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道是不是沒睡好,上了課後又直接去看電影的原因,我渾身被困意席卷,隻想好好洗個澡小睡一會兒。可我沒想到的是,今天蘇遠居然回來得特別早。不到五點鍾,他正襟危坐在沙發正中央,怨氣滿腹地盯著我。我愣了一下,麵無表情地換好拖鞋,當做什麽都沒看到一樣走了過去。

他來拽我的時候,我不是沒有驚訝,隻是這種情況對我來說並不少見,我骨子裏的淡定和冷靜很快就衝出來抵禦了我的慌張。

我用力地甩開他的手,向後退了一步,警戒地看著他,剛想問他發什麽瘋,可呼嘯而來的一記響亮的耳光把這句話狠狠地攔了回去。

這個客廳大得有點過分,以至於這聲耳光在我聽來居然有了回音。

被打的那半張臉火速地熱了起來,疼痛在皮膚上蔓延,抬起眼簾,我發狠地回瞪著蘇遠。

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我究竟有多像眼前這個我最熟悉又最陌生的親人。因為他也正用同樣的目光看著我。那種讓你冷到骨髓裏,心肝脾肺腎都發顫的目光。

“行啊你,蘇靜安,你是不是覺得全天下人都是傻子?!”他氣得在原地不停踱步,恨不得把我踩在腳底下碾碎,“你平時在家裏耍小聰明就算了,你還敢在喬諾麵前裝模作樣?”

我承認,在聽到喬諾兩個字的時候,我原本憤怒到極致的情緒,霎時間偃旗息鼓。

一瞬間,我明白了蘇遠暴跳如雷的原因以及喬諾的欲言又止。

“那天喬諾來家裏找你,你呢,去哪裏瘋了?是不是又回那棚戶區找跟那群臭小子鬼混?這也就算了,你居然說自己在家?你撒謊前不長長腦子嗎!”

“蘇靜安,我把你接回來,好吃好喝養你為了什麽你自己心裏有數!你跟你那個沒用的媽之前過的什麽生活,你自己難道不知道?你以為你把我給你的錢偷偷拿去給她花我不知道?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倒還得寸進尺!”

他喋喋不休地罵著。

我沒有反駁他的任何一句話,也允許他在我的尊嚴上踐踏。

在他把我和我媽趕出家門的一刻,我就不覺得這個男人在我生命中會是父親的角色。

我做得好,他給甜頭,做得不好,他打我罵我,我都認。

這麽一想,我覺得我自己很變態。

麵對至親的人,我已經絕望得連埋怨都不會,真是可憐又可笑。

也許是罵累了,他重新回到沙發上喘著粗氣,這個時候我特別、特別想問他,看到我被打紅的臉,他有沒有過一絲一毫的心疼。然而我終究是沒有問出口,因為光是想,我就已經被自己的矯情惡心得夠嗆。

他抬起頭,嫌惡地瞥了我一眼。

“沒有下次了。”我聽見我聲音顫抖著說。

“知道就好,走吧走吧。”他不耐煩地揮手,像在趕垃圾。

我轉過身朝自己的房間走去,眼淚像是一場沒法停歇的大雨,慢慢匯集成洪流,一次次地衝擊著自己的心髒。

這就是我的人生。

千般厭惡,萬般惡心卻又不得不屈服的人生。

我不記得我是什麽時候睡過去的。

在這之前,我關上浴室的門,把水龍頭打開到最大聲。

生平第一次,我忍不住自己的哭聲。

其實董銘陽,甚至是之前的我都不知道,我居然能哭得像是一個撒潑耍賴的小朋友。蘇遠並不是沒打過我,但這種突如其來、毫不留情的一擊,把我重新組裝好的自尊,再次擊碎成渣。沒經曆過的人,永遠無法知道這種從天上掉到地上,再努力爬到天上的那種易碎的心情。

怕一切都是假的,更怕一切會輕易被收回。

那種恐慌和無力和從來沒停過的不安感,沒有一刻不在糾纏著我。

保姆阿姨就在這時敲了浴室的門。

她說什麽我聽不清,因為我哭到幹嘔。但我知道她在關心我,她算是這棟冰冷的房子裏,唯一記掛我的人。但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輕,所以很多時候,她隻能在事後過來哄哄我。

