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阮閣主順著她的瞎話向唐少棠介紹了自家“弟弟”,懸在曲娟娟心頭的一塊大石終於落下。

她慶幸自己急中生智,保住了小命。

既然自己半真半假的演技能過得了阮閣主這一關,想必唐少棠那頭也不成問題。

她記憶中的唐少棠從小就有點迷糊,跟給人下了藥似的,時而聰穎時而愚鈍。嬋姨親自教他們人心叵測的道理,他似懂非懂地聽著,嬋姨引導他們如何察言觀色操控人心,他還是似懂非懂的聽著。輪到他們學以致用相互套話的時候,唐少棠不能似懂非懂地聽了。於是就有了他十句憋不出一句的窘迫,以及嬋姨的一聲歎息。

可他偏偏長著一張聰慧過人的臉,故而常常讓人分不清他是真的聽不懂,還是裝作聽不懂。平添了幾分神秘。

阿九:“我餓了,飯呢?”

暫時蒙混過了關,阿九也不與自家“兄弟”噓寒問暖,劈頭就來討飯。

曲娟娟:“……”

這位閣主,您的神秘感呢?

跟當初把我嚇個半死的黑衣修羅是一個人嗎?

十文習以為常,眼咕嚕一轉,望向一旁的曲娟娟和範銘。

曲娟娟:“???”

我是你們請來的老媽子嗎?

範銘打量阿九半晌,殊途同歸,得出了與曲娟娟相似的看法。

阿九此人與他想象中無壽閣閣主的形象相距甚遠。

十分年輕,毫無威嚴,孩子氣,看著就很不靠譜。

但那天與他交手且將他打傷的人,確確實實就是眼前這個吊兒郎當的人。

人多口雜,不方便當麵確認身份,範銘姑且先按下心中疑惑,好脾氣地擺出待客之道:“屋子裏有屋主留下的食物,若不嫌棄,粗茶淡飯範某還是可以張羅的。”

都說範家兄弟是含著金鑰匙出身的公子哥兒,從小到大不缺人伺候,遑論親自下廚。他做飯的手藝是與未婚妻朱琳行走江湖時,為了哄未過門的媳婦開心,自學的。不是他自謙,就是超常發揮也至多達到粗茶淡飯的水平。

曲娟娟心說這鬼屋怎麽看都像十多年沒住過人了,哪裏來的食材給你做飯?

誰知範銘竟然沒說瞎話,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扒拉出了菜,葷素俱全,有蘿卜有肉,看著還挺新鮮。

曲娟娟臉色發白:“……”

有鬼。

肯定有鬼。

範銘:“範某廚藝粗鄙,不知娟兒姑娘可否從旁指點?”

他真的不大會做飯,需要人指點。

曲娟娟:“範公子客氣,放著讓娟兒來就行了。”

她心思根本不在做飯上,但她身為一個殺手對入口的食物不敢有絲毫鬆懈,必須去庖屋盯著點兒。明明師出同門,在場的另一個殺手卻完全沒有表現出殺手的自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站在阿九身邊一動不動。

曲娟娟:“……”

她在心裏翻起白眼,眼角餘光瞥見無壽閣閣主用手肘拱了拱唐少棠的手臂,笑問:“你不去幫忙?”

唐少棠被他推得左右擺了擺,撒謊道:“不會。”

曲娟娟覺得自己一雙明眸要瞎。

她分明記得唐少棠不喜與人親近且身法最是穩重,如今被人隨隨便便就推動了已經很是離譜,他竟然還配合著順勢晃了晃,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阿九不信:“真的?我不信。不然這樣,我跟你打個賭,誰輸了誰去做飯?”

曲娟娟:“……”

這位阮閣主怎麽回事,逗唐少棠玩兒似乎還逗得挺開心的?

唐少棠今天怎麽搞的,婆婆媽媽還不拒絕?

唐少棠素來不喜歡彎彎繞繞地改主意,曲娟娟以為他對阿九無聊的提議所能給出的回應無非就兩種:不搭理或拒絕。即便熟絡,至多拒絕地體麵一些。卻見唐少棠思忖片刻後心平氣和地反問:

“賭什麽?”

曲娟娟整個人都不好了。

說好的心結呢?

你這麽寵人是怎麽回事?

你知道自己寵的對象是誰嗎?

慢著……

她猛然預想出一個更為恐怖的後果。

如果這兩人真的打了賭,若是唐少棠輸了被罰做飯就罷了,他做不做飯是個心結問題,不是手藝問題。

但讓無壽閣的閣主做飯?!

他敢做,她哪敢吃啊!

