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銘對即將麵臨的危險一無所知,依舊禮貌地向她招呼:“娟兒姑娘怎麽還不坐,我們能這麽快吃上飯,都是你的功勞。”
曲娟娟哭笑不得:“……哪裏的話,範公子不是也幫了大忙麽?”
不,我會吃上這頓斷頭飯,都是你的功勞。
範銘沒聽出曲娟娟語氣中的諷刺,客客氣氣道:“姑娘謙虛了,範某隻是打了點下手,撒了些蔥罷了。我是不是撒的有點多了?”他未過門的媳婦朱琳曾說過她最愛吃的就是這“蔥”了,他一時感懷,忍不住多撒了些。
話音剛落,三雙眼睛直直地轉向範銘,仿佛在說:原來是你!
範銘不打自招的一席話無意間化解了曲娟娟的危機,她匆匆落了座,順勢接話斷然將自己與香菜劃清界限:“範公子,您撒的這是香菜,與蔥到底還是有些不同的。”
本姑娘讓你撒的蔥,蔥,是蔥!
範銘錯愕,在回憶裏沉浸了片刻,終是垂頭致歉:“範某不才,曾為一位故人下廚,當時便也……弄錯了。實在抱歉了。”
弄錯了,朱琳還是笑著吃完了,說她最是喜歡他多放的“蔥”,遠甚山珍海味。
阮閣主大概真是餓慘了,沒責怪也沒嫌棄,反而帶頭動了筷子。
這注定是一頓不平凡的飯局。
在座的有:無壽閣現任閣主和他的貼身護衛,奉命刺殺該閣主的霓裳樓殺手二人,遭無壽閣奪子的阮家老爺,以及出賣了阮家的範家後人。
一頓飯齊聚了一桌的牛鬼蛇神。
曲娟娟沒胃口,連舉筷子裝模作樣的心力也無。
換誰知曉了在場所有人的真實身份,還能吃得下飯?
真有人吃得下。
曲娟娟:“???”
嗯?
菜呢?
一桌勉強拚湊出來葷素搭配的菜,在她發愣糾結的時候,已經被人風卷殘雲地掃了大半。
曲娟娟就納悶了:誰這麽能吃?誰這麽敢吃?
阿九:“?”
曲娟娟:“……”
無壽閣的閣主?!
沒事了,請吃,隨便吃。
隻是這飯桌上的人,怎地跟印象中截然不同?
當初她在唐少棠協助下逃離無壽閣,無奈她逃得過人禍,逃不過蟲災。
山外的遮天蔽日的毒蟲陣生生把她逼回了無壽閣,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景象:百蟲凝聚成一個巨大的漩渦,而旋渦中心站了一個蒼白的人影,正歪著頭打量著她。
眼睛一眨不眨,極其駭人。
耳邊是飛蟲振翅的嗡聲,她眼前一黑,失了意識。
醒來時她已經身陷漆黑的地窖,有一人秉燭走下台階,黑衣肅然,半個身子尤藏在陰影中,在明滅的燭火中時隱時現,朦朧縹緲。
她害記得對方的聲音很清也很冷,像是淩冽的山泉滴落在頑石之上,乍一聽隻覺音色悅耳,細思後方知畏懼它的穿石之力。
……
現在,她記憶中那個不怒自威詭秘駭人的無壽閣閣主去哪兒了?
眼前這個吃相文雅食量驚人的阿九,怎麽看都隻是個過了弱冠之歲尚不足而立的俊秀青年人。
脾氣是不大好,眼神是嫌棄了點,可哪裏有半分駭人?
興許是阮閣主的轉變給了曲娟娟新的啟發,順帶著連她對十文的印象也有了改觀。
比如,十文偏食,挑三揀四,還非常孩子氣。
他不吃香菜不吃蒜,夾菜時非要把這兩礙事的東西撥開才肯放自己碗裏。
不一會兒的功夫,他扔在飯碗邊香菜和大蒜越積越多,已經堆出一白一綠兩座小山。
“長輩”阿九終於發話:“不準挑食,吃。”
十文消化了一下阿九的話,判斷這不是什麽嚴苛的命令,於是做出了反應。
他不再把香菜打算扔桌上,轉而將它們堆在阿九碗裏。
十文:“你不挑食,你吃。”
阿九:“……”
眾目睽睽之下,你讓我吃我就吃?
我不要麵子的嗎?
阿九:“十文,都這麽大了還這麽挑食,我這個當哥的可得好好說說你。”
他不是開玩笑,話匣子一打開便沒完沒了,大有說道天荒地老的勢頭。
在“兄弟”二人的挑食小課堂中,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一頓晚飯竟然和和氣氣地吃完了。
範銘默默挑揀了些菜,準備晚些去給阮成濟帶去。
唐少棠放下筷子,說了聲“我吃完了。”與曲娟娟眼神交換,一前一後離席。
人散了,桌邊剩下三人,阿九,十文,範銘。
阿九一個眼神,十文便悄無聲息地跟了出去。
屋裏就隻剩下範銘與阿九二人,範銘頓時局促起來。
阿九嚼著碗裏的一把仿佛永遠也吃不完的香菜,口齒不清地主動搭話。
“你運氣不算太差,夏浪下蠱的本事還算牢靠,沒胡來把你弄死,你若是盡快拔出蠱毒,還能多活幾年。”
範銘:“你,真的是無壽閣的……新閣主?”
有些事實哪怕早在心裏確認了千百遍,仍然忍不住問一聲。
阿九撇撇嘴:“衝我下毒跑路的時候你不就該猜到了麽?”
