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落的一息間,冷光流瀉。
唐少棠疾劍斬下岩壁石尖一角,旋身伸手攏過碎石,隨即催動內力將其盡數朝下方飛擲。
未料,不聞墜地聲,取而代之的是一聲,兩聲,三聲,噗通,噗通,噗通。
唐少棠呼吸一窒。
水聲?
他身子一僵,噗通一聲紮進水裏。
唐少棠會水。
但他畏水。
……
約莫十年之前,一長一幼來到霓裳樓黢黑幽深的水牢。
嬋姨半瘋狂地拽著少年唐少棠的肩膀,質問他:
“憑她怎麽可能傷到你,怎麽可能從你手下逃走?”
唐少棠怯怯地喚:“師父……”
他受傷流血的左臂被抓得生疼,卻敢不喊疼,瑟縮地看著眼前失態的女子。
嬋姨眼底燃起一團怒火,不由拔高了音量。
“是你故意放走她的是不是?”
“這傷也是你自己弄的對不對?”
“說!不許騙我!”
唐少棠執拗地站在嬋姨麵前保持著靜默,不肯答話。
水牢靜得駭人,唯有嬋姨的責備聲順著岩壁拍出輕微的回音,重複刮打著唐少棠耳鼓。
她身上旖旎綿柔的異香比尋常更為濃烈,絲絲縷縷地竄入唐少棠腦中,讓他微覺頭疼,漸漸陷入似夢似幻的迷惘。
“我……”
一股想要據實相告的急切衝動攀上腦海,唐少棠垂下眼睫,微微彎曲原本按壓左臂傷口手指,不露聲色地用指甲一點一點撕開了傷口。
伴隨著錐心之痛,他登時清醒,再不吭聲。
兩人僵持了半晌,嬋姨似是屈服於唐少棠眼底的倔強,終於收斂了責罵,深吸一口氣,微微昂首,仿佛想起了什麽人什麽事,逐漸恢複了常態。
她淡然道:“你不像你娘。”
唐少棠:“!”
嬋姨不緊不慢道:“她不會如你這般愚蠢。”
她張開雙手,扶住唐少棠的肩,把他轉過身,好直麵腳下漂蠅藏汙的濁水,看清這座揚著陳腐惡臭的水牢。
黑發,人頭,四肢。
一具因浮腫而扭曲猙獰的屍體,緩緩冒出水麵。
唐少棠本能地退縮,肩膀卻被嬋姨牢牢鉗住,動彈不得。
“少棠,你要知道,你是霓裳樓的人,隻有遵守樓規,才能在樓主的庇護下每日錦衣玉食,過著貴公子般的神仙日子。一旦離開了霓裳樓,你就什麽都不是,不配這般清清白白地站著,隻配像她一樣,在肮髒渾濁的汙穢中沉淪至死。”
嬋姨手上使力,將唐少棠往前猛地一推。
噗通。
嬋姨投來居高臨下視線,說:“你以為你手下留情,就能救得了她嗎?”
落水的一瞬,唐少棠的目光與浮屍空洞的瞳孔交匯。
屍體早已麵目全非,男女莫辨。
在濁水徹底沒過頭頂前,他耳旁傳來嬋姨森冷的話語。
“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究竟哪裏錯了。”
水牢的機關幾乎是在他下落瞬間同時彈出,鎖住他的雙腕,將他鎖在壁上站立不得移,水牢內的水位很快降了下去,又複從頭一點點順著水道注入其中。
唐少棠茫然無措地睜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浮屍在他眼前起伏沉浮。
那一雙嵌入肌裏紮根眼窩的眼珠子因浮腫而凸起,失焦的瞳仁裏,倒映出的是自己非人的陌生模樣。
最初他還能頭腦清晰地記得嬋姨將他推下水牢的目的,是為逼他反省認錯,而非處刑。
然而,日夜在隨時溺斃的枯等中循環往複,反複在窒息的生死交疊中徘徊。
漸漸地,他模糊了時間,麻木了五感。
唯將眼前那個麵目全非的潰爛輪廓,一刀一畫刻進了心底。
再不能忘。
……
唐少棠在暗無天光的湖心睜開眼,按捺下心底複雜的心緒,於水中四處摸索,試圖尋找阿九的蹤跡。
地下湖上窄下寬,呈現出非自然的細頸瓶形,越往深處越是開拓,湖水也越冰涼徹骨,他屏息在黑暗中尋了好一會兒功夫仍無所獲,料想阿九可能先一步上了岸,便撥開湖水,遊出水麵。
湖麵波光粼粼,間或有細碎的光影星星點點若隱若現,流螢浮光的籠罩下,一人墨發白衣,轉眸回望。
發如瀑,膚如雪,人如月。
分明無風亦無月,卻見月落舞流螢。
阿九擺手揮散了螢火,隨意撥弄著濕噠噠的長發,問:“你怎麽也下來了?”