我強迫自己不要哭了,洗了個澡,然後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開了門。

煮好的熱湯擺在書桌上,還散發著溫暖的熱氣。我把湯喝了下去,鑽進被窩,眼睛一閉上,一整個夜晚就這樣走了過去。

起床一照鏡子,我被自己嚇了一跳。

雙眼皮腫成三眼皮不說,被打的那半張臉,也又紅又腫,一碰還很疼。說來也好笑,我忘性大,完全沒有昨天那股悲傷和委屈,隻是坐在**愣愣地想著,頂著這個豬頭,可怎麽去學校。

畢竟我那麽酷。

事實證明,我的擔憂完全沒錯,關月在看到我的第一眼,就肆無忌憚地狂笑不止,一邊笑還一邊拍桌子,引得炸雞店別的顧客一直奇怪地看著我倆。

看著她就算了,她跟朵富貴花似的,高貴地往那一坐,就算儀態差了點,人家也會覺得,嘖,挺好看的一個小姑娘,怎麽有點傻。

可看到我就不同了,別人可能以為我是被家暴後的小媳婦。

我拒絕這樣的對比,所以我很無情地捂住了她的嘴巴,並給了她一個“再笑就撕票”的表情。大約是基於我們倆的情誼,她識相地閉上了嘴,捏過我的下巴,左看看又看看,半晌表情變得憤憤不平,來了一句:“你爹下手真狠,他有病吧!”

這句話特別神奇,一下就召喚出了兩個我見了都想躲的人。

關月這個祖宗還什麽都不知道,嘰嘰喳喳地幫我罵著我爹,可一個回身,就被關夏按住腦袋,硬生生坐了回去。

“大老遠就聽見你在這嘰嘰喳喳!”關夏白了她一眼,順便神色不悅地瞥了瞥我。知道此時不是他對手的我恨不得躲起來。於是,我站起來裝作一副內急的樣子。可我忘了前有狼後有虎,跟著關夏進來的喬諾一手把我拽了回來。

我沒站穩,差點撞到他懷裏。

說來也奇怪,我另外半張臉也跟著紅了。

“你這臉怎麽回事?”喬諾在我身邊坐下,手捧著我的側臉,湊得很近地看。關月瞬間發出一聲很欠揍的“噫”。

我忙推開了喬諾,往後縮了縮:“別看了,我沒洗臉有眼屎。”

喬諾眉毛擰得要打架,那張習慣似笑非笑的臉也全無笑意,冷得讓我有點害怕。

氣氛一下子變得很僵,他陰沉著臉不說話,也沒人敢說話。關月嘬著吸管,發出一陣呼嚕呼嚕的聲音。

關夏揚著下巴,像隻傲慢的公雞。難為他了,看見我狼狽的模樣卻不能懟我這件事對他來說一定很難熬。

喬諾拿出手機,開始打電話。

鬼知道他給誰打電話,我隻知道我整個人是懵的,但懵了一會兒我的小心機又鑽了上來,這不正是裝可憐的時候嗎?

然而,就在我盤算等會兒怎麽裝可憐把蘇遠對我的惡行和盤托出的時候,我聽見喬諾對著電話說了聲:“蘇伯父。”

蘇……伯父。

蘇遠?

我和關月、關夏三個人默契地同時瞪大眼睛,喬諾在我們的注目禮下,鬆了鬆領口,然後用一種特別沉穩又有力度的語氣說,“給您打電話,隻想告訴您一件事。”

“如果你再對蘇靜安使用暴力,喬氏集團將立馬中斷和貴公司的一切商業合作。”

說完,他沒有任何猶豫地掛斷電話。

在我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的間隙,他站起身,問關月:“你家有冷敷的東西吧。”

“有有有。”關月狂點頭。

喬諾“嗯”了一聲,直接把我從座位上拉起來。我就這樣,跟著這三個人,來到關月的公寓。

關月的公寓是關夏租的,本市最貴的地段,看夜景最合適的樓層。兩室一廳,上等裝修,沒事的時候,關夏會過來住幾日,而更多的時候,是我賴在這裏不走。

我當然不能讓關夏知道我經常在這兒,所以我自然而然地裝出一副並不常來的樣子,甚至還做作地發出感歎:“哇,關月,你家又裝修了嗎,怎麽感覺跟之前不一樣了!”

喝著水的關月不理我,倒是關夏給了我一個白眼,說:“你別裝了!”我尷尬地咳嗽兩聲,一旁的喬諾漾起淺淺的笑意,托起我的胳膊,說:“跟我來。”

原來他早就從冰箱裏拿出了冰塊,又在關月家衛生間的櫃子裏,找到一條新的毛巾,把冰塊裹進去,碾了碾,然後輕輕地貼在了我紅腫的臉上。

他像個專注又溫柔的醫生,而我則像個五歲的小學生,規規矩矩地坐在那兒看著他。此時的他與我麵對麵,大概隻有十幾厘米的距離。我的另一半臉火速地燒了起來,但我不能讓他看出來,所以我深呼吸,用說話來緩解我的緊張情緒。

“你不怪我嗎?”

