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堪已經不足以形容阿九此刻的感受,他無話可說,又不能幹站著,怎麽辦?
打吧。
說打就打。
阿九原本的偽裝是個竊取了無壽閣秘籍的叛閣之人,在閣中地位不高,因此武功平平無奇就可,平時柔柔弱弱就行。最好是看著像個人畜無害的小可憐,方便最終跟著唐少棠混進霓裳樓。
奈何阮閣主活了二十多年,閱曆與經曆卻十分局限,既沒見過幾個人畜無害的小可憐,更從未向人低頭服過軟。因此哪怕他自以為已經做足了表麵功夫,在旁人眼裏仍然是個不好惹的硬茬。
旁人這麽以為,一直與他走的很近的唐少棠又會怎麽想?
反正是不太可能傻到去相信他的無助又無害。
既然事已至此,處處遮遮掩掩避免在唐少棠麵前暴露武功已經毫無意義,不如反其道而行。
而阿九先發製人,唐少棠隻得應戰,兩人立於危牆之上頻頻過招,未分勝負,隻苦了阮府經久失修的牆簷,因他二人的交手承受了它本不該承受的考驗。
……
“半夜三更的,我道是誰在拆我家的房子,原來是兩位小兄弟。”
阮成濟明明拄著拐杖,走起路來卻不瘸也不拐,幾乎是快步如飛地走向二人。仿佛他一夜未眠,就是為了趕上來勸這場架。
實際情況也差不了多少。
幾個時辰前他得知真相,整個人神情恍惚。之後便滴水未進,範銘送來的晚飯自然也擱置在旁。如此夜不能寐地枯坐了好幾個時辰,心情稍作平複,方才打算找知情人說上幾句。
哪知他出了地下密室,遍尋整個阮府,竟連一個大活人都沒找見。
這深更半夜的,原來沒有一個人乖乖在房裏休息。範銘不在,知之甚多的年輕人不在,極俊秀的小夥子不在,連那個氣鼓鼓的小姑娘也不見了。
阮成濟在自己府上來來回回繞了好幾圈,這才遇上了在大門口切磋武藝的二人。
沒錯,是切磋武藝,不是生死搏殺。
阮成濟雖然自己不會武功,但他過世的妻子是位英姿颯爽的江湖女子,他跟著夫人見多了世麵,多少分得清打鬧與搏殺的區別。
是的,他現在甚至不認為他們在切磋,說切磋還是客氣的,這根本就是打鬧!
一個一味閃躲退避,手上的劍仿佛是擺設,根本不曾真的動手。
一個專挑磚瓦物件使勁兒地砸,霹靂啪嗒動靜鬧出不小,就是不見他砸到人。
再這麽任由兩人鬧下去,恐怕阮府本就破爛的房子一夜之間就得徹底塌方,歸塵歸土。
“不知兩位小兄弟可否先停一停,撥冗與我這老人家說說話。”
“好啊。”
阿九求之不得,輕飄飄地翻身下了屋頂。
他與唐少棠勢必會有一戰,但不是今日。
唐少棠見阿九“臨陣脫逃”也並未追擊。他今夜質問,求的是個明確的結果,隻要阿九沒有親口正麵承認,他就願意相信尚有回旋的餘地。
因此等阿九再度回望時,房簷上已經沒了唐少棠的身影。
這場沒有結果的正麵試探,就在阮成濟的“打擾”以及二人各自的心煩意亂中暫時揭過。
月色朦朧,廊道淒淒。阿九跟著阮成濟走過長長的環廊來到一處幽靜的書齋。屋門的銅鎖已經生了鏽,斑駁的鏽跡像是陳年的血,經受時光洗禮後依舊猩紅得刺目。老人家放下拐杖,摸摸索索從懷中掏出一把鑰匙,開了鎖,推門而入。
塵土的氣息撲麵而來。老人輕咳了兩聲,不以為意。他徑自走向早已空空如也的書架,從角落尋出一個木盒,用衣袖輕輕擦拭後方才打開——這是一個棋盤匣。
他複又從中取出棋盤、棋子,小心翼翼地一一擺放在木桌上,每一個動作都透著珍重與懷念。
他示意阿九落座,問:“小兄弟,你可會下棋?”
