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殷翔來說,覺得被帶著手銬送進保密局的審訊室已經夠倒黴了,但仔細想想,也並沒有什麽覺得冤枉的,竊取郭有為材料的事的確是他幹下的,其實一直以來他就有種感覺,覺得事情會有爆發的一天,可讓他感覺坦然的是,他並不是為自己謀求私利,他所做的這些對中國大飛機事業的貢獻是實在的,所以他相信即使有一天事發了,也不至於事情鬧得太大。

事實也是這樣,俞越海已經動用他諸多官方關係,為他求情,保密局雖然例行公事地抓了殷翔,也並沒打算當成大案要案來處理,從各方材料來看,殷翔並不是向國外或政府敵對勢力出售材料謀求錢財,還是用在了國家單位的身上,手法固然不妥,但動機並不惡劣,又念其初犯,與俞越海等人溝通以後,打算搞個內部處分了事,這讓殷翔和太極星都鬆了口氣。不過在結案以前,最後由俞越海簽名將殷翔擔保外出。殷翔暫時被扣押了旅行證件,不得離境。

俞越海表示送殷翔回家,殷翔婉拒了,說想獨自待一會,俞越海知道他心情很亂,也沒反對。實際上他心情更亂,俞堅如果真如殷翔所說是個居心不良的小人,那事情可就大了,他必須趕緊找俞堅問個清楚,可是俞堅的電話一直打不通,這讓他心裏更加緊張起來。

殷翔獨自走在街頭,這時秋天到了,陣陣秋風將枯黃的落葉一片片掃到街角,殷翔感覺很蕭瑟,很落寞。

可還沒感懷多久,一輛小車吱地停在他身邊,車門打開,是韓鐵,他一招手:“趕緊上車。”

殷翔怒視著他:“原來你就是內奸。”

“最後再信我一次,上車。”韓鐵誠懇地請求。

殷翔看他期盼的眼神,上了車,車子發動,亟亟地駛向遠處,韓鐵一邊開車一邊把一個包丟給殷翔:“這裏麵有些錢和一些你逃亡時的必需品,趁現在沒人,你趕緊走,越遠越好。”

“逃亡?”殷翔莫名其妙。

“葉蒂蘭給你惹下了大禍,她的朋友阿拉曼是世界頂尖的殺手,見你被俞堅對付,合謀殺了俞堅給你出氣,結果反被俞堅利用,阿拉曼被幹掉了,連屍體都不知被俞堅用什麽方法處理得警方都找不到,葉蒂蘭生死未卜,你的朋友們每個都要遭殃,但最麻煩的是你,現在買凶殺人的罪名已推到你的身上,如果你不現在逃走,你就得在牢裏蹲一輩子。”

殷翔麵色發冷:“你還想騙我?”

“如果我騙你,我就不應該來這,你聽著,我同你不是同一陣線的人,我現在隻是有點內疚,信不信隨便你,我勸你現在馬上走,不要等我改變主意。”韓鐵的麵色已是鐵青一片。

殷翔看看座位上的包:“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葉蒂蘭他們豈不是很危險?”

“你還是顧自己吧,現在你自身難保,他們……也許不會有事的。”韓鐵還是撒了謊,他了解殷翔,如果讓殷翔知道他的朋友其實已在生死邊緣,他是不會丟下他們不管的。

車子行進很快,已經快進城郊,殷翔聽了這些話後一直沒說話,在車子開到一條無人小道時,突然他一掌劈向韓鐵,韓鐵沒想到他突然發難,砰的一聲,身體重重撞在了車門上,車身劇烈搖晃起來。

吱!緊急刹車,殷翔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向後反扭:“看來你韓鐵知道俞堅的一切,我用不著逃亡,抓了你就夠了,去給我把事情說清楚,把真相告訴所有人!”他重重把韓鐵按在車門上,韓鐵額頭撞在把手上,一縷鮮血流下。

韓鐵掙紮兩下,能活動的手把車門一擰,咣當一聲,兩人從車裏同時撞了出來,一到地上,殷翔又要撲向他。

“給我站住!”韓鐵掏出一支槍對準他,殷翔停下了。

韓鐵拭著額頭的鮮血:“我真不該來救你,我真不該心軟,你差點毀了我的一切。”

“一切?俞堅到底給了你什麽?你要這麽幫他?”

“榮華富貴,每個人都想要的。”韓鐵大吼。

殷翔咬牙喝道:“就為了榮華富貴?”