垂著眼簾的他忽然抬眼看我,說實話,我很怕他這樣看人,特別是看我。那股緊張感又細細密密地爬上來,我發誓他再這麽看下去,我就推開他逃走。

不過還好,在我實施行動之前,他就收回了動作,在我對麵一米的距離跟我說話。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而我隻想聽你願意告訴我的那部分。”他說得雲淡風輕,好像完全不在乎一樣。

他的確是不在乎的,他又不喜歡我。

想到這兒,胸口驀地有種說不出來的悶。我低著頭,萎靡不振地看著大理石地板。

“靜安,我從來不喜歡強求別人,包括喜歡。”他放好毛巾和冰塊,整理著袖子,對我說,他的目光如流水,靜靜地流進我的心田。

他是那麽聰慧,聰慧到我動用所有歪門邪道的心思,都無法欺騙的地步。

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關家這對兄妹都是一副內心八卦無處安放還要裝出一臉淡定的神情。關月機靈,什麽都不問,關夏想說什麽,卻被喬諾搶了先。

“我們先走,今天靜安就住在這兒吧。”他轉過頭對關月說。關月點了點頭,起身要送他們。而我像個局外人一樣,局促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傻子都知道,喬諾有點兒不開心。

可我不敢想他這樣的不開心,是不是因為我。

“廢話,當然是因為你!你看不出來他今天一天不爽都是因為你嗎?”送走他們後,關月趴在沙發上一邊看時尚雜誌一邊吃著榴梿開始訓我。

“你說你,怎麽騙他不好,偏偏他在你家的時候,你撒謊你在家裏休息,我真是服了你了!”她恨恨地搖頭,“這麽多年來,你是唯一一個騙了喬諾以後還有好果子吃的人!”

我被她誇張的麵部表情嚇著了:“那我怎麽辦啊!”

“什麽怎麽辦啊!”她瞥了我一眼,“做他女朋友唄!”

“啊?”我嚇得差點從沙發上滑下來。

“啊什麽啊,這不正是你要的嗎?”她從鼻子裏哼了兩聲,“哎,我都吃醋了,我那麽優秀的表哥,居然真的讓你沒兩下就搞定了!”

我真的很想把枕頭扔在她頭上,什麽叫“居然真的”,我那麽配不上他嗎?

關月看出了我的不服,把榴梿放在桌上,擼起袖子給我說理:“哎,你別不服,從小到大追我表哥的千金小姐太多了,沒一個像你這麽偷懶的,見他時臉上連個粉都不塗,還讓他這麽記掛。你是有張不錯的臉,可你也不是天仙,但我表哥是啊,他就是神仙!”她攤著手,一副驕傲的模樣。

朝她翻了個白眼,我歎了口氣,躺倒在沙發上:“你可別這麽說,別給我希望啊!”

“放心吧,沒給你希望,喬諾這麽多年跟個活菩薩似的清心寡欲,沒對誰這麽在意過,現在好歹知道他不是同誌,作為他的表妹,我也放心了。”她心滿意足地咂咂嘴,還想說什麽,門鈴就在這時響了。

我和她都以為是喬諾他們落了東西,可一開門,卻嚇了一跳。

艾晴這個陰魂不散的家夥,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跑來這裏了。

開門與她麵對麵的關月身子明顯一僵。穿著無袖背心,破洞牛仔褲的艾晴繞開身形消瘦的關月直接鑽到我麵前,一臉得意地衝著我笑。

“你怎麽找到這兒的!”我和關月異口同聲。

“媽媽告訴我的啊!”她一臉無辜,極其自來熟地坐在了沙發上。我氣得從沙發上彈起來,特別想擼起袖子給她一耳光。她在我媽那兒怎麽胡作非為我都無所謂,但居然敢來關月這裏,那下次她是不是直接要衝到蘇遠那裏告我一狀?

“哎哎哎,你別急啊,我可不是要來你地盤撒野的!”

這個人精看出我一副要發飆的樣子,趕忙嬉皮笑臉地翻包,然後從裏麵拿出一張卡片,放在了桌上:“喏。”

我把冰冷的目光移向她:“你過生日關我屁事。”

似乎預料到了我的反應,她一下子笑得特別開心:“姐妹嘛,別這樣!反正周日回來聚聚也好呀,媽媽也很想你嘛!”