範銘遲疑道:“你既然是無壽閣的閣主,為何要幫阮家?”
要說阮家的仇人,第一是範家,第二便是無壽閣。
阿九:“我樂意幫誰就幫誰,需要向你解釋?”
範銘:“……”
問也問不得,範銘無話可說。
阿九放下筷子,道:“你本事不小啊,夏浪他別的能耐沒有,研磨毒物的能力卻不俗,他舍得將他手上最毒的寶貝給你試,足以證明你深得他的信任,而且……在他眼裏有點用處。”
範銘聽不出阿九是褒獎還是諷刺,正襟危坐著等眼前這位大人物繼續說下文。
阿九:“說起信任,你在這裏一心計劃著一命換一命的死局,是早就忘了還有個人眼巴巴的等著你,一口一個範大哥的?”
範銘神色大變,霍然起身:“你見過朱琳,她過得如何?”
阿九往門外大致指了指方向,說:“你自個兒去看。”
……
阮府一隅。
四下無人,兩位霓裳樓的同僚終於能開誠布公說上兩句。
唐少棠:“你可有受傷?”
在無壽閣暴露身份後,他讓曲娟娟先走,自己則留下斷後。當時他並沒有把握能保曲娟娟安然逃脫,但也沒有更好辦法。
幸運的是,傳聞中武功詭譎的無壽閣閣主遲遲未曾現身,隻陸陸續續派來了三個長老,功夫不弱,路數卻有跡可循,他一人勉強可以應付。
曲娟娟:“……”
你不懷疑我後來怎麽逃出無壽山,不問我遇到這些人細節,隻問我受傷沒?
曲娟娟沉默著咬了咬牙,心中有愧,沒答話。
唐少棠見曲娟娟不說話,蹙眉在身上摸索了一會兒,最後取出幾個精致的藥瓶,盯著發了好一會兒的愣,方才遞到對方手中。
唐少棠:“藥你拿著吧。”
曲娟娟搖頭:“……我不用。”
我把你都招了,沒受傷。
唐少棠又說:“師父也來了蘭萍縣。”
曲娟娟不由打了一個哆嗦:“?!!”
師父?!
嬋姨她來了?
為了殺我們?
不,她不會殺唐少棠,她是來殺我的?
唐少棠望著院門外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道:“這裏不安全,你最好今日就走。”
師父向來對我的行蹤了如指掌,想必此處很快就會暴露。
曲娟娟沉默。
她也想走啊,但是無壽閣兩位大佬都在,她走得了嗎?
見曲娟娟不置可否,唐少棠會錯了意,說:“你舍不得與你同行之人?”
曲娟娟:“???”
不不不,會舍不得某個人的人是你,我是恨不得立刻馬上擺脫他們!
見曲娟娟仍然不答,唐少棠在會錯意的道路上越走越離譜。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他們未必……能與你一直同行。”
阿九在無壽閣必然有著舉足輕重的身份。
十文與他關係親密,也不會是尋常人。
無論是誰,都不會漫無目的陪什麽人浪跡江湖。
曲娟娟:“……”
她被唐少棠牛頭不對馬嘴的貼心安慰噎個半死,心裏感歎人與人之間的悲歡果然並不相通。
“等等等,唐少棠你聽好了,我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與他們分道揚鑣呢,我怕跑不掉罷了。”
唐少棠不解:“你準備多年,比誰都熟悉霓裳樓在外麵的布置,隻要混入人群,要跑不是沒有可能。”
曲娟娟猛得抬頭,注視著唐少棠波瀾不驚的表情,感到一陣後怕:“你……早知道我想逃?”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怎麽這人在感情上如此遲鈍,對別的事卻異常敏銳?
唐少棠:“嗯。”
曲娟娟越聊越心慌。
既然唐少棠都看出她早早有了異心,那她師父嬋姨難道就沒看出來?
她必須馬上逃,一刻都不能耽誤。她要趁著阿九等人還在吃飯,立刻逃走嗎?
緊張感讓她不由加重了手上了力道,一股冰涼的觸感從手心傳來。
她低頭一看——是藥瓶。
曲娟娟:“……”
於是,她又多了一個問題要關心。
“逃跑的事情我自有打算,不過江湖險惡,你……你多加小心,別給人騙了。”
那個你溫柔注視的阿九,他可是無壽閣閣主啊。
是要利用你接近霓裳樓核心的人,也是你非殺不可的目標。
唐少棠垂眸注視著曲娟娟,不知道在想什麽。半晌,憋出一句話。
“你是指阿九?”
曲娟娟:“!”
我沒說,我哪敢!
她慌忙四顧,提心吊膽地再三確認阮閣主本人及其護衛並不在視線範圍,沒可能聽見他們的對話,方才舒了口氣。
曲娟娟委婉地提醒:“總之,人心難測,不得不防。”
但凡你知道防著點我,也不至於被我出賣。
今後你要是不防著點他……恐怕……
唐少棠搖了搖頭:“我知道的。”
曲娟娟麵露鄙夷,心說你知道個鬼!被人賣了還給人數錢呢!
唐少棠垂眸,目光落向自己已經康複得差不多的傷腿,自言自語道:“我知道的。隻不過現在才開始小心,還……”
還跑得掉嗎?
霓裳樓的雪域迷蹤裏設置了諸多機關。
他精確地記得每一處機關的位置,熟練掌握了避開陷阱的所有路線。
他比誰都清楚這些機關的強大。
也因此比誰都清楚,有些陷阱,一旦中計陷落,便是插翅也難飛。
-----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歡迎收藏等養肥!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