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欞久不務正業地尋了一回私,回何府的路上終於懸崖勒馬,想起該繞道去辦一趟正事——前往趙府打探虛實。

一則,這趙佑運出現的蹊蹺消失的離奇,他背後恐怕蟄伏著不可告人的陰謀。二則,何季永迎他們入府後,殷勤招待且千依百順,可至今竟然一無所求。據阮欞久所知,這位何老爺與無壽閣老閣主交從甚密,他不信此人如今種種施恩加惠之舉,隻是單純地想交個朋友。

阮欞久揣著心中疑惑憑感覺往西走出兩條街,方知什麽叫做縱橫交錯又百折千回。

他迄今為止的人生幾乎都在無壽山上度過的,是個地地道道的山裏人。上一次下山還是三年前,他暗中尾隨蓑衣翁派來的探子去了無壽山腳下的豐源鎮,找上了暫居此地籌謀探信的蓑衣翁首領。再就是這一回,為了對付不斷派刺客來擾的霓裳樓,他以阿九的身份騙過唐少棠,與蓑衣翁聯手剿了霓裳樓。

除此之外,大千世界對他而言新奇而陌生,無怪乎最初遇上範驍時,他會被那個人小鬼大的小少爺嫌棄沒常識。說到底,他對外界的所有認知與知識,主要隻來自於兩個人。一個是阮府真正的阮公子,阮欞,一個是無壽閣的喬長老。

阮欞和喬長老都與他說過市井的熱鬧繁華。但說的再多,他本人畢竟沒有親曆親見過的。任憑他如何天資聰穎地去想象各種細節,理解與實際終會有些偏差,出些小小的差錯。

比如,他現在就發現自己遠遠低估了城鎮街道的繁複程度。

阮欞久:“……”

他確信自己迷路了。

堂堂無壽閣閣主,自然不至於因為這點小事就走投無路。他大可以直接上屋頂,尋高處眺望。隻是城裏不比鄉間人煙稀少,底下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隨時都有人東張西望往四處亂瞟,任何人想在白日裏徹底掩人耳目登高遠眺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何況他人生地不熟,保不準得尋好幾個適合遠眺的高處。如此,他就得在眾人頭頂上起起落落起起又落落,別說掩人耳目,怕不是得聚集人群,成為眾人的圍觀對象。

既然不能登高,也無法憑感覺定位趙府的所在,阮欞久無奈之下,隻能依靠土辦法了。

於是,他隨手就抓了個人問路。

路邊歇息的酒鬼有幸被阮閣主選中,睜開迷蒙的雙眼,摸了摸紅彤彤的鼻子,吸了一口氣,說:“哦,你說城西趙府啊,那你可問對人了,老子去過好幾回,嗝。沿著這條街往西,左轉右轉左轉就能看見醉仙居,哎喲醉仙居的酒是好酒,嗝,就是貴,你聽說沒,醉仙居……”

阮欞久:“……”

“嗝,我說到哪兒了?對,醉仙居,在隨便往前麵走兩條街,你聞著酒味,能找著下一家,叫什麽來著,對,百花樓,百花樓的姑娘是各個美若天仙,然後再往西走幾裏路,就到了。”

阮欞久聽得雲裏霧裏,心知自己問錯了人,趕忙快步走出一條街將難堪甩在身後。

到了路口,他又問了個人。

這次他問的一位賣醃菜的老婆婆,在街邊支著攤子,瞧著像本地人,上了年紀依舊精神矍鑠。

老婆婆笑眯眯地盯著阮欞久打量了半晌,眼神慈祥地說:“年輕人啊,你生得這麽俊俏,臉色怎麽這麽差。來來,快來買些醃菜回去補補。”

別看老人家說話慢吞吞的,手腳卻利索得很,說話間,她已經打開醃菜罐子撈出菜來想讓阮欞久嚐嚐鮮。

盯著眼前一個個土裏土氣,圓鼓鼓滑溜溜的密封罐子,阮欞久莫名感到不適,蹙眉擺擺手拒絕:“不了。”

剛謝絕了老婆婆的好意,他放棄了問路轉身正要走,沒走出兩步又被隔壁屠夫的吆喝聲喊住。

“吃王婆子的醃菜可補不了身子,小夥子來兩斤豬肉怎麽樣?”屠夫說話間落刀如有神,劈裏啪啦就斬了好幾塊五花肉,腿肉,肋肉,肥肉,任君挑選。

阮欞久:“……”

“哎,您是外鄉來的吧?走過路過可千萬別錯過,要不嚐嚐我媳婦做的紅豆糕?包您吃了滿意,可別忘了再稍點回去給家裏兄弟姐妹飽飽口福。”

沿途商販的熱情讓阮欞久打消了隨手抓人問話的餿主意,他又向著自己心目中的城西走出去兩條街,可都走了這許久,他還是走不出人來人往的大街,至於趙府,更是連影子都沒見著。