“哦,對了!”她轉過頭去看還是一臉驚愕的關月,“小姐姐,你也一起來呀,帶著你的朋友們,多熱鬧熱鬧嘛!”

這聲小姐姐像個巴掌似的一下就把關月打醒了,她揚起眉毛就衝過來把桌上的卡片扔到了垃圾桶裏,“誰是你小姐姐,見誰都叫姐姐!這裏是我家,我不歡迎你,請你出去!”

關月是個紙老虎,她最拿手的就是窩裏橫。

看起來風風火火、雷厲風行,但是一遇到事比誰都慫。

這麽多年來,在外麵遇到的一些事,大多也是由我出麵擺平。但像這次這樣,我還沒開口,她就開始下逐客令,我還是第一次見。這一連串的舉動讓艾晴的臉色有點不好。我不知道她是裝的還是真的沒想到會被這樣打臉。

“你走吧,以後也別隨便來別人家找我,這樣很不禮貌。”我靠近她,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記住,我不是你姐姐,以前不是,現在不是,以後更不可能是。”

“蘇靜安,你有必要這麽狠嗎?”她咬牙切齒地問。

“不是我狠不狠,而是——不該是你的世界,你就不要硬闖。”

“蘇靜安,你了不起,你行,我倒要看看你神氣到什麽時候!”她用那種看仇人的眼神最後看了我一眼,然後拎起包,朝門外絕塵而去,臨走還不忘狠狠地砸了一下門。

關月被她這個舉動嚇了一跳,但很快暴脾氣就起來了,罵罵咧咧地跑去關門。我有氣無力地坐回沙發上。

這麽多年,我以為我能忘記艾晴對我的影響,但我現在才發現,一切都沒有改變。

很多年前,當我第一眼見到艾晴的時候,我就覺得,她是一朵覆蓋在我人生中,代表著災難的烏雲。她和她的父親,第一天來到我的家,林芳做了很多平時不會做的菜——她顯得特別高興,甚至唱起了歌,完全一副陷入愛情中的小女人模樣。當天晚上,就讓他們住了進來。艾晴和我擠在一張**,我很不開心,但我知道我不能表現出來。而第二天當我放學回來的時候,發現她把我的小豬儲蓄罐打碎了,把裏麵的硬幣都拿去花了。

我哭了一晚上,那些錢是我辛辛苦苦攢的,為了去買本喜歡了很久的散文集。

她咬著用那些錢買來的棒棒糖,手裏掐著零食,坐在**看我哭。林芳開始還是安慰我的,後來見我哭個不停,就懶得理我,跑去和艾和親熱。而最讓我心寒的是,她居然跟艾和說,這孩子就是死心眼,你別放在心上。

從那以後,我和艾晴之前的矛盾從來就沒有斷過,大多數時候都是我默不作聲地忍耐,而她則變本加厲地破壞我的生活。比如,明明是她帶同學回來玩,打翻了家裏唯一一套還算值錢的高腳杯,她卻把那些碎片偷偷藏在我的床底下。林芳找到後,不管前因後果,認定了這件事是我做的。而艾晴在一旁裝好人,還像朵白蓮花似的為我求情。

比如,有次我借來班上學習好的同學的筆記抄寫,趁我洗澡的時候,艾晴在筆記的扉頁上,寫了很多辱罵的髒話,還畫了一些極其醜陋的塗鴉,而我對此全然不知。我把筆記本還回去後,那位同學看到了,她大發雷霆,從此再也沒有搭理我。

再比如,她因為要參加一個同學的聚會,但她沒有好看的衣裳,艾和也沒錢給她買,她便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她央求林芳,希望她可以把我那件還算值錢的白色連衣裙借給她去穿。我拒絕了,因為那條連衣裙是關月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不允許艾晴玷汙它。可我不同意又有什麽用呢,這兩個人裏應外合,趁我不在的時候,偷偷地拿走了它。當它重新回到我的衣櫃裏的時候,裙身已經沾染上各式各樣肮髒的汙漬。我哭著洗了一整個晚上,都沒有洗幹淨。

