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唐少棠欲言又止,曲娟娟突然眼神一亮。

她一直認為唐少棠對霓裳樓的愚忠如銅牆鐵壁一般牢不可破。

但此刻唐少棠表現出的遲疑,仿佛一個信號,讓她重新審視這麵牆壁,直到發現記憶中的銅牆鐵壁,原來也是有細微裂痕的。

她略覺不可思議地想:唐少棠他是真的變了嗎?

曾有一陣子,她對唐少棠是怕極了,甚至一度從他身上同時看出了嬋姨和樓主的影子。

不是動怒時有情感起伏的她們,而是初見時完美無缺的人間仙子。

是仙子,不是凡人,所以無情無感,無懈可擊。

她們體會不了,更不屑體會凡人的疾苦。

不過現在的唐少棠不像了。

好像是被自稱阿九的無壽閣閣主帶壞了,帶歪了。

如果非要說像什麽,她覺得現在的唐少棠比較像個一廂情願的呆子。

曲娟娟決心憑感覺順水推舟,試探地問:“你有沒有想過離開霓裳樓,去……去別的地方?”

既然他曾經放任自己逃離霓裳樓,那他是否想過回去領死之外的可能性?從目前的情形來看,說不定能試試投靠無壽閣?

又或者……索性逃跑,去其他地方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

唐少棠搖頭,斷然道:“沒有。”

無論生死,他都隻有霓裳樓一個歸處。

曲娟娟神色黯然,生出幾分沒來由的失望。

是她天真了。

唐少棠骨子裏仍是個聽命於人的殺手,注定要困死在霓裳樓。

……

冬日冷風凜冽,吹得阮府院裏院外樹影婆娑,沙沙作響。

阮閣主早早打發走了範銘,尋著十文的蹤跡摸黑上樹,悄無聲息地潛藏於無邊夜色中,遠眺一隅。此刻他正托著腮,眼瞅著唐少棠把他送的藥瓶轉贈他人,又見唐少棠與曲娟娟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囉囉嗦嗦不知在說些什麽,心裏不太痛快。

“嗬。我送的東西,轉手就送給了姑娘。”阿九嗬出一口氣,語氣聽著還有點兒酸。

一旁的十文陪著他頂著嗖嗖寒風在深夜裏偷窺了好一會兒,扭頭就撞見對方臉上高掛“不高興”三個字。他揣摩著自家閣主的意思,覺得是時候執行“我不快活,大家也不能快活。”的任務了,便自告奮勇提議:

“我去殺了她,搶回來?”

阿九朝天翻了個白眼,雙手交疊靠在腦後,閉目往後一躺,懶散道:“我跟個小姑娘搶什麽東西?”

十文不肯輕言放棄,又努力琢磨琢磨,須臾,他指著唐少棠的背影再度提議:“他不是小姑娘,我殺了他,出氣?”

阿九:“……”

殺了唐少棠?

十文察覺到阿九的表情出現細微的變化,未等他細看,阿九已經朝他擺擺手,搖頭道:“誰都不殺。”

十文:“哦。”

阿九不讓他殺唐少棠,名單上的人也不能殺。

所以……

十文順理成章地推斷道:“要加名單嗎?”

阿九:“……”

名單?

啊,對了,是他給十文定下的,禁殺之人的名單。

阿九緩緩睜開漆黑如墨的眸子,支棱起上半身,屈膝遠眺唐少棠在月下清如霜雪的身影,卻遲遲沒有開口。

十文:“?”

