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明深深吸足一口氣,打開免提,撥通了沈複生辦公室的電話。

旋即,手機中傳來一聲“喂?”是沈複生的聲音。

陳文明趕忙一點頭。

趙懷禮立即按照紙上寫的,迅速說完那句簡短的話。

陳文明毫不遲疑,馬上掛斷電話。

“哎呀!爐子上還咕嘟著汆酸菜呢!我光顧忙著拔草給往後腦勺去了!”趙懷禮突然一拍腦門,起身就往外走,“我得趕緊回去瞅一眼。”

陳文明目送房東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在椅子上靜坐一陣,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也出了門。

他的腳步似千鈞重,走在城中村的窄巷裏,像踏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不歸路。

任由心中萬般哀苦,他終究沒有停下前行的腳步。

走出小巷,他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江邊爛尾樓。

綏城江邊這棟爛尾樓,離江橋和休閑公園有些距離,稱得上是個人跡罕至的地方。

陳文明抵達爛尾樓附近時,遠遠地就看到一輛SUV,那正是沈複生的車。

他心裏多希望,此時看到的不是這輛車,而那滿心仇恨的孩子也沒有來。

出租車掉頭開走,陳文明重重籲了口氣,朝爛尾樓走去。

他輕手輕腳攀上滿是碎石灰塵的樓梯,貼著牆邊一路上到三樓時便看到不遠處的沈複生。

他迅速停步,後背緊緊貼在牆上,卡在沈複生視線盲區,暗暗觀察。

沈複生一直望著爛尾樓外麵的天空,是不是低頭看一眼腕表,然後來回慢慢踱步,雖然西裝筆挺卻一瘸一拐樣子令人心酸。

陳文明有些不忍心看,又被他臉上那股狠厲又亢奮的神情抓住了目光。

那是即將釋放二十年仇恨的亢奮,看上去如此勢不可擋,一雙眼睛裏像燃燒著兩團烈火,熠熠生光。

此刻,陳文明心裏複雜的痛苦無人能懂。

他從牆壁的掩護中緩緩走出來,一步一步,慢慢走向他思念二十年的兒子。

沈複生聽到身後響動,猛地轉過身:“鬼叔,真是好久不見啊!”

父子兩人,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和二十年無可挽回的光陰,靜靜看著彼此。

“原來是你。”沈複生眼中那兩團含光的火焰在漸漸熄滅,臉上亢奮的神色也黯然下去。

“小錚……”陳文明淒苦幹澀的聲音,劃破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沈複生輕嗤一聲,把目光轉向別處:“不要這麽叫我,不合適,我說過,你認錯人了,陳警官。”

他臉上的失望那麽濃重,陳文明看得揪心,湧動的情緒哽住了話音,一時間竟不知該說點什麽。

沈複生拄著拐杖走到他麵前,毫不客氣地開始搜身。

仔仔細細搜查一遍,沒發現什麽異常的東西,他把陳文明的手機直接砸在地上摔個粉身碎骨,然後又退開了,“還行,算你有點兒良心,身上沒藏著錄音的東西。”

陳文明歎息道:“你咋能這麽想呢,我帶那東西幹啥。”

“行了,別貓哭耗子了。”沈複生拿出煙,點了一根,“抽麽?”

陳文明點點頭,二十年了,他不知夢到過多少回,長大成人的兒子笑著問“爸,抽麽?”

夢裏的畫麵,卻不是此刻這般壓抑痛苦。

沈複生遞給他一根煙,又幫他點上,用一種悵然若失的口吻說:“你不用解釋什麽,因為我一個字都不想聽,你的解釋隻會加深我的憎恨,沒有其他用處。”

陳文明用力吸一口煙,再重重吐出來,罪人般低垂著目光:“嗯,不解釋。”

“上道。”沈複生指間夾著煙,輕輕鼓掌,“其實你不解釋我也猜得出來,你心裏很矛盾,恪守一生的職業操守讓你想將‘紅絲巾案’背後的真凶繩之以法,但是又不忍心親手把自己兒子送上法庭,所以你今天以這種形式把我釣出來,也沒帶取證設備,無非是想解開自己的心結,你在緝拿凶手和父子相認的天平上傾向了後者,我猜得對麽?”