這樣的事情像是空氣裏翻湧不盡的塵埃一樣,數也數不過來。我也開始明白,既然不再是溫室裏的小花朵,就要變成荒漠裏的食人花。

所以,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忍過艾晴。她對我做什麽,我便會一比一地還回去。

最嚴重的時候,我和艾晴還會打起來。

直到後來,我遇到了董銘陽。在董銘陽的照顧下,艾晴才收斂了她的行為,沒敢明著跟我興風作浪。我想我很多為人處事的心機,大多都來自於艾晴的“悉心教導”。艾晴知道我不會再懦弱忍讓,便開始裝乖,討林芳的歡心,利用林芳對她的關愛,來刺激我。

我總以為,不管怎樣,我都是林芳的親生女兒,所以她去爭寵,我也不放在心上。

可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隻有我是多餘的。畢竟林芳,這幾年從未想起過我的生日。可她為了艾晴,辦了生日宴。很多事情,我不去在意,並非真的不在意,而是沒有一個對比。一旦有了對比,那些曾經信誓旦旦的自以為是,便會瞬間土崩瓦解。

“靜安,你哭了啊?你哭什麽啊,那個煩人精不是都被趕走了嗎!”關月急得**紙,往我臉上糊。我這才知道我又哭了。

“沒事沒事,你別急,我沒事!”我忙擺手,不想讓她看到如此脆弱的我。

我也挺恨這樣的自己,動不動就哭,成什麽樣子,明明我可是在黑暗裏摸爬滾打過的人。關月太了解我,歎了口氣,把抽紙一丟,攬著我的肩膀:“這些事兒你沒必要在意,你媽不在乎你,可自有人在乎你啊!而且說實話,你媽不在乎你又不是一天兩天了!”

“我就是覺得,是不是她離開了我,過得更好。”我苦笑,“也許我就是個累贅,因為我,我媽被趕出來,而沒了我,她有了愛情,有了新的家。”

“從一開始我就是那個最多餘的人,我知道蘇遠一直想要兒子,所以他從來都不喜歡我,他不喜歡就不喜歡吧,可我還有我媽,可現在,我明白,我媽也並不在乎我。”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活著好辛苦啊,根本沒在乎自己的人,為什麽要那麽努力地活著呢?”

“蘇靜安,你別說了!”關月過來緊緊地抱住我,我的眼淚真的刹不住車了,像一場猝不及防的雨。我們兩個像是兩隻小蘑菇,緊緊地挨在一起,像小時候無數個春夏秋冬一樣,她被爸爸罰了我會抱著她陪她一起哭,我被蘇遠打了她也會安慰我陪著我一起釋放情緒。

“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你再難過也是沒用的,我不是文科生,我不會說那些文縐縐安慰你的話,我隻想告訴你,不管這個世界變成怎麽樣,我關月都會站在你這邊,都會陪著你,關心你,保護你!”

“有我這種朋友,你還有什麽值得哭的!”

聽她這番義薄雲天、梁山好漢般的話,我沒忍住破涕為笑。關月總是有這種神奇的力量,能把我從崩潰邊緣拉回來。很慶幸,這一路上能有她。因為有她,也讓我這一路跌跌撞撞走來的人生,並不至於摔得那麽慘。

曾經我不止一次地想,大概她就是我的前世情人吧,不願意和我分開,這輩子才選擇做的我姐妹。

能願意做我這種人的姐妹,她該有多美好。

畢竟她不知道她抱著的這個姑娘,早已被歲月換了麵龐。

“好,我不哭了,有你陪著我,我怎麽都開心。”我揉了揉她的頭,讓這一切糟糕的情緒隨著我們的相視而笑漸漸消失。

不管怎樣,生活都要繼續,不是嗎?

(二)

後來的幾天,我都老實地待在關月這兒。

聽關月說,是喬諾特意囑咐的,他怕蘇遠再做出什麽傷害我的舉動。我也並沒有和蘇遠聯係。本來就感情淡漠生疏,又何必裝模作樣。這樣也挺好,彼此互不打擾。

周末的時候,我托關月的口,把喬諾和關夏都叫過來吃飯,而我則為他們親自下廚。其實我做飯的本事不亞於董銘陽,畢竟在棚戶居民區生活的這幾年,我都要掌勺伺候艾和父女。關夏知道我還會做飯,冷嘲熱諷了好一會兒,直到喬諾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才閉嘴。關月這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在客廳吃零食打遊戲,隻有喬諾來到廚房,不介意油煙味,誠意十足地說幫忙。

我欣然同意,可同意之後我又很後悔,他這個大少爺比起關月的笨拙廚藝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在他第五次弄混我的菜後,我十分不滿地把他推出廚房。他的表情稍稍帶了點尷尬和委屈,但很快就消失了。他勉為其難地答應離開,並叮囑我,做菜的時候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他一走,我突然止不住地有點想笑。

看來他應該不生氣了,不生氣就好,我最不會哄人了。

菜很快便弄好了,關夏知道五菜一湯都是我一個人做的時候,下巴都要掉下來,居然忘記諷刺。關月隻顧著大快朵頤,誇讚的話根本不舍得給我。隻有喬諾鬆了鬆領口,神色有點異樣地問:“靜安,你是怎麽做到在這麽短時間內準備好一桌飯菜的?”

