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外蛛網飄搖,亂草叢生,像是多年無人打理。阿九原以為屋外荒涼,屋內自然也好不到哪裏去,遂以袖遮麵,單手推開虛掩的門入了祠堂。出乎所料,祠堂內莊嚴肅穆依舊,無灰無塵,幹淨整潔得委實不同尋常。

阿九垂袖,緩步走向桌案。桌案上設有祖宗龕,龕下依輩設位,所有牌位皆按階有序排列。阿九抬手,隔著一段距離,依次點過陳列得整整齊齊的牌位,凝目細掃過牌位上每一個字,卻始終沒有找到記憶裏那個熟悉的名字。

阿九神色黯淡,心裏說不清何種滋味,隻是眼底略略浮上一層悲憫之色。

沒有他?

是已經淡忘了故人,還是堅信他尚在人世?

早在他尋跡找到十文所在時,就一眼瞧見了懸掛在門頭上的那塊搖搖欲墜的匾。

一個凋零的阮字,勾起塵封往事。

阿九當然知曉阮家,更對阮家與範家上一輩之間不得不說的血淚過往早有耳聞。但他畢竟沒有出過無壽閣,更未曾踏足蘭萍縣,也就沒可能親眼所見這兩家的府邸與這兩家如今存世的後人。故而多花了些時間確認。

待得他入了蘭萍縣,進了獨此一家的範府,又替唐少棠報上阮姓,終引得範則誠沉不住氣動了手,他方才可以肯定:這個範家就是他所聽說過的範家。而範家的家主範則誠,仍如他所聞那般該死。

如此想來,範銘範驍兩兄弟既是範則誠的後人,會與無壽閣扯上關係實屬情理之中。說到底,家族淵源罷了。他們的老子就是老閣主時期的大功臣,如今兒子們主動或被動地被無壽閣某位心懷不軌的長老拉攏利用,又有什麽奇怪的呢。

真正匪夷所思的是——範家的人堂而皇之的出現在阮府。

如果隻是十文一人誤打誤撞來到這裏,阿九還能將之強行解釋為命運捉弄的巧合。可範家失蹤的長子範銘也在這裏,整個過程恰恰是經由他帶的路,事情就變得蹊蹺起來。

老子之間是血海深仇,兒子離家出走不說,還偏把對方的地盤當成自己的避風之所,不躲著仇家,反躲著自己親爹?

真是難得的父慈子孝。

阿九仍在心裏腹誹範家這對父子,故事另一端的一位父親,已經扭開地下的機關,從陰影中蹣跚而來。

一位鬢角斑白的老人拄著拐杖,聲音沙啞地說:“小兄弟,在別人家中做客要重禮儀講分寸。一個外人,是萬萬不得擅闖別家祠堂的。你爹娘沒有教過你嗎?”

話音剛落,不待阿九辯說,老人已經舉起拐杖,重重擊向地麵。

刹時,地板轟隆隆豁開一道裂口,以裂痕的左右為界,地板急速向外抽離。阿九凝視眼前素未謀麵老人恍惚出神,片刻之間,足下已經失了地板的支撐,身子一傾,整個人向下墜落。

多年未曾開啟的機關牽動了這個大院的地基,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身在阮府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瞬無法忽視的地顫。

曲娟娟放下菜鏟,望向唐少棠詢問:“地動?”

“機關。”唐少棠化作一道白色虛影,閃身而出,瞬間就沒了人影。

範銘臉色倏忽泛白,心道一聲“糟糕”:阮伯伯回來了?!

……

祠堂院落,枯樹老枝,有一人筆直罰站。

唐少棠見十文木樁般地杵在院子裏,遂問:“你哥呢?”

十文並不理睬,一雙烏黑的眸子直直地盯著祠堂大門,似是要將門看出兩個窟窿,人卻依言待在院中,寸步不離。

唐少棠改口問:“阿九呢?”

十文這才回話:“阿九讓我在這裏等,不能離開。”

唐少棠心領神會,不再廢話,轉身推門入了祠堂。

祠堂內是一片空****的死寂,隻有供奉著死者的牌位,並不見活人的影子。

唐少棠取下佩劍,以鞘輕輕敲擊牆麵與地板,聞聲辯位巡了一圈,停在西北角一根通體漆黑的梁柱前。

空心的?