等了許久不見阿九答話,十文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嗬欠,繼續筆直地杵在屋頂陪阿九發愣。

他不知道遠處的那兩人有什麽可看的。

這麽遠,連他也聽不見對方在說些什麽。

他覺得好生無聊,可惜他家閣主不覺得無聊。

隻見阿九目不轉睛地注視了唐少棠半晌,終是緩緩地搖了搖頭,壓低聲音答:“不加。”

開弓沒有回頭箭,霓裳樓他非滅不可。

至於唐少棠……

阿九欲蓋彌彰地補充道:“唐少棠天賦卓絕,武功極高,且擅長的都是一擊斃命的殺招。容不得你手下情。”

這話似是在向十文解釋,又似在說服自己。

十文:“哦。”

阿九以前從來隻解釋為何要將人加進名單,並不會刻意解釋為何不加。

一來是懶,二來是不加的人遠比加的多,一個個解釋沒完又沒了。

十文覺出阿九這回的囉嗦有些許不同尋常,卻說不出所以然。

十文應承後,阿九目光仍停留在唐少棠的方向,似乎對自己的回答不滿意,又輕聲補了句:“如果我在場,你不必出手。”

十文在腦海裏反複咀嚼這道多餘的命令,竟給他找出了一處不明朗的地方。於是他偏過頭,向阿九發出靈魂拷問:

“他殺你,我也不能殺他嗎?”

他找到了盲點。

阿九被問了個正著,瞳孔微睜,惶惶然扭過頭,朝著虛空望了一眼。

目光所及之處,空無一物。

無人共議,無人倚仗。

月華清冷,阿九故作漠然的麵容一時間竟崩出一絲破綻,露出幾分稚嫩,幾分茫然無措。

他發現自己竟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

他提出“如果我在場,你不必出手”的說法,本意是讓十文不要插手,由他親自定奪唐少棠的生死。然而這個說法,暗藏了一個假設,即自己處於絕對優勢,手握生殺大權,且能從容應付。

萬一這個假設不成立呢?

如果唐少棠要殺他這個無壽閣閣主,而自己不幸處於劣勢……這樣都不該讓十文出手嗎?

這樣都不該殺嗎?

還是這樣都……不想殺?

品出其中糾結,阿九先是自嘲地笑笑,隨即驕橫地揚聲反問:“我會打不過他?”

十文認真想了想,說:“不知道。”

他沒見過唐少棠出手,確實不知道。

受屬下吹噓捧場的期待落空,阿九略覺尷尬,表情有些憋悶。

可他能怎麽辦,自己教出來的老實孩子,打不得還罵不得,隻能保持樂觀的微笑。

十文不懂看人眼色,故而又往阿九的傷口撒了一把鹽,將疑問重複了一遍:“他殺你,我能殺他嗎?”

阿九:“……”

他這回完全不想理人了,想開溜。

阿九跳起來,含糊甩下一句“不知道。”雙手抓著房簷一個囫圇翻身就沒了影,獨留十文一人在風中淩亂。

十文:“……”

他愁眉苦臉地盯著阿九消失的方向,小小的腦袋瓜裏塞滿了大大的困惑。

他剛想追,阿九就反手抓著屋簷縱身又翻了回來。

十文:“???”

阮閣主總算體恤了一回下屬,說了句人話:“容我想想。”

畢竟他現在是無壽閣之主,閣內一眾殺手包括十文都聽他號令,他能跑哪兒去?

十文乖巧點頭:“噢。”

終於暫時揭過難題,阿九朝十文揮手道別:“我去個散步。”

十文歪著腦袋若有所思,突兀道:“你也上了年紀嗎?”

“啊?”阿九一個踉蹌,險些跌下屋簷。

“誰跟你說的?”

十文無辜道:“喬長老說的。”

聞言,阿九扭過頭,微眯起雙眼,抱肘站在房簷邊緣,維持在一個將墜不墜的危險位置,好奇道:“喬長老?他跟你怎麽說的?”

十文如實相告:“他說,他老人家上了年紀,吃完飯需要散散步。他還說,不要嫌他老人家囉嗦。”

言下之意,阿九需要散步,自然就是上了年紀的表現。

阿九伸出一根手指,剛想長篇大論地說教,突然想起自己不久前剛教育過十文吃飯不能挑食,這才多久的功夫,又開始說教?