頭頂的天光逐漸刺眼,不怎麽見光的阮欞久微眯著眼睛,用手背遮擋了一下日光。

他在心裏喃喃自問:兄弟姐妹?大約十文能算一個。其他……他記不得了。

阮欞久能記得來無壽閣之後的事,但若要他再往前追溯到上無壽閣之前的過往,卻是如墜迷霧,隻能撿出些零碎的片段。

都說無壽閣中人練的蠱術邪法,走的是非人之道,但凡修習,從此體質筋骨脾性都會異於常人,無論成者也好敗者也罷,其中瘋癲怪異者皆不計其數,嗜血好殺者更是尋常。

阮欞久也不能例外。

他已經記不清上無壽閣前自己的姓名與來曆,家世與過往,他隻依稀記得與張世歌有過一麵之緣,他們母子似乎照料過他,待他不薄。但他憶不起自己最後是怎麽來的無壽閣,又是為何深陷其中。

他仍記得無壽閣之中有一片禁地,那裏終年為迷霧籠罩,黑蒙蒙的不見天日,出入其間的隻有無壽閣的閣主,以及閣主最初從五湖四海擄來的懵懂孩童。

他們每隔一個時辰,便被要求泡在一個個高出身量許多的圓形藥壇裏。藥壇裏除了藥材,還有各色毒蟲蛇蟻。它們附著在人的皮膚上,每日每夜叮咬著被送入口中的餌食。這個過程少則數月,多則一年。期間,所有人都會自覺用雙手撐著壇緣,努力將上身提起,至少將頭部探出去呼吸。待到後來,阮欞久周圍其餘抓著藥壇的手一隻隻垂了下去,當一張張逐漸熟識起來的麵容慢慢消失不見後,他終於被允許離開,進入所謂的第二輪考驗。

臨走時,他回頭望了一眼。他看見老閣主親手將某種不知名的藥粉混著花草撒入壇內,然後將垂在壇邊的手一個個撥回壇中,重重合上蓋子。壇蓋合上的瞬間,藥粉催化花草、屍骸與毒物的相融,使得它們在逼仄的藥壇中迅速作用,竟反而凝成一股詭異的異香。當時的他隻覺反胃,後來才得知,這壇中之物經過研磨煉製後便有了一個全新的詩意盎然的名字,它叫落花意。

阮欞久收回視線,他一路記著方位,佯裝順從地與所有同樣瘦瘦小小的幸存者跟從老閣主去了另一處地點。他們皮肉開裂,已經蛻了好幾層皮,未得片刻喘息,就被一齊推入一個深達數丈的巨坑。

有許多人落地時摔得不巧,折了脖子瞬間就沒了生息。運氣稍好一些的,則是摔斷了手摔斷了腿,仍留著一口氣,睜眼望著一望無際的黑暗。

黑暗中,有什麽看不見的東西窸窸窣窣,順著他們傷痕累累的皮膚,漫入四肢百骸。

坑裏微弱的呼吸聲,每一刻都在減少。阮欞久跌入坑中時不慎撞到了頭,雖沒有當場斃命,卻也隻能伏在地麵動彈不得,神誌也有些恍惚。但他始終睜大著眼睛,觀察著周遭的一切,想求一線生機。

可他看著,等著,掙紮著。隻親見眾人一個個在眼前化作森森的白骨,血沫,乃至血水,最後剩下一縷縷枯黃了的烏發,滑落在跟前。

他並沒有死。

據說所有活下來的人都有著萬裏挑一的體質,經過兩道關卡的洗禮後自身已然煉化成半個毒物,故而被蠱蟲視作同類,同類不相食。

後來,他被帶回地麵,在無壽閣最神秘的密室裏接受新的試煉。

在那裏,所有人或死,或瘋,或成為新的鬼煞,新的閣主。

也是在那裏,他與阮欞和十文等人相識。

……

此時,一聲清脆的鈴聲躍入耳中,阮欞久從回憶中抽身,偏頭一望,目光落在一麵迎風招展的算命幡上,上頭潦草地寫著兩個大字——神算。幡下,一名搖著鈴杵的老先生,正神神叨叨地念著什麽先天八卦,陰陽壽數,嘴裏信誓旦旦道:“測字批命一卦隻一百錢,不準不收錢。”

阮欞久從袖子裏掏出一塊碎銀,並指一甩,不偏不倚丟人桌上。那是何老爺孝敬的薄禮,他花著不心疼。

算命先生見有客可來,出手還極其闊綽,認定是個冤大頭。當即麵露喜色,即將使出渾身解數賣弄自己上通天、下曉地,陽間陰間兩頭都吃得開的忽悠本領,就聽阮欞久搶先一步截斷他的話頭,冷冷吩咐。

“少廢話。”

迷路許久,阮欞久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唐少棠曾替他畫過歸家的路,遂有了主意。

“給我繪一張去城西趙府的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