陳文明無言以對,心中不知道該感到驚喜還是悲哀。

如果不是以這樣的身份重逢,沈複生這番縝密的分析足以令父親驚豔。

可是他們現在偏偏是血脈相連卻不能相認的關係。

沈複生抽了兩口煙,仰頭吐出煙圈,聲音涼淡地說,“別惦記什麽父子相認了,我是陳錚,但是他早就死了,死在了二十年前那個傍晚,現在我是沈複生。”

“行。”陳文明忍耐著作為父親的沉沉悲傷,扔掉煙頭,從兜裏拿出自己的煙又續上一根,“沈老板,那就說說‘紅絲巾案’吧。”

“這有什麽可說的,你不是已經都查到我頭上了麽。沒錯,那幾個人都是我弄死的。”沈複生聳了聳肩,不甚在意地說,“第一個女的,我沒記錯的話應該叫崔玲,她爸是當年轉運我到河北的司機,當年經過清源橋的時候,因為我哭鬧,他聽著心煩,把車開到橋下,從郝鳳琴懷裏把我揪下來,用皮帶把我吊在橋欄下好一頓打,我才四歲呀,你說他怎麽下得去手呢?”

陳文明張了張嘴,終究是回答不出一個字。

是啊,怎麽會有人對一個弱小無助的孩子下那麽重的手呢?

他解釋不了,隻能躲開沈複生的目光。

這詳盡的描述,像一種不會皮開肉綻的酷刑,所有的傷都悶在他心裏。

沈複生看著他,似乎對他的反應很滿意:“所以,陳警官,你給評評理,我把他女兒吊在他虐待我的地方,不過分吧?”

“如果你沒殺了她,確實不算過分。”陳文明不得不開口回應一句。

沈複生笑了笑,抬起手把煙頭彈得很遠:“至於其他四個人,也同樣沒有一個是冤死的鬼。劉萬才為了讓我在那個破倉庫裏安靜點兒,就往死裏給我灌白酒,我到現在都聞不了白酒的味兒,所以隻偶爾喝幾口紅酒,那是噩夢,吐出來的膽汁灌進鼻腔裏,換成大人也受不了。至於那兩個女人對我做的事,懶得跟你細說了,現在隻差一個‘鬼叔’,這事就翻篇了。”

他走到陳文明麵前,上下打量幾眼,“你不愧是‘陳狐狸’,竟然能用‘鬼叔’把我引出來。狡猾。”

陳文明沉默地看著他,看他眼中的快意越來越寡淡,那渾濁的眼底分明藏著恨苦。

沈複生臉上始終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但是那笑容沒有一絲溫度。

他轉過身看著爛尾樓外遠處的一片茂盛草木,留給陳文明一個背影,用一種鬆弛而滄桑的語氣緩緩說道:“有時我也挺感激你的,給了我這麽好的基因。如果沒有你的遺傳因素,我再怎麽潛心研究犯罪手法和練習反偵察能力,估計也白搭。”

他倏地轉身,遠遠地對陳文明一笑,“還好,我的功夫沒有白費,幾年下來,把完美犯罪研究得很透徹,又在當年那幾個拐賣我的人販子身上驗收了成果,我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你呢?作為在公安戰線上奮鬥三十年的老刑警,不點評一下麽?”

陳文明極輕地歎息,苦笑著反問:“你報複人販子的同時,也在報複我和你媽對吧?”

“怎麽?我沒有權利這麽做?你覺得我不該報複嗎!”沈複生陡然激怒,整個人都在憤怒中顫栗,“二十年前,如果你肯轉文職我媽就不會跟你鬧離婚,沒有鬧離婚的事,她怎麽會賭氣直接去給學生補晚課把我扔給你!可是你呢,你眼裏除了你的案子,其他都不重要!我才多大啊,還是怕黑的小孩兒呢,你接到刑警隊電話,把我鎖在家裏就往局裏趕。你不丟下我,郝鳳琴怎麽可能有機會拐走我?”

他嘲弄地攤了攤手,“所以你看,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不是你呀?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