朦朧間,唐少棠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來找你。”
是實話。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阿九默然,垂眸注視著半掩在水中的唐少棠半晌,狀似敷衍地“嗯……”了一聲。
見唐少棠不覺水冷仍趴在岸邊發愣,阿九沒來由地生出不滿,咋舌一聲,大步流星地走向水邊,不由分說就將人撈起來,用擰得半幹的袖子使勁將對方的臉擦拭幹淨。
阿九:“愣什麽愣?腦子進水了?”
他在心裏絮叨:還睜著一對大眼睛張望,黑白分明的,跟個妖冶的水鬼似的。
唐少棠緩緩眨了眨眼,看著阿九,略微有些茫然。
曾有人將他推入汙穢,也有人幫他複返明淨。
唐少棠:“……”
這是第二次了。
我在黑暗中睜開眼,看到的人是你。
阿九敏銳地察覺唐少棠眼神中的恍惚,知他畏水,刻意不點破,他清了清嗓子,說:“走吧。”
唐少棠順從地點了點頭,一步一個腳印地緊隨其後。
……
地下光線昏暗,地麵濕滑,無論朝四麵八方,隻消走出三兩步,腳底便都會染上無處不在的苔蘚。若是換做尋常人,恐怕會寸步難行,一步一個跟鬥。
但阿九走得十分順暢。
他似乎慣於在黑暗中行走,腳步出奇的穩當,哪怕走得漫不經心,仍舊不磕不碰,步履如飛。
反倒是唐少棠跟得並不輕鬆。
他身有微恙,腳傷也未愈,本就一直在勉強。
自打入了水,他腦裏就像被蒙了一層紗,整個人渾渾噩噩。隻要他微微閉上眼,曾在窒息中徘徊的無助,左臂潰爛的刺痛,水牢裏的熏天腐臭,以及那雙暴凸的雙目,就會反複在眼前閃現,在鼻尖縈繞,便是他已經出了水,仍然揮之不去,致使他呼吸微滯,氣血不暢。
當然,他略顯不自然的委頓隻是與他平時的自己相比。
哪怕是現在,他依舊鎮定自若,步伐未緩,人也未有絲毫落後。
唐少棠:“!”
阿九步子忽得一頓,他身後的唐少棠一個措手不及,身子往前微傾,踉蹌了一下,趕忙扶壁穩住身形,抬起頭來。
阿九回頭,正對著唐少棠,抱肘蹙眉打量他半晌,卻不說話。
唐少棠:“?”
阿九不情不願地遞過手。
唐少棠:“???”
阿九賣關子道:“手拿來。”
唐少棠不明所以,見阿九伸了右手便不由自主地抬起左手,可他才剛支起胳膊,就被人攫住了手腕。
不是左手,而是右手腕。
他沒有退,也沒有避,隻是茫然地看著一言不合就動手的阿九。
須臾,一股暖流順著兩人手腕相觸處,徐徐注入唐少棠的心脈,撫平紊亂的心脈。
唐少棠立刻察覺阿九是在用內力幫他療傷,他眼神中的迷茫並未褪去,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被阿九傳染了幾分欠揍,恍惚中問了句不合時宜的話。
“你不是說,自己不會療傷嗎?”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阿九登時不悅,當場就想甩手。可他最終隻是麵色沉了沉,並未收手,而是強行辯解:“啊?我說過嗎?”
唐少棠十分篤定地點頭:“嗯。”
阿九不認賬,說:“我怎麽不記得?”
膽子肥了?敢挑我的錯處?
唐少棠:“我記得。”
你在範府對我說:我可不會替人療傷,你受了傷就自己去看大夫。
阿九強詞奪理,說:“那就是你記錯了。”
唐少棠:“……”
你說你不會替人療傷。
但你給我找藥,還替我療傷。
阿九懷疑唐少棠是被落水加內傷給整糊塗了,懶得與他爭辯,索性扭過頭,一邊輸送內力,一邊拽著他的手腕向前走。
一路上,唐少棠沒再吭聲,目光始終落在自己的右手腕。
若有所思。
未幾,許是走路走得無聊了,阿九率先打開了話匣子。
“這裏是阮府,門頭牌匾上那麽大個阮字,你看見了吧?”
唐少棠點頭稱是:“嗯。”
他目力比普通人強上數倍。何況阿九曾瞥了一眼那牌匾,他自然也注意到了。
阿九頭也不回地繼續說:“你之前問過我為什麽姓阮,如今來了阮府,你怎麽不繼續問了?”
你都沒有好奇心的嗎?
唐少棠:“你不想答。”
非但不想正麵回答,還用“替我滅範家滿門”來試探。
阿九:“我不想說你就不問了?”
唐少棠:“……”
阿九眼眸一轉,扭頭問:“你怕我編瞎話誆你?”
唐少棠:“……”
阿九撇了撇嘴,說:“我改主意了,現在想說了。”
唐少棠無語地看著阿九轉來轉去,好看卻善變的後腦勺,被發梢甩了兩下臉也不以為意,默默地候著。
這回阿九不再賣關子,直言道:“給你說個故事。”
說是故事,實則是一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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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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