“這還不夠嗎?”韓鐵把槍用力頂在他額頭,他喘著氣,眼神中透出暴怒與矛盾,“你以為你很偉大?你以為你是救世主嗎?如果在國外,以我的能力我的才幹,我早就是億萬富翁了!可在這裏,我得到了什麽?幾千塊一月的工資?那臭烘烘的雙人宿舍?還有這一周隻能使用一次的單位小車?那些官宦子弟幹部子弟隻要一個電話就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我呢?我累死累活憑什麽就得讓他們在前麵風風光光?”

“你這個俗物!”殷翔瞳孔在收縮,“虧我一直那麽看得起你。”

“俗物?俗物?”韓鐵在笑,笑得比哭還難看,“我就是俗!我就是俗你要怎麽樣啊?俞堅他不是好人,可他能給我的比那些一臉正氣的君子們給我的多得多了,你以為我們現在搞出大飛機中國就真的成功了?你以為有了個太極星我們就是工業強國了?我告訴你,中國人就是隻能共患難不能共富貴,現在我們收買那些人才花了那麽多錢,可到了將來,那些自以為是在為國捐軀的傻瓜們遲早會被像破玩具一樣拋到角落裏,你我都不會例外,我們永遠不可能成功的,在這個腐敗的國家裏麵。”

“我們在改革,我們已經有了成效,你為什麽就不能多等等?”殷翔怒道,“你有才能有本事誰不知道,你走正途遲早有一天也能功成名就,你為什麽要走上邪路?”

“我告訴你什麽叫正途,你看看吧,我在風火輪得到40%的股份,到了軍工就一句在職人員不得從事副業就全把我的剝奪了,我隻能看不能用,還能得為它勞心勞力保證能年年上繳利稅。我在太極星搞了好幾個專項技術,可我連申請個人專利的資格都沒有,這一切都歸功於集體,拿到幾個獎勵還不如街邊一個賣茶葉蛋的。我們辛辛苦苦搞出了大飛機,這下應該發點財吧,可是俞越海幹了些什麽,把各部分非主體研究技術無償地提供給其他企業,美其名曰共同進步,我們這些累死累活的人什麽也沒有。”

“這是為了團結!如果不是全國的同行合作就不可能有今天的大飛機,這是回報!”殷翔大吼,“有什麽不對啊?難道我們各自為政能搞出今天的成就嗎?我們隻是剛剛起步,剛剛有了個好開頭,你就急著向口袋裏扒拉各自的收益,就靠這樣自私自利的做法能讓別人相信你嗎?你還有資格做這個行業裏的領頭羊嗎?”

“那隻是他們的想法!”韓鐵握槍的手在顫抖,“我才不管什麽國家,什麽民族,我隻知道我付出多少就該得到多少,我是人不是神仙,我不像你,你看看你自己,你做了多少?可你現在又是什麽下場……”

殷翔暴怒了:“我有今天就是因為有你們這樣的渾蛋。”他幾乎要衝上去。韓鐵用槍猛力一頂他額頭,“你別動,別逼我開槍!”殷翔停住了,他用深刻而凝固的眼神盯著渾身發抖的韓鐵:“韓鐵,你利欲熏心,這樣下去你不會有好下場的,你收手吧。你這樣下去,你怎麽對得起韓嘯天?”

“我收不了了。”韓鐵咬住下唇,“你別提韓嘯天,從小到大,我都聽他的,他讓我學習學得我神經衰弱,他讓我工作作得我筋斷骨逆,我從小到大做的事都是為了讓他驕傲,現在,我長大了,我隻想過得好一點,我隻想享受一下那些肥得像豬滿肚肥腸的有錢人也能享受的東西,我做了這麽多為什麽就不可以?我不想像你一樣,你以為沒有我們你就會有好下場嗎?你太天真了,在這國家想上位不是靠能力而是靠關係,你仔細想想吧,如果沒有俞越海一直罩著你,你本事再大又會有今天嗎?現在你慫了!真的是因為你犯了錯誤嗎?不是!就是俞堅取代了你,你從前做得再多你現在也什麽都不是,你慢慢就會變成一個普通人,靠著那幾千塊的工資了此一生。”

殷翔慢慢低下了頭,韓鐵眼神閃動著:“俞堅是對的,命運要掌握在自己手裏就得把錢掌握在自己手裏,人是這樣,國家也是這樣,殷翔,太極星隻要一天是國家的,它就不能真正地走向富強,它再強大,可這個國家還會有千千萬萬的無能之輩像吸血鬼一樣慢慢把它抽幹,現在那些為我們做過一丁點事的小企業都急著同我們翻舊賬,俞越海還有沐英傑這些笨蛋來者不拒,把我們將來的收益像流水一樣提前預支給他們,就為了團結這些可憐蟲。像你一樣他們自以為是救世主。可我們不會,如果太極星在我或者俞堅手上,我們會掃**這些垃圾,清除我們所有的絆腳石,所有的對手一個個都會被我們踩在腳下,我們才是真正的霸主!”

