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歌沒能討回自己的感動,隻討得了句罵。
“師弟,都什麽時候了就別耍嘴皮子了。”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追出了蘭萍縣,來到郊外一片茂密竹林。嚴冬的竹林籠罩在傍晚氤氳的薄霧中,枝頭掛著霜,無風不動,無聲地靜止著。
張世歌嗬了口氣,眨眨眼:“好嘞~大師兄真的打算留下來幫我?”
他從周遭異乎尋常的寂靜中敏銳地嗅出了陷阱的味道。
“廢話,我是你大師兄,豈能留你一人犯險?”
“大師兄,你可真是個好人。你們都是好人。”
張世歌說話素來沒個正經,說笑認慫更是家常便飯。現在說這話的語氣雖仍帶著玩笑,卻透出一股子詭異的真誠。
楚告天:“說什麽蠢話?”
“我沒說蠢話啊。”張世歌委屈,他確實說了實話,也打從心底裏認為北望派上上下下都是好人。
楚告天冷不防從腦海揪出一段尷尬的回憶,歎息道:“還不是蠢話?你跟小師妹告白的時候,她不也跟你說你真是個好人?”
“咦?大師兄你羞不羞,竟然聽牆根?”
“聽什麽牆根,是師父不放心小師妹給豬……咳,給你拱了,帶著我們一起去參觀你表白的現場,說是為了讓我們親眼見見前車之鑒,今後少動歪七八糟的心思。”
楚告天心說師父其實是怕這場告白成功,當親女兒當掌上明珠嗬護著的寶貝小師妹給不上進的傻徒弟忽悠了,氣死他老人家,才故意帶上師兄弟們伺機搗亂去的。所幸告白以慘拒收場,省了大家的事兒了。
張世歌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搖頭:“……師父為老不尊,我回去偷偷告訴師娘,罰他跪搓衣板。”
風聲漸遠,楚告天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他做了個壓低聲音的手勢,小聲提醒:“先別追了,不對勁。”
張世歌一點頭,兩人配合默契地一前一後停下步子,雙雙落地,踏足竹林。足尖點地的瞬間,夜風驟停,斷斷續續的窸窣聲戛然而止,刹那萬籟俱寂,蟲鳥噤鳴。
薄霧中,一個瘦骨嶙峋的身影拖著看似不伶俐的腿腳,右手甩開背負了一路的累贅,緩步朝著他二人走來。
他從袖中掏出一個圓形的物件,小心翼翼的摸了摸,一手托舉著,一手取出一個火折子,繞著那不明物件的底盤一圈一圈地細細熏炙。
伴隨著絲絲縷縷黑煙繚繞,竹林又複**起來。
楚告天察覺出危險,習慣性地將自家師弟護在身後。被他護在身後的人卻已經眉頭緊縮。
待張世歌徹底看清了霧氣中徐徐走來的身影,他萬分後悔讓竟一時軟弱讓自家大師兄跟來助戰了。
眼前的人他打不過,加一個大師兄仍然打不過。
這人他認得,無壽閣的長老之一,夏浪。
夏浪手上托的物件也不是別的,是從某人的白骨上煉化出的淬了蠱血的骷髏頭。
這個玩意兒看著醜陋,摸著惡心,一經燒更會散發出唯有服蠱之人才能聞出的異香,香飄十裏,聞之使人發狂。
張世歌徒勞地捂著鼻子,一手擰著太陽穴,估摸著自己的狀態,覺得情況不太妙。
“大師兄,你最好先動手打死我。”
楚告天聞言頭也不回,怪道:“說什麽呢?”
張世歌妥協道:“不然打暈我也行。”
楚告天終於回頭,打量著自家腦子偶爾抽風不怎麽好使的師弟,厲聲道:“師弟,強敵在前,不許胡鬧。”
話音剛落,奉命潛藏在竹林中的數名無壽閣殺手一齊竄出,化作一道道黑影,徑直撲向楚張二人。電光火石間,楚告天一把推開迷迷糊糊的張世歌,橫劍擋下兩名刺客的合力重擊,身形不由退後兩步。
“?”