阿九目光落在棋盤上若有所思,片刻後,他回答:“略知一二。”
阮成濟欣慰地點點頭,招呼道:“來,陪我這個老頭子下一局。”
一老一少誰都沒有再開口,而是靜靜地對弈了約莫有半炷香的時間,直到進入終盤,勝負將分,阮成濟方才出言打破了沉默。
“我兒單名一個靈字,出生時體弱多病,常要臥床服極苦的藥湯。家內不忍,求助於周易卜算之術。聽算命師傅說,靈兒他是命裏缺木,隻有補了缺,才能消災解惑。於是便將他的名字改為木靈,欞。望他餘生平安。”
阮成濟回憶往事點滴,搖頭喟歎:“現在想來,所謂卜算之處,不足信也。”他舉棋的同時細細端詳著阿九,又道,“我兒若是尚在人世,應是比你虛長幾歲,堪堪將要邁入而立之年。”
“他不會什麽武功,大約長大成人之後,也不會醉心於爭名奪利。最有可能的就是走祖上先輩們走過的路,在書院當一個教書的先生。日常最大的煩惱,不過是如何更好地傳道受業解惑罷了。”
阿九在落子的間隙不經意地點了點頭,似是讚同阮成濟所言。
阮成濟又絮絮地說了許多陳年舊事,一盤棋下完,已是淚眼潸然。
他問:“是誰教的你下棋?”
阿九卻“答非所問”地說:“他是最好的先生,有他的地方就有書院,有受益於他的學生。”
阮成濟默默地聽著,視線落在棋盤上,始終不舍得移開目光。
許久,他終於擦幹了淚眼,抬頭注視著阿九。
“我看得出,小兄弟是個有本事的人。”他直視著阿九的眼睛,說出了醞釀已久的懇求,“能否看在犬子的麵子上,幫我一個忙。”
他說:“我要見範則誠一麵。”
阿九:“……”
他靜默片刻,終究還是點頭應承。
……
阮成濟真正所求之事,無外乎報仇二字,阿九心下了然。故而他雖答應了幫阮成濟與範則誠見麵,卻提出了一個前提條件——必須帶上一個護衛。
他所指的護衛,不是自己,而是十文。
要替阮欞報仇,論合情合理,第一自然是阮欞的生生父親阮成濟,可第二個人,卻是十文。
臨行前,阿九細細囑咐了十文該如何行事,後將人引薦給了阮成濟,並告訴他,如需幫助隻管對十文直言便可。
當晚,阮成濟在十文的協助下夜闖範府。
彼時,範則誠正獨自留宿會客大廳。
他遲遲等不來夏浪,憂心忡忡得徹夜未眠,見阮成濟闖入,先是一愣,旋即出聲喊人。奇怪的是,他引以為傲的精銳護院們不知是中了什麽邪術,仿佛一夜間都失聰失明了一般,竟沒有一個人回應。
範則誠何其敏銳,這一日裏已經發生了太多的不尋常,足以讓他嗅出端倪。而夏浪的失約,讓他終於預感到了自己大限將至。他癱坐在躺椅上,看著阮成濟心平氣進屋,關上門,語氣和緩地說道:
“是時候該談談過往了。”
“談完了往事,才好做個了結。”
阮成濟恨了這麽多年,也困惑了這麽多年。他不明白自己與範則誠何時結的怨,為何對方要如此處心積慮地加害自己的親人?他也曾無數次想從範則誠口中問出個究竟,始終無果。
在遇到範銘代父請罪後,他還嚐試著退後一步,嚐試著去寬恕,想著如果兒子能回來團聚,說不定這便是上天勸他放下仇恨的預兆。
隻可惜,上天並未降下慈悲,而凡人依舊困在命運的泥潭裏苦苦掙紮。
今夜的談話,是他為了範銘那個好孩子,為了自己曾經真心仰慕過的兄長,給範則誠的最後一次的機會。
……
二人談話時,十文就守在窗外,書房不大,二人與他的距離不過一窗之隔,他隨時都能在一招之內製服其中任何一個。近在咫尺,他自然也聽得見二人的對話,可惜他素來對旁人的事情毫無興趣,隻當是耳旁風,轉頭便忘了個幹淨。
因此,無人知道阮成濟與範則誠二人當天談了什麽,更無人知道範則誠的最後是終於死心認罪,真誠懺悔,還是繼續搬弄是非,怨天尤人。便是後來阿九親自問十文,十文也隻麵無表情地轉述了阮成濟的一句話。
阮成濟說:“我要他生不如死。”
這世上有些人作惡多端,死不悔改,不配活著得到寬恕。
十文心智有缺,未能形成尋常人該有的善惡觀,他也聽不懂生不如死真正的含義。但他清楚自己之後該做什麽。少時有太多太多的人,在他麵前涕淚橫流地苦苦求饒,乞求他的手下留情,哀痛自身遭受著生不如死的折磨。每每此時,他都會禁不住困惑。因為他當時不懂他們口中生不如死的苦難,他隻是在盡情玩耍罷了。
以前阮大哥似也試圖阻止過他,然後……
然後?