這下,連他自己都忍不住懷疑起他是不是年紀輕輕就已經未老先衰,行事作風像個囉囉嗦嗦的老頭了。

像誰不好,像喬長老?

這個想法讓阿九覺得異常諷刺,於是臨時改口說:“……咳,我不散步,我散散心。”

十文聽不懂散步與散心的區別,便敷衍地“哦”了一聲。

阿九擺擺手向十文短暫道別,上下翻飛地溜出阮府,卻望著鋪天的夜幕犯了愁。

除了阮府,蘭萍縣他一共隻去過三處地兒,該上哪兒散心呢?

……

撩開夜幕,時間向前推移,回到範府彩霞漫天、火光搖曳的時刻。

張世歌剛放出狠話,範驍就指著他後方大喊:“啊,師父你來救我了!”

張世歌苦笑:“範小公子,這種虛張聲勢的小孩子把戲太老套了,就不要拿出來糊弄大人了。”

話音剛落,天邊晃過一抹黑影,從張世歌眼皮底子下拎走了範驍。

張世歌臉疼,自言自語:“……喂喂,真有人來救啊。”

他嘴上慢悠悠地自嘲,身子已經急速飛掠而起,緊跟著不速之客飛簷走壁而去。

張世歌大氣不喘地喃喃抱怨:“我也忒倒黴了吧!”

要是把閣主交代的事情辦砸了,這不得吃不了兜著走!

奈何蒼天無眼,張世歌距離讓他擔待不起的閣主之怒越來越近。

他全力追蹤了整整五條街,都沒能逼近劫走範驍的來客,饒是神經大條如他,也察覺出了雙方之間的實力差距。

他喪氣地想:這人拖著個大累贅都能步履如飛,那要是輕裝上陣,豈不是能甩開我一條街?唉,論正麵交鋒,我八成……不是對手?

張世歌邊追邊回憶自己短暫的人生,心裏苦澀。

“二師弟?”

“大師兄!”聞見熟悉的聲音,張世歌又驚又喜地回頭,正對上一張愁眉苦臉,張世歌不忘揶揄:“哦不,已經是代掌門了哈哈。”

楚告天緊蹙著眉頭,說:“二師弟你還貧嘴?我問你,你為何出現在範府?你追的人武功不俗,到底是什麽來頭?”

張世歌撓撓頭:“呃……這個嘛,有點私事,回頭再跟大師兄細說。倒是大師兄你怎麽來了?”

楚告天是個護短寵孩子的好師兄,對師弟師妹的問題向來有問必答:“我替師父去範府送信後就一直被留在府上喝茶,範則誠他本人遲遲不露麵,府上的丫鬟小廝一個勁兒給我奉茶送點心,走也走不得。”

張世歌眼睛一亮,笑道:“吃白食好啊,大師兄你心裏有沒有記掛我和其餘師兄妹,順便給咱們也打包點兒啊?”

楚告天無奈地搖搖頭,說:“記著呢。”

他當真從身後變出一袋子點心,塞進張世歌懷裏。

張世歌目瞪口呆地接過沉甸甸的包袱,不由感歎:當家真難啊。

他嘴上不忘誇讚:“大師兄高義!”

楚告天:“我本來還想……咳,就這些吃的了,你拿好,沒別的了。總之後來範府突發大火,我正要動身去救火,就見一棟堂屋裏竄出幾個家丁喊著要找小少爺。我擔心範家小公子安危,就跟著他們一道追出範府,誰知沒找見範家的小公子,卻看到了你臉色大變地追一個鬼鬼祟祟的黑衣人。”

張世歌嬉皮笑臉道:“所以,大師兄你就跟來了?”

楚告天:“當然,我不放心你。”

張世歌感激涕零:“大師兄……”

楚告天把話說完:“你武功太差了。”

張世歌:“……大師兄,請把我付出的感動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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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歡迎收藏等養肥。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