此二人力氣極大,內力深不可測,麵貌卻極其年輕,多是十來歲的少年人,與範家小公子年紀相仿,眉宇間的神態俱透著半癲半狂的古怪。
“師弟,你振作點!”
強敵環伺,楚告天深知以他一己之力無法護二人周全,由不得張世歌懈怠。
張世歌聞著無孔不入的異香,已經有些眼花,他搖搖晃晃向後踉蹌了幾步,反手甩出一柄匕首,擊穿一名伏擊者的喉嚨。
伏擊者朝前筆直地倒下,一頭紮向濕冷的草叢,雙手卻沒有垂下,反而向上摳進自己血流如注的咽喉,發狂似地伸手,一把抓住被逼退至身側的楚告天,哢擦一聲擰斷了對方的腳踝。
全力應敵的楚告天何曾料到一個垂死之人竟會爆發出如此力道,悶哼一聲單膝跪地,咬牙揮出長劍掃開一波攻擊。
北望派的劍法精妙而繁複,需要配合靈巧輕盈的身法方能發揮出一二。如今他腿不能行,根本無法發揮平時的半分水平,然而他身後有需護周全的師弟,足下是分毫不可退,必須迎頭而上。
楚告天以劍支地,借力勉強一個後躍,從背後擊倒又兩名伏擊者。
“師弟你先走!”
張世歌:“……”
楚告天:“師弟?!”
張世歌神情恍惚,楚告天終於察覺出了他這個吊兒郎當的師弟出了問題,奈何四周皆是強敵,他疲於應對,根本無暇他顧。即便已經注意到了張世歌的異樣,他仍選擇將後背留給對方,替他格開所有攻擊。
須臾,夏浪手上動作一停,嘴角微彎,勾出一抹得意的笑容,仿佛在說:大功已告成。
楚告天心道不妙,尚未揣摩出對方表情的深意,就瞥見眼前的地麵已覆上一道愈發清晰的影子。
隨即便是背上傳來一陣劇痛,似是有人重重打了他一掌,傷及肺腑。他力不能支,屈膝向前吐出一口鮮血。頭也不回,他咬牙衝著身後之人道:“咳咳,張……師弟,咳,別這麽沒出息,回去讓小師妹……笑話。”
話音未落,他驀地出手,向後推出劍鞘,不偏不倚打在張世歌臉上。挨了打的張世歌身影猛得一顫,盯著自己顫抖的手掌恍然出神片刻,立即上前攙扶。
“大師兄!”
楚告天蹙眉擦去嘴角的血,嫌棄道:“幫不上忙就……走……咳咳咳……記得把……點心帶上。”
張世歌:“……”
勤儉持家大師兄……
張世歌一手捂著自己鼻血橫流的臉,一手接過楚告天手中的劍,毫不留情地斬斷伸向二人的毒手,攙著傷患往後急退。
鼻腔中的血腥味暫時衝淡了灼骨之香,換得他片刻清醒,但他自知撐不了多久。
與伏擊者拉開了一段距離後,楚告天緩了口氣就發問:“你怎麽回事?”
張世歌一句“說來話長”的推脫尚未出口,就被楚告天預先截斷了後路。
“長話短說。”
“……呃,”張世歌在他大師兄的逼視中敗下陣來,決定老實交代:“那老頭燒骨頭的味道會讓我們發瘋。”
楚告天:“你……們?”
你把自己與他們,歸為“我們”?