然後他記不得了,他隻知道再回神之時。阮大哥不見了,其他人也不見了。
隻有一個阿九還在……
此時此刻,十文歪著頭,將阮成濟的話牢牢記在心裏。
他依舊體會不出對方的心情,他隻知道,自己又可以盡情玩耍了。
……
次日,北望派的林師兄特意趕了個大早,天剛蒙蒙亮就拿著銀票去了範家錢莊兌換銀子。錢莊的老板臭著一張沒睡醒的苦瓜臉,不情不願地吩咐夥計給他取了如數的現銀。林師兄揣著滿兜的銀子提心吊膽地出了鋪子,直奔藥鋪。他長這麽大從沒見過這麽多錢,揣在兜裏不安心,得趕緊花了去。
兩個時辰後,待他抓完藥回居廉客棧,途徑取銀子的範家錢莊,就見老板跟夥計已經在上門板關鋪子了。
這一大清早的,怎麽就打烊了?
總不見得是自己幾張銀票就把庫存的銀子都取光了吧?
林師兄:“掌櫃的,敢問——?”
“哎呦喂!”掌櫃一眼認出了他,登時臉色大變,丟下夥計就往街上逃,留下一串“別過來啊啊啊!”的驚叫,活跟見了鬼似的。
林師兄本名林儒安,天生性格敦厚,在北望派是個出了名的好脾氣師兄。本人沒什麽特長,隻做得一手好菜,頗受饞嘴的師弟師妹的歡迎。他跟著師父行走江湖的這些年,別說遭人懼怕了,連被人注意到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好在林儒安無甚大誌,既不想當人人敬仰的大俠,也不奢望闖出什麽名堂。他隻想安居在北望派做個受小輩愛戴的好師兄,出門在外則盡量低調,不給人添麻煩惹事端。但如今範家錢莊掌櫃的反應,與他在外低調不惹事的準則背道而馳,他必須找人問個清楚。
這一問,問出一身冷汗。
坊間傳,範家昨晚遭了大禍。
恐是流年不利,惹上了凶惡的妖魔鬼怪,嚇得夫人早早攜陪嫁的丫鬟下人匆匆離了府。仍留在府上沒走的下人,聽說都是範老爺頂頂信得過的人,常給老爺辦事,多少也會點武功。可他們也沒扛住,沒多久都紛紛中了邪一般,鬼狐狼嚎地往府外衝,一個個麵容驚懼,十指抓花了流膿的臉,沒走出幾步就陸陸續續倒了地,氣絕而死。
府上幾位主事的,武功高強的,則是連人都沒見著,隻剩下一件件血衣留在滿地是血的大堂裏。
一位在茶攤喝酒壓驚的老漢向林儒安招招手,神秘莫測地繼續八卦:“我老婆子今早也去看了,遠遠的就瞧見範府大門前的台階喲,流出的都是紫黑的血,真叫一個嚇人呐。”
林儒安回想阿九昨日的吩咐,立刻就在腦海中串聯出一番前因後果。他六神無主地抱緊了懷中的藥材,呆立了有足足半盞茶的功夫方才調整好表情,神色如常地趕回居廉客棧。
一路上他暗下決心:範家的事情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師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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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阮家和範家的這段終於寫完了。
回頭看了看,文字量比我原定的草稿翻了起碼有一倍_(:з」∠)_
不過我深信這些多出來的字數都是糖,都是糖!
好吧下一段,這次我盡量控製一下字數,不然他兩何時才能開始追妻火葬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