩到了。回頭看向喬諾,他依舊一臉處變不驚,見我傻了吧唧,像是哄小狗似的,順了順我的頭發,然後湊到我耳邊,低聲道:“交給她自己處理吧。”

“這就是你的不同世界?”關月嗤笑,“我是喜歡你,你也不能把我當傻子啊。我好歹是正經九年義務教育上來的。”

“喝喝啤酒,打打架,誰沒做過啊,你當我們都是書呆子?”

關月喝了酒以後,嘴皮子反而利索了,膽子也大了,一點兒也看不出是個紙老虎。

“關月。”董銘陽神情嚴肅起來,因為關月比他想象中的難擺平,“咱們倆家庭、身份懸殊太大,在一塊也不會有結果,我就是一個混混,你跟我有什麽好的?”

“你怎麽就知道沒結果啊,都還沒試!你憑什麽一票否決我啊!”關月帶著哭腔,我有點兒受不了這尷尬的局麵,想過去把關月拉開,可我沒想到,在這瞬間,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跟我回去吧……”

這個聲音卑微又可憐,像一隻快而有力的手猛揪住我的心髒。

回過頭,那個女人熟悉的麵龐就這樣映入眼簾。我與她隔了五六米的距離,昏暗的燈光橫亙在我與她之間,她根本不會看到我。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她站在酒桌旁邊,低頭從包裏尋找著什麽,而一旁的男人極其不耐煩地催促著,酒桌上的其他人都像看笑話似地看著她。而那個催促的男人就是艾和。

“隻有這些了,你還是少喝一點吧!”林芳苦口婆心地勸著,卻換來艾和態度惡劣的驅逐。

“催催催!就知道催!喝點酒就磨嘰個沒完!”

“不是說好了的嗎,今天陪我們吃飯的,你看我飯菜都做——”

“我說你有完沒完!吃什麽飯,沒看到我在這和朋友聊生意呢嗎!”艾和臉紅脖子粗,眼裏原本那些假裝的情意也因為酒勁兒全都不見了。

“我就服了你了,你怎麽就沒完沒了了呢!”艾和拍案而起,一副要打人的架勢,其餘的人立馬拉住他,林芳被嚇了一跳,往回退了一步,而坐在那幾個叼著煙的女人衝著她說,“嫂子你還是走吧,有什麽事兒回去再說。”

“是啊,喝個酒而已,等會兒我們送他回去。”

“放心吧,沒事的。”

那幾個人嘻嘻哈哈,毫不在意地說著,林芳神情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離開了。直到她的背影消失,我才恍惚地收回目光。

她不知道,在她離開後,那群人揭下虛偽的麵具,開始嘲笑她。嘲笑她懦弱又愚蠢,沒有艾和就活不了。而艾和沾沾自喜,告訴那群狐朋狗友,就是要找這樣的女人,才能把自己和女兒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他們像是聒噪的蒼蠅一樣說個不停,而我沒有心思再聽下去,隻覺得有什麽東西在我腦子裏塌陷,它們變成碎石塵土,在我的世界裏紛紛擾擾。

我的身子僵在原地,不敢承認剛剛那個懦弱無能、自尊被踩在腳下的女人,是我的媽媽。

這一刻我才知道,原來在我缺席的這段人生裏,她已經變成了這副模樣。

不管是她為了生活也好,囚於情愛也罷,她現在的樣子,隻能讓我傷心。

我真的特別特別想問她,離開男人就不能活嗎?離開愛情就不能活?一定要過得這麽卑微下賤,她才開心嗎?

喬諾碰了碰我,問:“怎麽了?”

我有些慌神,眼睛跟著酸澀起來。此刻,我沒了心思去管關月和董銘陽,隻覺得胸腔被重擊了一樣,大麵積缺氧。

喬諾朝我視線的方向看了一眼,並未多說什麽。他一邊扶著我,一邊打斷關月和董銘陽之間的對話。

“這裏空氣不太好,我先帶靜安出去。”

說完,他頭也不回,扶著我就朝外走。我輕輕倚著他的身子,隻覺得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

當我們終於離開了那個烏煙瘴氣的地方時,渾身力氣像是被抽幹了,我虛脫般地蹲在地上,大口地呼吸。

“靜安,發生什麽了,你看見誰了?”喬諾也蹲下來,掏出他隨身帶著的手帕,開始給我擦眼淚。

我這個人就是賤骨頭,被人愛不得,他越是這樣,我哭得越是厲害。我像是個一腔憤懣無處發泄的孩子,揪著他就開始撒潑耍賴。

“你走吧!你別管我!我就是個瘋子!你別管我!”