殷翔沉默著,其實在很久以前,他也曾這麽想過,也曾用屠殺來形容太極星的戰略思路對同行業中小企業的影響,引入競爭來清除腐朽落後的舊體製企業,但是,俞越海後來沒有遵照他們從前的戰略計劃來走,因為他們都看到,這個偉大的事業不是一個人可以做起來的,也許別人有缺點,但他們也有各自的能量,將這些能量齊集起來,就能產生不可思議的成效,何況太極星就完美了嗎?四麵樹敵搞到資金緊張的教訓還不夠深刻嗎?予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即使是對手,對它殘酷無情的結果即使勝了,對自己也毫無益處,真正的領導者,必須具備容納異己的胸懷,也許殷翔對此了解得不像俞越海那麽深刻,可是他已經模糊地捕捉到一點其中的精髓,所以,他讚同這種競爭體製的變革,卻沒想到,這種變革也損及到另一部分人的利益,損己利人,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的。

“改革!開放!”殷翔心中翻騰著這四個字,連韓鐵這樣的人都在改革大潮中出現變異的思想,他心情沉重著,還有多少人為此而在不滿呢,還有多少人或多或少地挖著改革事業的牆腳呢?他突然明白,從前一直感覺改革隻是體製上的事情,可今天他終於意識到,更重要的是思想,在私有製度在中國逐步完善時,很多人思想並沒有平和地過度,從從前精神至上的駿馬一下跳上金錢萬能的列車,曆史就是這樣,大部分人一會偏左,一會偏右,少數掌握中間路線的智者在夾縫中艱難地生存著,像韓鐵俞堅這樣的人出現其實並不是偶然,還有很多人都有他們這樣的想法,他們不是希望一個集體出現繁榮富強,而是想要自己出人頭地,見不得別人與自己平起平坐,有極端的手段打壓著競爭者,到如今,他終於明白了俞堅從事諸多陰謀的最終目的,那就是兩個字——壟斷!

他要整垮俞越海,把太極星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利用太極星在政策上的優勢,和目前技術環境的優勢,完全占領國內市場,把從前的老牌企業一個個擠倒,然後一手遮天,使自己成為這個王國中獨一無二的巨人。

想到這裏,殷翔問道:“如此說來,俞堅和你暗地裏都是飛宇的股東。”

“不錯。”韓鐵聲音沉下去,“國家的股份和其他的股東都不能完全控製太極星,但是俞越海一倒,他的股份理所當然由俞堅繼承,再加上當初飛宇的投入,俞堅就可以完全在太極星控股,現在,一切萬事俱備,隻欠臨門一腳,這一腳就是踢出去你這個知道得太多的人。”

殷翔搖搖頭:“韓鐵,你們太驕傲了。”他突然變得語重心長,“知道我在這個行業這麽久,學到了什麽嗎?那就是,不要小看其他人,即使是一個看起來骨瘦如柴的人。”

韓鐵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盯著他,殷翔扳起手指:“我不同你講大道理,我們來看看事實,你可曾記得中國曾經有過一些民營企業中如雷貫耳的名字:贏海威、亞細亞、三株、萬家樂、飛龍、愛多、巨人、太陽神、健力寶……曾幾何時,在改革大潮剛剛洶湧而起時,這些民營企業何等不可一世,他們是‘標王’,是‘青年近衛軍’,可是,他們現在在哪?”

殷翔長歎一聲:“都沒了!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了,中國商海中,他們一個又一個地崛起,不用幾年又一個個倒下,泰坦尼克現象在中國民營企業中此起彼伏。為什麽?因為體製?因為管理?還是因為天災人禍?”

韓鐵眼神在閃動,越來越快。

“都不是,就因為他們對競爭對手殘酷無情!中國人個個想做老大的思想頑固地生根在腦海裏,容不得其他人與自己一同上天堂。”殷翔回想這些年來的經曆,不勝欷歔:“我們總說商場如戰場,同行如敵國,但實際情形是,企業最大的危機不是來自對手的強大,正好相反,而是對手的衰弱。如果真如你們所說,你們將一個個競爭對手都踩在腳下了,目睹他們一天天敗下去,這正說明,一個產業正在步入夕陽,也或者,是競爭方式的老化。飛機事業在中國剛剛起步,還是朝陽,但是像你們這種手法,卻正是被別人淘汰了的,走向老化的思想和手段。偉大的對手,可以給你們提供靈感和衝動,準確的定位你們的市場,試想一下,我們搞空中的士時,沒有日食這個對手,我們何來靈感想到開放中國的小飛機市場?沒有同他們的合作,我們又怎麽能迅速開發這一領域。沒有他們,我們又如何能同其他世界製造商一同參與在中國這場偉大的競爭。如果沒有了他們從前造就的良好的競爭環境,我們能成功嗎?”

