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勝酒力的連青山在自己的金盆洗手大會上開懷暢飲,直接的後果就是酩酊大醉了一場,在客棧人事不省地宿醉了一天一夜。因此,他錯過了白天與夜裏發生的諸多好戲,對弟子們心力交瘁艱難度過的一日一無所知。

即便如此,他一睜眼還是直覺出了異常。

首先是端盆進門遞洗臉水的林儒安不太對勁。瞧他嘴上冒油的滋潤樣兒,似乎是剛剛飽餐了一頓,嘴都沒來得及擦。

但北望派素來勤儉(主要是窮),平時的吃食多是清湯寡水,也就昨夜的宴會上讓眾人放開肚皮大飽了一回口福罷了。可這都過去一晚上了,總不至於一覺睡醒,嘴上的油還沒被枕頭抹幹淨吧?

但要讓連青山懷疑自己的弟子偷偷吃了頓大餐吧,他又覺得不太可能。他把這次帶出門的盤纏在腦海裏來來回回數了三遍,也著實摳不出多餘的錢讓門中弟子胡吃海喝地揮霍。北望派的錢袋子要是有這份從容,哪裏還需要仰仗他範兄弟的資助來辦金盆洗手大會

“師父您總算醒了,您這都醉了一天了,身體可有哪裏不舒服?先洗把臉醒醒神?”

連青山點點頭,沒覺出林儒安有其他不妥,權當是自己多心又或是醉糊塗了,接過臉盆挽袖洗了把臉,整肅了衣衫。

他覺得神清氣爽了稍許,遂問:“你大師兄呢,讓他來見我。如今他是代掌門了,為師有些事要與他交代一番。”

林儒安:“大師兄他……”

大師兄重傷臥床,來不了啊。

林儒安不善言辭,雖然今早與師兄妹們化壓力為食欲吃香喝辣的時候就編排過哄騙師父的說辭,可臨到陣前,他卻因為緊張手心出汗腦殼發暈索性忘了詞。

這可如何是好?

“師父您起了嗎,我能進去嘛?”救兵小師妹江雲雀及時趕到,甜甜地在門外敲門問早。

連青山向來把江雲雀視作掌上明珠,聽她一大早就來拜見自己這個師父,對其一片孝心甚感欣慰,道:“是雲雀啊,進來吧。”

江雲雀是捧著茶壺進的屋,腳一跨過門檻就偷偷朝林儒安眨了眨眼睛,示意一切放心交給她來辦,便立刻熟練地沏茶遞茶,向連青山問安。師徒二人攀談之餘,江雲雀還不忘狀似無意地提及“範家太好客,非要留大師兄在府上過夜,聊聊發現範家小公子的經過。大師兄為成全禮儀,隻得差人送信說要留宿,至今未歸。”

江雲雀說的合情合理,連青山並未起疑。楚告天是他的得意門生,辦事一向妥帖,從不勞他操心,不過……

就在連青山一杯杯喝著茶,眼看就快被江雲雀灌得肚皮發脹,他突然靈光一現想起了個人。

“世歌今日怎麽沒和你一起?”

張世歌,江雲雀的張師兄,自打在北望派混熟了就開始沒臉沒皮地粘著江雲雀。但凡江雲雀出現的地方,張世歌絕不會缺席。

今兒個怎麽茶都喝了一壺了,也沒見著世歌的人?

……

此時此刻,張世歌正捧著個果盤坐**吃瓜果。都說傷患不宜入口油膩的食物,故而早上的大餐並沒有他的份兒。好在師兄師妹們都記掛著他,早早給他留足了新鮮水果,照樣好吃管飽。張世歌美滋滋地往嘴裏丟葡萄,心想著在無壽閣可沒有這待遇。

一串葡萄下肚,張世歌想起這買水果的銀子的出處,心裏過意不去,不由收斂起了自己的嘚瑟勁兒。

他想的沒錯,若是他此時身處無壽閣,受了這麽點兒死不了的“小傷”,是不可能受到如此悉心照料的。但這並不局限於他,恐怕連閣主自己都不能享受如此待遇。

一則無壽閣功法太毒,一旦受傷與普通人情況大不相同,尋常醫生根本無從下手。二來無壽閣曆代閣主的身體狀況與精神狀況都不穩定,一個不聽話還動不動就會暴起殺人的病人,就是神醫也難治。三來,閣主地位至高無上,是閣中恐懼的化身,自然不能輕易在人前露短。更何況,閣主與他的鬼煞通常戴著麵具,本就是為了對內掩飾自身狀況,對外隱瞞更新迭代。