亂吼一頓,我又開始委屈地哭,我以為他會生氣,轉身就走,可他沒有,他把我從地上拎了起來,拖著我,最後把我扔進了車裏,用安全帶把我鎖在了車上。

也許是這一係列動靜太大,我反而消停了一些。

等我差不多哭夠了,他才開口,重新問了一遍:“你看到誰了?”

我發誓,這世上也就他敢這麽不依不饒地問我話,而我還不敢發脾氣。但我不敢發脾氣,不代表我忍得住我的脾氣。

我得承認,這一秒我有點崩潰,他憑什麽這樣質問我?

“不關你的事。”我冷著臉,故意挑釁他。

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隻是淡淡地說:“蘇靜安,你不用活得像個刺蝟一樣。”

“那你也不用像個神一樣看著我。”

我的聲線提高,但我卻下意識地往後縮,“喬諾,我覺得我們彼此都沒有必要裝下去了。你不喜歡我,而我有目的地接近你,這些事你比我要清楚。”

“我覺得這樣沒意思,大家都很累,特別是我。”

“在你麵前的那個乖乖女,完全是裝的。我不是那種人,而且我也裝不下去了!很多事情,我相信不用說,你也比我明白。”

我越說,聲音越小,我承認我還是有些忌憚他的,我怕他發脾氣,怕他離開。

這種恐慌讓我心裏憋悶至極。

可不管怎樣,我都受夠了在他麵前偽裝,因為我發現我這麽用力地偽裝,除了讓自己難受,一點用處都沒有。

我根本救不了我的母親,就算我願意給她好的生活,她也死性不改。所以,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的委曲求全的那個平衡點,就沒了。

因為如果隻是為了自己,我大可瀟灑一點,不用管蘇遠。

一個人走得遠遠的,不用管任何人。

可是,我根本沒有我想象中的活的自私。

我放不下生我養我的那個女人,那個柔弱的、菟絲花一樣的女人。

在我心裏,我一直覺得,也許等我有經濟實力了,我能靠得住了,那個女人也許會願意脫離那對宛如吸血蟲一樣的父女,跟著我一起過安穩又平靜的生活。

隻要我足夠強大了、有能力了,她跟著我,也會有足夠的安全感。她會信賴我、會關愛我,而我也能像這個俗世裏任何一個普通的女孩一樣,擁有一份平淡卻寶貴的母女親情。

她之所以那麽柔弱、之所以那麽想依賴男人,是因為受到了不忠實婚姻的刺激,她總有一天會想通的……

可剛剛看到的畫麵,打破了我腦海裏的幻想。

這更可悲,不是嗎?

“不想裝的話,那就別裝。”喬諾看著我,眼神變得柔和,他一點不像是在開玩笑,“一直以來,我就不想讓你在我麵前偽裝。但我不知道要怎麽告訴你,也不知道怎樣你才會聽。”

“你是個心理防線很強的女孩子,我不知道你經曆過什麽才會這樣,可能你越是這樣,在我眼裏越會特殊。”

“我也希望,在我們的感情真的變成愛情之前,你能真誠且坦誠地麵對我。”

……

“其實,我很高興見到你真實的樣子,凶巴巴的,好歹像個有血有肉的人。”他歎了口氣,“我媽媽曾經也像你一樣活著,很累。”

看著他不緊不慢地說出這些話,我愣住,不知如何應對。

他這叫以柔克剛嗎?

他越是這樣,我反而越覺得我剛才的失態簡直就是無理取鬧。

對,我就是無理取鬧。

想到這兒,我的雙頰開始燥熱,他什麽都知道,而且一直在給我機會。我呢,一直用自己的小聰明試圖掩蓋,真是蠢到家了。

“靜安,學會對這個世界友好一點。”

“它沒你想象的那麽不可愛。”

他摸著我的頭,像個溫柔寬厚的哥哥,那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