“哦,熟能生巧啊!”我笑嗬嗬地說著,摘下圍裙,給他添了一大碗飯。

“伯父還讓你做這些嗎?”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關夏和關月的動作都跟著慢了下來。

“不是,不是,是我總讓她做飯給我吃!”關月趕緊打圓場,我也跟著點頭,“對,關月這個饞蟲總要我做東西給她吃。”

喬諾將信將疑地看了看我們倆,然後才笑了笑。

“那就好。”他看著我,聲音淡淡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喬諾的關係,關夏沒有那麽明目張膽地找我麻煩,甚至在飯後還主動幫忙收拾。看著這三個平日自持矜貴的小年輕在廚房忙著刷碗洗筷子,我居然覺得好笑,有生之年居然能見到這一幕。

看著窗外灑進落地窗的陽光,我突然就覺得,生活原來也可以很美好。有幾個可以一起聊天吃飯的人,有一個可以抱著你、陪你哭的姐妹以及一個會因為你做飯太過熟練而心事重重的他。

視線不自覺地落在喬諾的背影,我的心一下就慌了起來。

不行不行,做人不能太矯情。

我一邊在心裏嘀咕著,一邊移開視線,恰巧手機就在這時響了起來。在看到號碼的瞬間,我就有不好的預感。那個號碼並不是蘇遠的,卻是蘇遠的秘書。

喬諾擦幹手,從廚房出來,見到我一臉愁雲慘淡的表情,便問我怎麽了。

我苦笑著看他,突然覺得蘇遠真是打得一手好牌。

半小時後,我們四個人來到市中心最大的醫院,來探望蘇遠。

蘇遠的秘書告訴我,蘇遠在開會回來的路上,被來路不明的人襲擊,負傷進了醫院。

身為蘇遠的女兒,我當然應該第一時間出現在醫院。本來喬諾和關夏不應該來的,可他們見我神色不對,也還是跟來了。

見到蘇遠的時候,他已經躺在病**,包紮好傷口了。一旁的陳佩自打見到我進來,就沒有好眼色,我知道她氣什麽,畢竟喬諾因為我,警告了蘇遠。

“你回去吧,這邊不需要你。”蘇遠見我和陳佩兩個人眼神針鋒相對的,再這樣下去總歸不好,他並不想讓喬諾和關家兩個孩子看笑話。

“好吧,那我先回去,你照顧好你自己啊!”陳佩千叮嚀萬囑咐,嗲裏嗲氣的樣子讓我不忍直視。離開的時候,陳佩故意從我身邊走過,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而我假裝什麽都沒看到,在心底翻了個大白眼。

陳佩走後,蘇遠最先打招呼的人自然是喬諾。他一臉喜笑顏開,諂媚的樣子我這麽多年都沒見過幾次。喬諾也是給足了他麵子,禮貌周全地喊他伯父。兩個人寒暄著。我冷著臉,隨便找個地方坐了下來,關月在旁邊拉著我的手,因為她知道我現在就是在壓著自己的情緒。

誰都知道,他打電話給我,不過是想讓我把喬諾帶來。

雖然事實就這樣,但我還是受不了他那骨子裏賤兮兮的模樣,那種感覺就像,你想低人一等,卻非要把我的自尊拿走做陪葬。特別是在關夏用那種嘲諷的表情看了我之後,這種壓抑的憤怒,就更加強烈。

深呼吸了三次,我再也克製不住自己了,站起來,走到蘇遠麵前,麵帶微笑:“爸,你也累了,該休息了,喬諾他們還有事,讓他們先走,我來照顧你。”

蘇遠一愣,然後尷尬地一笑,忙點頭:“對對對,伯父忘了你們還有事,你們先回去吧,改天來家裏吃飯!”