除了閣中長老,旁人根本察覺不出麵具下的舊人早已換成了新人。

也就隻有這一屆的阮閣主偏要任性胡來,無視了諸多規矩。非但如此……還殺了夏浪。

夏浪啊夏浪。

張世歌頻頻搖頭,替他們無壽閣這位年輕的閣主惋惜。

他自然知道夏浪不是好人,甚至早有異心。這樣的人不該留,也留不得。但偏偏還是這個夏浪,有個非活不得的理由。

隻因夏浪曾經非但是老閣主的親信,更是他的藥師。

他敢玩這麽一出幾乎是明目張膽地陽奉陰違,大約就是仗著自己獨特的地位與無可替代的用處。

無壽閣所有長老皆可殺,唯夏浪一人,於閣主而言輕易殺不得。殺夏浪,無疑是在斷自己的後路。今後,若是阮閣主遇上什麽傷什麽病,這世上恐怕就再沒人治得了了。

張世歌抱起果盤,又抓了一個蘋果啃上一口。他想,恐怕連夏浪也未曾料到阮閣主真會對自己下得了如此狠心吧。畢竟他所熟悉的老閣主可是個成天想著向天再借五百年的老東西,寶貝他還來不及呢怎麽會殺他。

這麽一對比,張世歌覺得阮閣主其實對他們這些屬下已經足夠心慈手軟了。三年前自己被送出無壽閣,丟到北望派後無人問津,他以為閣主要麽是嫌棄自己沒用,要麽就是對自己的身份心存芥蒂。可如今想來,似乎並不是如此。

那他為什麽要送自己來呢?

……

這頭張世歌好吃好喝著心生疑惑,那頭在連青山客房,江雲雀就急中生智地解了師父的困惑:“張師兄他賺錢去了!”

連青山:“……”

他被說服了,非但被說服了,還感到萬分慚愧,心裏感慨這幫孩子跟著自己這個沒用的師父,真是苦了他們了。

連青山還喝著茶,門外就又有弟子敲門來送早點了。見弟子們一個個都懂事乖巧,連青山這個當師父的深受感動,免不了回憶起往事。

三年前的春天,他們師徒幾個背著籮筐在山上挖筍,筍還沒挖到,就在半山腰碰上了昏迷不醒的張世歌。既然這人都暈在自己山頭了,北望派弟子自然不能見死不救,直接把人帶回去治了。

當時的張世歌身體狀況並無大恙,醒來後人看著也挺正常,隻道家裏出了變故,家人遭惡徒所害,唯他逃出生天,饑寒交迫之餘,正巧流落到了荒郊野嶺的北望派。

他無家可歸又無依無靠,拜師求收留的發展也算是順理成章。由於他拜師的晚,輩分上自然比別人矮了一截,排在江雲雀之後,是大家的小師弟。

日子就這樣波瀾不驚的過了幾個月,張世歌因為人聰明,學得快,待人也和氣,很快受到了其他弟子們的信任,成為大家心目中最能幹的小師弟,並逐漸開始交托他一些事情求幫忙。事情有小有大,從定下頓飯吃啥,到詢問建新房子的選址,什麽都有。直到這時候,張世歌的問題才終於浮出水麵。

他沒有辦法替別人做抉擇。

但凡有人向他詢問意見,求出個點子幫拿個主意,無論事情大小他都會倉皇而逃,全身上下寫滿了抗拒,就差把“我是個廢物,你們不要依賴我”這幾個大字貼腦門上了。

問題一經發現,北望派的弟子們就自發聚集在一塊兒,開了個小會商量對策。

第一次會上,大家在大師兄楚告天的建議下達成一致的辦法是誇,使勁兒誇。

於是自那日起,張世歌耳邊天天都是天花亂墜的誇獎,練武也誇,看書也誇,下山買菜也誇,淘米做飯也誇,最後實在想不出新意了,白天起床也誇,吃飯不剩飯也誇,正常走路也誇,總之他做點什麽都能誇出花來。

可惜北望派弟子們團結一致都這麽努力了,也沒能打破小師弟“我是個廢物”的氣場,任你把他誇上一百一千遍,他雖坦然受之,待到要他扛起責任發光發熱的時候,他的回應永遠是一臉“我沒用,別信我”的拒絕。

一直看在眼裏的連青山見張世歌如此不堪大用,氣他空有才華卻不肯爭氣,總是退拖頹喪半途而廢,便找他來訓話。說是訓話,也不過是敦敦善誘勸了他兩個時辰。

張世歌乖乖聽了兩個時辰的規勸,末了隻消極地回了一句。

“我會讓你們失望的。”

他並不堅強,他沒有勇氣去直麵世間的險惡,他終會辜負別人的信任。

他的經曆一遍一遍地提醒他,他救不了更指引不了任何人,他隻會為了自保拋棄他人。

這句話換做別人聽了,或許隻會喟歎一聲,罵張世歌的軟弱,但連青山聽了,卻像是被戳中了痛處,毫無反駁之力。

他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在接任北望派掌門前,他曾是北望派的大師兄,雖然不是武功最高悟性最強的那一個,卻因人品脾性深受師弟師妹的信賴。就連他天賦極高性格高傲古怪的小師弟,後來享有江湖第一人美名的池峰嵐,也對他信賴有加。他更是從來全力以赴,以期不辜負他們中任何一人的信賴。