唐少棠轉身出了祠堂,一個縱躍上了房頂。從上而下俯瞰,可見整個祠堂屋脊相交的四角各雕了一尊琉璃鼇魚,是為防火求雨保平安。唯有西北向的鼇魚往後退了約莫一柱的距離,若不從高處細瞧,尋常人極難看出其中差別。

唐少棠複又從屋頂落下時,曲娟娟與範銘正相繼趕到。範銘盯著祠堂臉色鐵青,似是有口難言。曲娟娟則偷瞄一眼孤身一人的十文,預感出逃跑的大好時機將至。

她正欲支開旁人與唐少棠商量,卻見唐少棠的根本沒有察覺到她的眨眼暗示,一門心思全懸在祠堂的方向。

曲娟娟悟了,唐少棠這是想找阿九,真心的。

果不其然,唐少棠不聲不響回了祠堂,在可疑的梁柱周圍轉了兩圈,隨即拍出一掌,本應連著屋頂接著地的梁柱竟是上下分割的活柱,就力向東南角平平挪了五寸,地麵隨之露出一個內嵌的鐵環。他並指勾起鐵環,掀開足有一人寬的石板,石板後一條幽深的地道躍入眼底。

梁柱是假,障眼法是真。

這地道一看就是供主人出入之用,啟動機關的人想必就是從這裏隱匿遁逃的。但唐少棠要找的不是通路,是陷阱。

他撩開衣擺,屈膝蹲在石板邊緣觀察了片刻,估算梁柱的位置,起身退後兩步,終於挑定了一塊平平無奇的石磚,持鞘下捶。

一聲清而重的碰撞後,地麵轟隆裂開一道口子,顯出一扇按在地板上的機關門。

祠堂外的曲娟娟見唐少棠終於忙消停了,方才踏進祠堂湊近機關門看了看,地下黑漆漆的一片,深不見底。

“阮公子你是如何知道機關所在的?”不同於曲娟娟的習以為常,範銘表現得詫異非常,更對這位“阮公子”的身份起了十二分的疑心。

曲娟娟知唐少棠無心解答,索性替他含糊地敷衍過去:“一點家學淵源,範公子莫要在意。”

能把霓裳樓三千道機關詭陣構成的雪域迷陣記得一絲不差,唐少棠能破不了你們這點小把戲?

唐少棠目光落在陷阱上,平靜地交代:“你們去追人,我下去。”

曲娟娟:“??”

等等,你莫不是要跳——

曲娟娟:“……”

啊,已經跳了下去。

曲娟娟望著隱沒於機關門內的白色身影,幽幽歎了口氣。

不知那無壽閣閣主究竟是使了何等雷霆手段,竟讓霓裳樓花了二十年多年心血培養出的活死人,動了凡心。

周遭忽然安靜,範銘與曲娟娟都沒有動作。

阮閣主不在,唐少棠也不在,擺在曲娟娟麵前有兩條路,逃或追。

逃當然是自己逃,追則是幫唐少棠追。

她和範銘來的晚,沒聽著唐少棠與十文的對話,不知十文如今受命原地等待,哪兒也去不得。權衡利弊後,她估摸著自己從十文手中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十分渺茫,與其冒險,不如先幫唐少棠一把,順便給無壽閣閣主賣個人情。

雖然她並不認為無壽閣閣主會領情。

身居高位之人,向來把他人的付出與犧牲視作理所應當,何來情分。

他們霓裳樓樓主是如此,無壽閣閣主豈會不同?

對方無情歸無情,她的人情還是要做的。

曲娟娟欠身,聘聘婷婷向範銘行了個禮,款款道:“煩請範公子帶路了。”

範銘裝傻充愣:“我來帶路?”

一入祠堂,窺見“阮公子”啟動機關,阿九不知所蹤,範銘便心知不妙。

他既清楚發動機關的人是誰,更明白中了陷阱的阿九是什麽身份。

此時此刻,他應該幫忙捉人,幫忙救人嗎?

要捉的是屋主——阮成濟。

要救的則是傳聞中喜怒無常心黑手狠的無壽閣之主。

倘若救出了阿九也追到了阮成濟,阿九盛怒之下欲殺阮成濟,他能勸得住?

曲娟娟見他遲疑,決定先發製人:“範公子你帶的路,你選的宅子,對暗藏新鮮蔬食的場所也了如指掌,難道會對這宅中機關地道一無所知?”

範銘:“……”

他木頭人似的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自己的)性命攸關,曲娟娟不與他虛與委蛇,索性一語點破:

“範公子,你莫要忘了,十文還好好的站在外頭呢。他的兄長若有個三長兩短,他要如何?你若現在不肯幫我追回個活口,大家開誠布公地解釋清楚,屆時阿九他們親自去捉,可就未必能找回個還能好好說話的人了。”

十文要如何,曲娟娟大致可以猜到,無非就是他們全員陪葬,一個都別想跑。

更何況,要是區區一個陷阱就能輕易要了無壽閣閣主的命,無壽閣也太名不副實了,何須霓裳樓費盡心機地對付。

曲娟娟判斷,這個陷阱困不住阮閣主,至多激怒對方,讓他心情變差罷了。

心情不佳的阮閣主,她不太想見識。

她唉聲歎氣,本著我不入地獄你入地獄的狠心腸,決心把寶壓在了唐少棠身上。

唐少棠,我替你去捉人,你可不能掉鏈子。

得加把勁把人閣主給哄好了,千萬別一出來就遷怒旁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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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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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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