喬諾笑著點頭,回頭與關夏默契地對視了一眼。而關月也知道這是我的家裏事,既然蘇遠沒出什麽大事,她不好在這兒繼續留下去。於是她決定和他們一起走。臨走前,喬諾拍了拍我的頭,給了我個安慰的眼神。我知道他看透了我糟糕的情緒,希望我穩一穩。我深吸了一口氣,重重地點頭。

他們走後,偌大的病房頓時空了許多,隻剩下我和蘇遠。

我轉過身,定定地看著這個男人。

時間仿佛又回到之前他把巴掌生猛地揮到我臉上的一刻,我跟他之間的矛盾並沒有因為這幾天的不見而平息。或許這根本不是我和他幾天前的矛盾,而是和他這麽多來一直暗湧著的,我和他都裝作視而不見的怨懟。

我恨他為什麽他把我帶到這個世上卻不愛我,甚至把我丟棄。

他恨我為什麽不是個男孩,為什麽對他一點用處都沒有。

“說吧,你下次還想用什麽花招?缺胳膊少腿兒?還是變成植物人?”我雙手插袋,囂張地在他麵前踱步。反正我都是這副模樣了,何必再偽裝。

“蘇靜安,我現在沒心思和你慪氣,你給我出去,我不想見到你。”他眼裏的嫌惡不是一絲半點,拿出那種大老板的架子驅趕我。他越這樣我越是覺得有意思,甚至搬了個凳子坐在他麵前。

“別啊,我可是你唯一的骨肉,我還擔心你呢。”

“我沒你這樣的女兒!居然敢讓喬諾拿公司合作來要挾我?!”他氣得青筋暴突。

“這是你自找的,你讓我去接近他,就要做好反被要挾的準備!我告訴你,你不要太過分,這種把戲一次兩次可以,你要知道,事不過三!”我把聲音提高一個度,他氣得開始咳嗽。我冷眼旁觀,沒有絲毫動容。這個外表看來氣度不凡的男人,成功的企業家,在我眼裏,狗屁都不是,他帶我來到這個世界,卻把我扔進黑暗裏見不得光。

“蘇靜安,行,有本事看看咱們倆誰笑到最後,”他在陰沉的表情裏擠出一個笑,“你大可自由自在完全不考慮我,但你別忘了你媽,我玩不過你身後的喬諾,我還玩不過她嗎?”

“我要是不好過,你們也別想好過!”

我忽然覺得自己從來都沒有真的認識過他。

一個男人,居然用自己結發過的妻子威脅自己的親生女兒,他還是人嗎?

我終究還是笑了出來,一邊笑一邊搖頭,像是要把心裏所有的失望都揮之而去。

他冷著臉看我的反應,而我一點反應也不想給他了,畢竟,和一個沒意義的人較著沒意義的勁兒,本身就是一件特別沒意義的事。

歲月還長,那我們,就走著瞧。

我在心裏如是對他說。

(三)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家,也沒有去林芳那裏。

關月發信息給我,我也沒有看。一個人在江岸邊遊**了很久,我根本不知道哪裏才是我的落腳之處。心底那些抑鬱糟糕的情緒像是一層層紛亂的絲線一樣把我纏住,我想一個人靜一靜。直到夜色變深,天氣轉冷,我才想到,還有學校這個落腳之處。

事實上我很少在宿舍住,但宿舍的那群姐妹也沒有因此就孤立我,每次我回來,她們都會很歡迎。

也是這個時候,我才發現,宿舍這個地方,也是唯一一個真正屬於我的小小世界。

我並不是一個認床的人,可回學校宿舍住的這一晚,我睡得很好。

仿佛所有紛紛擾擾的一切都與我無關,我隻是一個和其他人一樣為了學習而來到這裏的女大學生。

似乎很久沒有睡得這麽踏實,以至於第二天睜眼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如果再磨蹭一會兒,太陽肯定都下山了。

我爬起來,迷迷糊糊地開了手機,卻發現了好多個關月的未接來電。怕她有什麽急事,我當即回撥了回去。

隻是我沒想到的是,電話接通後,她的第一句話便是:“親愛的,我出事兒了!”

我驚得從**彈起來,顧不上洗臉刷牙,隨便套上衣服,拔腿就往外衝。

說句矯情話,這輩子,除了我媽,她是唯一一個讓我聽到“我出事了”這四個字會嚇得腿軟的人。

得知她現在在學校醫務室,我立馬飛奔了過去。一路上我甚至還腦補了各種瓊瑤戲一般的橋段,眼淚都快被自己做作的煽情給飆出來了。

可現實總是殘酷的,當我風風火火地衝進醫務室,看見的卻是把腿搭在椅子上,悠閑地吃著香蕉的關月。

我劫後餘生般地長舒了一口氣,然後衝過去狠狠地給了她一記栗暴。她疼得齜牙咧嘴,嚷嚷著“親愛的,你怎麽這麽對我”。

“我怎麽對你?你都快嚇死我了!我以為你怎麽了呢,你怎麽弄的啊,白天不是好好的嗎?”我坐下來想看看她的傷處,卻發現隻是膝蓋擦破了皮。

“問題不在傷,在於心靈!”她一本正經地捂住胸口,“嚇得我半條命都沒了!”