當年整個北望派,包括他連青山在內皆對他這個池師弟寄予厚望,欲將掌門之位與之。可池峰嵐天性放浪不羈,又因年少成名頗有些卓爾不群的傲氣,不願早早受諸多責任所束縛,非要隱姓埋名憑本事在江湖上闖**出一番隻屬於自己的事業。他甚至為了不被已有的名聲所累,不為師門察覺,在遊曆江湖時冠了母姓唐還取了個偽名。

如此,雖把他們當時的師父氣了半死,卻並沒有影響他與師門的深厚感情。直到後來江湖傳言,這位江湖第一人愛上了一個女子。

此女名喚海棠,出身霓裳樓,是個魅惑取悅男子的妖女,人人都道她別有居心,池峰嵐卻不為所動,仍被妖女迷得神魂顛倒。師父震怒,命他立刻悔改歸來,他非但不從,還給連青山去了一份求助信。

信上說他的發妻海棠是他此生摯愛,如今受困霓裳樓,他以一人之力恐無法救出妻子全身而退,望大師兄能出手相助。

這還得了,不但不尊師命,跟個妖女不清不楚,人家妖女好不容易回去了霓裳樓,竟還要求助師門將人帶回。

連青山惱他明明天縱奇才,卻自甘墮落為情所困。一怒之下回信拒絕,勸他好自為之,早日回頭。可這信送出去了沒幾日,他就心軟後悔了。畢竟他比誰都了解自己這個小師弟倔強的脾氣,既然肯寫信求助於他,必然是真的有危難。

於是他費了好大功夫聲情並茂地用往日情分勸動了師父,自己帶上了派中武功高強的弟子,前往池峰嵐在信中所提的見麵地點赴約。

然而,信件一來一回,北望派又山高水遠,待眾人趕到時,池峰嵐早已孤身離去,獨闖了霓裳樓。

北望派一行最終也沒能趕上救援,反倒是池峰嵐的死訊當天就傳遍了江湖。

聽說,死的除了有池峰嵐,還有他的妻子海棠,以及她腹中未能出世的孩子。

連青山不曾料到,中間不過是耽誤了區區幾日的功夫,卻足以令自己抱憾終身。

他認為是自己墨守成規,意氣用事,辜負了小師弟的信任,方才造就了最終的悲劇。

是他令小師弟失望了。

此後多年,他遲遲不肯接替掌門之位,皆因小師弟的慘死讓他耿耿於懷,無法釋然。

“師父,你怎麽啦?”江雲雀見連青山端著個茶杯神思凝重,忍不住出言打斷。

連青山從回憶裏抽身,笑著搖了搖頭。

“無事,為師隻是覺得今後北望派由你大師兄和你們幾個照看著,定能發揚光大。”

這些孩子比他聰慧機敏,也比他知變通。他勸不了的張世歌,在江雲雀的一聲聲張師兄的輕喚裏,在所有弟子的默許下,從師弟破例升格成了師兄,幾乎是靠著全派上下一致的努力,花了三年的光陰,讓他半推半就地擔起了師兄的責任,逐漸習慣了受人期待與信任。

他相信他這個實則天賦頗高的弟子終有一天會解開心結,重拾信心。

林儒安此時正走向窗邊推窗換氣,連青山順勢望著窗外,想著楚告天這個大師兄還沒回來,除了範兄弟的挽留,肯定又是為了給師弟師妹找有趣的玩意兒當禮物耽擱了時間。

他這個大弟子雖然才華不及自己當年的池師弟,又或許誰都無法夠得著他師弟那令人望塵莫及的天賦。但他現在是北望派最好的大師兄,今後也會是北望派最好的掌門。

念及此,連青山突然注意到,那個外號問名客的年輕人,眉眼與自己的池師弟尚有幾分相似。或許正因如此,當年慘敗在對方手下,他才會如此難以接受,認為是冥冥之中老天安排了一個與他師弟相似的人來向他討債,責怪他當年的過錯。

如今時過境遷,冷靜後細想來,那也是自己技不如人,丟不起這個人,實在怪不得別人。

如果還有機會遇上,就讓這些年輕人撇下陳年的恩怨,把酒相交吧。

那位年輕人武藝精湛,又能看破本門武功,若他願意與弟子們切磋切磋武藝,說不定還能促成他們互相進步,武功更上一層樓。

窗外是冬日天高雲淡,天氣正好。樓上有師父操心弟子的前途與武功,樓下有弟子們提心吊膽著替師父瞞下外界的暗流湧動,諸事紛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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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要養成伏筆拋多了及時回收的好習慣,否則我這腦子眼看就要忘了m(o_ _)m。

然後就是意外之喜——收藏漲了!

感謝跳坑的勇士,這篇結局其實已經寫好了,但過程還是比較粗略的草稿,加之我寫著寫著就喜歡加劇情,就越寫越長了。

預定今年完結,不想追更的小可愛可以先收藏等個完結。

當然如果願意評論區冒個泡是非常歡迎的!感謝!

——感謝在2021-06-20 22:35:20~2021-06-23 21:12:5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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