張世歌輕手輕腳地放下重傷的楚告天,笑著扯開話題:“大師兄你不用擔心,我想到法子了。”
擒賊先擒王,隻要夏浪一死,受他操縱的人不說立刻停戰,至少不會這麽狂暴。
可偏偏就是這個夏浪,他根本不是對手。
張世歌:“大師兄,師父贈你的劍,暫時就借我了。”
聞言,楚告天麵露焦急之色,支著身子想站起來,方才勉勉強強抑製住的傷勢複又加重了。
“師弟你別胡來,咳咳,你練武一直不曾上心……而我們北望派的劍法講究的是——”
他不吝惜自己的佩劍,他擔心師弟的安危。
張世歌苦笑著搖了搖頭,坦誠道:“大師兄,我學藝不精,咱北望派的武功我哪敢獻醜。”
一直以來,他不是武功差,隻是“北望派”的武功差。
“所以,我要用的不是北望派的劍法。”
未等楚告天再度反對,張世歌業已轉身對上追殺而來的伏擊者。
金戈相交,刀光刺目。
同樣強硬的對招,同樣狠絕的招式。
與伏擊者相比,張世歌出手的速度不是最快,功力不是最強,卻因為神誌清醒,擁有最準確的預判,每一次刀劍落下,都能及時格擋予以回擊,幾個回合下來,他已經將人從楚告天身邊引開,以一敵眾仍不落下風。
但張世歌尚有自知之明,強敵夏長老始終氣定神閑不曾出手,而他隻能暫時牽製發狂的伏擊者,卻無法碰這個真正的操縱者一根毫毛。他所說的“有法子”也隻是為了先穩住他那愛操心的大師兄而撒下的善意謊言。
權宜之計不能長久,他必須在夏長老出手前先發製人。
“夏長老,我不想和他們玩兒了,你來陪我玩玩如何!”
張世歌順手抓了個伏擊者,提著人撞向夏浪。待他欺近夏浪五步之內,他腕上突然使力,將手上的人拋向對方,並借此人身形作遮擋,出劍穿胸而過,直取夏浪首級。
張世歌:“?!”
他隻覺出劍的手一頓,非但沒有刺中夏浪的肌骨,身上的力道反被卸去了大半。
原來,那個被他穿胸而過的伏擊者沒有立斃,而是死死抓著劍固定在胸前,方才吐出最後一口氣。
夏浪對手下的死無動於衷,竟然扯住屍身連帶著將張世歌往前猛拽。張世歌被這麽一帶,身體前傾正艱難地試圖穩住身形,腳下卻突然受力被狠狠擒住。
他心道不妙,前有夏浪後有伏擊者。眼看著就要被一前一後生生撕成兩半,他果斷鬆開了握劍的手。誰知劍甫一離手,攥著他後腿的伏擊者就將人順勢往地上一砸,摔得他臉朝地,吃了一臉的土,一時間七葷八素,毫無招架之力地被人拖行數丈,重重拋向竹林。
竹身承受不住衝撞,紛紛折斷。張世歌飛出數丈後後仰麵墜地,著地之處一截開裂的竹尖,鋒利地直刺入他下腹部,他登時瞳孔緊縮,劇痛激得腦海一片空白,整個人動彈不得。
伏擊者並未給他喘息的時間,前赴後繼撲向他,張世歌疼得想哭,隻覺得無數黑影在他眼前交疊,給他一種幾乎要遮天蔽日的錯覺。
他茫然地想:我要死了嗎?
?
瞬息之間,狂亂的攻勢驟停。所有的伏擊者毫無征兆地停下動作,以怪異的姿勢齊齊扭頭往同一個方向望去。
他們布滿血絲的瞳孔,流淌出毫不掩飾的饑渴。
目光匯聚之處,空無一人。
遲來的晚風,靜悄悄拂過竹林。
穿行間,風勢倏忽猛增,裹挾著一股濃鬱的血腥之氣從薄霧另一頭彌漫開來,順勢橫掃灼骨異香。
張世歌因虛弱與絕望半闔上的雙眼陡然睜開。
他本能地驚懼交加,扭頭望向竹林盡頭。
能壓過蠱血之香的氣味……這血是——!
冷風撥開薄霧,月下竹林深處,不速之客露出真容。
長發輕束,白衣冷峻。
一人隨性地揚起自己骨節分明細長又好看的手,任由淋漓的鮮血順著蒼白的手腕淌落,一滴一滴,染紅腳下的地麵。
張世歌喜極而泣地喊出聲。
“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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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三千字就打算發了,一看怎麽都是在挨打?這樣不好。
520至少得寫到某人出場對吧?
不過拖到這麽晚,等審核出來應該已經是521了……
——感謝在2021-05-15 14:03:46~2021-05-20 23:45:1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葉夕 3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