韓鐵嘴唇動了動,似乎想反駁,但終於沒說話。

“我知道俞堅對你說了些什麽?的確,如果換成是五年前的我,我也會被**,多好的承諾啊,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每一個想要在這行業立足的人都得看我眼色行事,誰不心動?再看看俞越海他們的做法,簡直是自尋死路,自己還沒成長起來就開始把國內的對手先喂肥了,我也這麽想過,他們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啊?”

“不!”殷翔搖搖手,“他們理解了我們大多數人還沒理解的東西,他們捕捉到了企業本質上最大的閃光點,就像當年經濟學家誇獎百事可樂的成功一樣:百事可樂最大的成功就是找到一個成功的對手——可口可樂。今天的太極星也是一樣,讓利給一航二航,讓利給中國飛機零件的周邊企業,正是為了造就一個像空中的士那樣良好的競爭環境。”

“韓鐵,我了解你,你不是那種真的隻為一己私欲就去作奸犯科的惡人,你同我一樣,都在為中國的航空企業思考著未來,尋找它最好的發展方向,你之所以做出這些事來是因為俞堅用那套自私自利的企業理論說服了你,讓你以為中國航空企業隻有這樣走才是正確的,你也同我當年偷資料一樣,為了它能真正壯大,不惜用一切手段,即使敗壞自己也在所不惜。”

韓鐵手中的槍在慢慢下垂,他眼光慢慢在黯淡著。

“你被複雜的環境眯花了眼,找不到方向,我也找不到,這時俞堅的出現填補了你心中的空白。他對你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企業也是一樣,你以為太極星這種政策是在國家的錯誤埋單,而不是為了自己的壯大。你錯了,我不否認這種政策是為了國家,可這也更是為了自己,因為大河水少小河幹,沒有國家這個大環境的支撐,你再大的江流也要幹涸。”

“我也承認,從短期來看,俞堅的做法的確能讓太極星受益不少,可你發現沒有,俞堅並沒有多少朋友,他是個全才,他最擅長的就是一手策劃,有了令人叫絕的好點子立馬動手實施。可是,我問你,像俞越海一樣能從長遠目標著手,對一家數千億的大企業,數十萬員工的集體的長遠戰略規劃,他有嗎?”

韓鐵的槍口垂得更低。

“為什麽他沒有?他不如俞越海聰明嗎?不,因為他沒有胸懷,他隻看到自己,而俞越海身邊有我,有徐昌明,有朱力有韓嘯天有沐英傑,還有千千萬萬被他誠心邀請而來的萬千人才,他的結論是大眾智慧的結晶,群體智慧永遠高於個體智慧,這已經是曆史證明了的。”

“所以,他要讓每個人都受益,讓利益平攤,個人所得就少了,可是他抱怨過嗎?他像你一樣因為沒有收入就要殺人放火過嗎?我可以告訴你,我跟著太極星,不是因為俞越海可以讓我發財,是因為他能讓我真正感覺自己的才能有用武之地,雖然有過衝突,有過矛盾,但我們都有共同的長遠目標,感覺即使有朝一日我們不再有用時,我們的工作也已經融入了永恒的企業事業當中,這種成就感,你能用錢買得到嗎?”

“退一萬步講,就算你的目的是為了錢,你認為這樣做又真的能讓你成為所謂的霸主?其他人又真的隻是待宰羔羊?好好想想吧,你們是靠做這些醜事起家的,到時他會安安心心同你合作來搞企業?隻怕是整天算計著如何把你搞掉……”

“你給我閉嘴!”韓鐵舉槍對準殷翔,他感覺到自己的信念在動搖,感覺自己從前貌似堅定的信念在一點點地倒塌,其實他早就動搖了,早在對殷翔動惻隱之心時就動搖了。

他舉槍顫抖著道:“殷翔,你不用再花言巧語了,就算你說對了也沒用了,我回不了頭了,就算我已經變成壞蛋吧,現在,你就趁我還有一點良心時趕緊走吧,不然,我會殺了你,我真的會殺了你!”他最後幾乎是大吼大叫起來。

殷翔退了一步:“你是什麽人由別人來評價,韓鐵,如果你今天想做壞人你今天就該殺了我,你放了我,我就要告訴你,總有一天,我要回來的。”

殷翔說完,提起那個包,走向了遠方,韓鐵端著槍呆呆地在那兒站著,心頭百味雜陳地站著,直到他身影完全消失,他才放下了槍,如果筋疲力盡一樣蹲在了地上,就這麽說一會話,他發現自己居然出了一身的大汗,他喃喃地自語:“我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