“一進門就聽見你嘰嘰喳喳!”關夏就在這時拎著藥走了進來,放在關月旁邊,“你們倆湊在一起,比廣播都熱鬧!”

關夏一來,我就不自覺地把嘴巴閉上,可關月歡樂了起來,一個勁兒拽著關夏,問:“要到沒,要到沒?”

“要到什麽?”我忍不住問。

“聯係方式呀!”關月笑得花枝亂顫,湊過來跟我比畫,“我和宿舍一個女生出去買東西的時候,被一夥跟人打架的女生給牽連了,我一時情急就和她們吵起來了,那群女混混太能打架,我哪兒打得過人家啊,就在這關鍵時刻——一個大帥哥出現了!”

“大帥哥?”我無語地望著她。她的眼光我又不是不知道,畢竟當年校草追她,她還覺得人家醜。

“哎,這次是真的帥啊,特帥,然後他就把這些事擺平了,還把我送醫務室。”她春風滿麵地描述著,我和關夏一同無奈地搖頭。

“關夏替我把他送出去的,還幫我要了聯係方式!”關月眨巴著眼睛向關夏求證,關夏歎了一口氣,一臉無可奈何地應著:“要了要了,等會給你!”

說完,他給關月倒了杯水,然後把藥遞到她麵前讓她喝掉,這時候我才注意到關月的傷口並不小,突然又開始心疼。要是我在她身邊,別人碰都碰不到她。

“怎麽那群人打架能牽連到你呢?”我忍不住納悶,關夏看了我一眼,表示我問到點子上了。

“我懷疑有人故意的,”關夏說著,不忘給了我一個白眼,“而且和你有關。”

“和我有關?”我吃驚地指著自己的臉。

“你就是個麻煩,你那個妹妹也是麻煩!”關夏拿出懟我的架勢,語氣也很重。

我還沒能明白關夏話裏的意思,隻覺得這個人又開始無故地數落我,心裏委屈。

眼看我倆要擼起袖子打起來,關月馬上喊停。

“你倆有人性沒有,我才不在乎誰設計我呢,我現在隻在乎那個帥哥!”關月衝關夏喊,然後回頭興衝衝地拽我,“他輟學了,現在也沒有正式工作,我想著讓他去我家公司上班!”

“你瘋了吧你!”我和關夏異口同聲。

很多時候我都佩服我和關夏的默契,因為關月讓我們倆暴躁的點簡直一模一樣。

“怎麽了啊,他看起來人很正派的,關夏見過,真的,濃眉大眼的,義氣得了不得!”關月越說越來勁,“反正咱們公司不也是正缺人手嗎,你就看著給安排一個,當個司機也成啊!”

“人家願意嗎?”關夏苦口婆心地勸阻。

“肯定啊,我這個大美女主動邀請,他怎麽會不願意!”關月開始撒嬌,拽著關夏的胳膊搖啊搖。

我聳了聳肩,看著這個活寶,心裏不禁感歎關夏太要麵子,這個妹控根本拗不過關月,還硬撐麵子,真是浪費生命。

轉過頭,看著夕陽一點點向地平線移去,晚風吹進來,窗簾跟著微微搖曳,下課的學子們結伴向校外走去,男生女生嘰嘰喳喳高興地說個不停。騎自行車的人會一邊按著鈴鐺一般喊借過借過,籃球場上還有揮汗如雨的少年們。

生活按照自己裝點的模樣進行著,一切都是那麽的寧靜美好。

看著這一切,就連蘇遠帶給我的煩躁不安都消磨了許多。

抬起雙臂,我伸了一個懶腰。

如果日子都這樣進行下去,也是不錯的。

有事做,有人陪。

起碼,我是心滿意足的。

可我太過愚鈍,根本不知道命運伸出手蒙住了我的雙眼,讓我看不清未來的路和軌跡,以至於我總會輕易地跌倒,迷失了方向。

老天永遠隻會給你一張答卷,卻不給你答案。

就像我根本想不到,把關月迷得神魂顛倒的那個男生,與我竟有那樣千絲萬縷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