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明深深低下頭,不敢去看兒子喜怒無常的癲狂樣子,也不敢去接他的話。
像個在思念裏逃亡二十年的罪人,在麵臨愛的審判。
“實不相瞞,我對你們倆的恨不亞於恨人販子。”沈複生仰著頭,像是在逼著自己強吞苦澀的情緒,“我恨所有讓我遭受二十年非人經曆的人,現在這一切終於要結束了。等找出‘鬼叔’解決掉他,我的自我救贖就完成了,這二十年的噩夢隻有在‘鬼叔’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才會徹底完結。”
“既然你恨到這個地步,怎麽不連我也一起殺了?”陳文明低著頭問,“當時我在黑礦場你肯定知道,隻要你一個電話楊棟梁就能輕鬆整死我。”
沈複生傲然地雙手拄在拐杖上,話音中滿是不屑:“在臥底查案時犧牲,對於警察來說那叫榮譽,我怎麽可能給你創造獲得烈士殊榮的機會,簡直是笑話。”
他用拐杖指了指陳文明,“我要用一個接一個能使你感到無比悲痛的現實,一次又一次敲碎你心中的信仰,直到你那些狗屁信仰徹底土崩瓦解為止。因為,站在我的立場來看,就是你那些所謂警察的信仰,才是導致我被拐走進而遭受摧殘的根源!”
“別在我麵前裝父愛如山,我根本不信那套虛偽的東西。”他的話音冰冷無波,“說到本質,其實你很自私,為你的事業、信仰、人生價值,你放棄了對家庭和兒子的責任,還美其名曰顧大家就顧不上小家,這種狡辯可笑至極。”
沈複生瘋狂宣泄著二十年來的委屈和恨怒,但是宣泄之後並沒給他帶來多少快感,反而有些淒涼的空虛。
他的話音落下,空曠的爛尾樓裏寂靜下來,隻有窗框闖進來的風,“呼”地打一陣旋子,又從另一個窗口刮出去。
明明是伏暑盛夏的大熱天,這裏的沉默寂靜卻像倒春寒時落了一場細雨,滴水成冰,一直寒到人心底。
良久的沉默,終於被陳文明微啞的話音輕輕劃破。
他看著沈複生,眼中幾乎是哀求的目光:“小錚啊,哦不,沈老板,懸崖勒馬吧,現在還來得及,隻要你盡快投案自首,是可以……”
“停,別來這套。”沈複生抬起手冷硬地打斷他的話,低頭踱步片刻。
再抬頭時,他笑了笑,語氣有所緩和,“說到投案自首,對於我來說或許還真是個不錯的選擇,我也願意成全你為正義執法大義滅親這點心思,不過我有個條件,你得答應。如果你能找出鬼叔,我承諾不再行凶,而且還會去警察局自首。”
他臉色一沉,又道,“但是,如果你不能幫我把鬼叔揪出來,那和當年拐賣案有關聯的人還得給我繼續死。”
這個要求,陳文明沒辦法答應下來。
“孩子,我對不起你,就像你剛才說的,歸根結底都是我的錯。你的不幸是我一手造成的,所以我鄭重向你道歉。”他垂著兩隻手,肩膀微微塌著,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聽爸一句勸,回頭是岸。”
沈複生像聽到天大的笑話,用力在自己的斷腿上拍了兩下,咬牙切齒地說:“聽誰爸一句勸?我和你的父子關係早就像這條腿一樣斷了!”
陳文明就那麽看著他,表情木訥,甚至有幾分逆來順受的呆滯。
兒子這決絕的狠話,似乎觸發了他內心情感的自我保護機製,不敢坦然接下迎麵砸來的劇烈傷痛。
話不投機半句多,眼下再怎麽苦口婆心地規勸也不會起作用,所以他一句話都沒說,轉過身,低著頭默默走了。
這一次,陳文明渴望能帶兒子回家,卻不得不把他丟下。
相隔二十年,又一次把兒子丟下。
年近花甲的老刑警,把落寞的背影留給兒子,獨自走上回家的路。
陳文明回到家已是傍晚,他熱了點剩飯對付一口,又吃了藥,然後坐在院子裏抽煙。
一根接一根的香煙燃盡,湧動的思緒也在起起伏伏中逐漸平穩一些,他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決定把今天發生的事告訴大徒弟韓濤。
煙抽多了嘴裏發苦,卻遠不及他的心苦,但是再痛苦,有些事也容不得他犯糊塗。
這個時間正趕上下班,韓濤接到師父的電話,從回家的路上一把舵轉向城中村方向。
一進院子,他大步跑向陳文明,壓低聲音急問:“到底怎麽回事?”
“進屋說。”陳文明往房東那屋揚了揚下巴,起身往屋走。
師徒二人進屋關好門,韓濤有些生氣地質問:“你咋又擅自暗中搞調查?尤其這麽大的事,你自己去見沈複生有多危險你不知道嗎!”
“沒啥危險的,沈複生是我兒子。”陳文明坐在床邊,指了指書桌旁的椅子,“坐下說吧。”
韓濤震驚地怔住了,扶著桌沿慢慢坐下:“你……兒子?你是說福星商貿公司的沈老板是你兒子陳錚?”
陳文明垂著頭:“嗯,沈複生就是二十年前被拐賣的陳錚。”
“天呐,這個巧合也太讓人不敢相信了。”韓濤難以置信地搖著頭,“怪不得你在電話裏說,是能讓我驚掉下巴的大事。”
“不是巧合。”陳文明抬起頭,眼中泛著渾濁的淚光,“他空降綏城是回來複仇的,‘紅絲巾案’就是他複仇的成果。今天在江邊爛尾樓,他把一切都和我攤牌了。”
韓濤半張著嘴,驚得說不出話,直直地看著師父。
陳文明沉重地歎息道,“‘紅絲巾案’到目前已經有五名死者,這五個人都和二十年前的拐賣案有關聯。”
他幾乎是用祈求的目光看著韓濤,“所以,濤子,我希望這個案子能暫停結案流程,你跟局裏商量一下行不行?”
韓濤避開他的目光,扭頭看向窗外漸暗的天光,沒說話。
他有些抵觸師父這話,又不忍心當場拒絕。
想了一陣,他轉回頭看著師父道:“‘紅絲巾係列殺人案’實際已經結案了,都進入公訴流程了你讓我咋跟局裏商量?再說下個月的表彰大會也開始籌備了,我現在去找領導合適嗎?”
陳文明不說話,就那麽滿眼哀傷地看著他。
良久,陳文明用一種很鄭重的語氣說:“沈複生說了,如果我不幫他找出拐賣案主犯‘鬼叔’,‘紅絲巾案’就不會結束,接下來可能還會有和拐賣案相關的其他人被害。”
韓濤啞口無言,卻也無法立即給師父一個承諾。
“你容我再想想吧,明天起早出任務,我先回去了。”他起身要往外走,臨走時又道,“你這一說我忽然想起來,曾經聽一個出獄的人販子說過,那個主犯‘鬼叔’當年在外地整了容,後來偷偷潛回綏城,至於現在還在不在綏城不好說。”
說完,他推門走了。
陳文明沒有像往常那樣跟著出去,再一路送到院門外,囑咐兩句“慢點開車”,最後目送徒弟離開。
今天,他連韓濤的背影都沒多看兩眼,因為韓濤留下了一個重磅消息。
“鬼叔”很可能就在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