曲娟娟滿腹牢騷無處宣泄,欲哭無淚。

世人都說無壽閣是武鬥派,玩的是命,是毒,是蠱。

怎麽到了唐少棠這兒,阮閣主偏玩起眉來眼去頗有情趣小心機來了?

一定是我眼瞎耳聾搞錯了,我走了,灶台在哪裏我需要靜一靜。

她沒有厚著臉皮留在現場觀摩兩人打賭的內容,而是乖乖去了庖屋陪範銘洗菜。

不曾想,菜剛洗了一半,唐少棠就跟著進了屋,背靠著屋牆眼盯著空鍋,一言不發。

曲娟娟兒時認識的唐少棠是個喜歡下廚更喜歡吃零嘴的小饞鬼,但她知道現在這個唐少棠是不一樣的。說了不會下廚,就不會心血**改主意。

她心想:莫非真是打賭輸了迫不得已?

忙著洗菜的範銘見屋裏多了個人,出於禮貌向他打招呼。

“不知這位公子該如何稱呼?”

在場所有人,唯有唐少棠無人介紹也未曾自報姓名。

曲娟娟:“……”

若不是範銘此刻發問,曲娟娟竟然徹底忽略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那就是——她和無壽閣閣主同時默契地繞過了唐少棠的介紹。

她自己無需多說,隻是出於對唐少棠的了解而形成的習慣,如無必要,不會主動替唐少棠編偽名,更不會在別人麵前提他真名。

那無壽閣的阮閣主又是為什麽?

總不可能是出於體貼替他隱瞞吧。

莫非……阮閣主尚未打探出唐少棠的名字?

唐少棠爽快地回答:“阮。”

阿九在範府已經替他報了阮姓,既然他們仍身在蘭萍縣,與其另編不如沿用此姓。

曲娟娟一驚:“!”

你跟他姓阮?!

範銘吃驚程度不亞於曲娟娟:“你們姓阮?”

與蘭萍縣阮家有何幹係!?

唐少棠:“?”

此人姓範,且聽到“阮姓”後的反應與範府中人一樣不自然。

他是……

範銘:“敢問阮公子……”

他姓阮,他與無壽閣閣主一同出現。

難道他就是自己要找的阮家後人?

不對,阮伯伯沒有女兒,娟兒姑娘也說自己是外地人士。

何況,他們若果真是阮家後人,不可能如此無知無覺地就在阮府住下。

曲娟娟見範銘走神,出言提醒:“範公子小心?”

範銘神遊天外,切菜的刀險些成了剁指的凶器。

曲娟娟好不容易在“唐少棠跟他姓?”的震驚中切換到“唐少棠不知道他姓阮?”,最終強行得出“唐少棠被騙了”的結論從而平複了心情,說:“哥,要不你搭把手?切個菜?”

她知道唐少棠雖然不願意再做飯,但並不排斥幫忙。

而且切菜嘛,跟切個人差不多。

唐少棠點頭,講究地洗幹淨素白纖長的一雙手,方才從範銘手中輕易順走了菜刀,開始切蘿卜丁。刀法熟練,經由他手切出來的蘿卜丁方方正正,都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倒將範銘切的蘿卜襯托得奇形怪狀起來。

範銘的提問被中斷,還丟了手上的活,遲疑猶豫間變得無事可做,索性將目光釘在唐少棠出眾的麵容上,試圖從中尋出蛛絲馬跡,好將他與他自己所尋之人聯係到一起。

然而他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半晌,一無所獲。

這位“阮公子”容貌驚人,與這阮府相貌平平的主人無一絲一毫的相似之處。就連他口中的妹妹娟兒姑娘與她兄長相比也差上了一大截,兩人並肩而立的畫麵除了“都是美人”這個共同點,似乎並不怎麽相像。

而且,“阮公子”與他要找的人在年齡也對不上。

難道一切隻是湊巧?讓他在阮府遇上了姓阮的兄妹?

……

同一時間。

一對“兄弟”悄悄摸進了阮府的祠堂大院。

淒淒涼涼的院子裏一左一右各栽了一棵柏樹。

左邊一棵頹然歪斜,行將就木,仿佛共感家中滄桑巨變,又遭風削雨侵剝禿了枝幹,樹葉盡數灰敗凋零,隻落了一地枯肥。

右邊一棵雖透著如出一轍的蒼涼骨感,卻不甘於潦倒頹喪,執拗地向外撐起細長枝幹,孤傲著參天而上。

此時,一隻幹瘦的烏鴉棲在枝頭呀呀怪叫了兩聲,就冷不丁地被一位不速之客捏住了命運的咽喉。

十文把烏鴉抓在手裏後迅速藏至身後,仿佛隻要這麽做就不會讓人發現。

阿九:“……”

我看見了。

十文:“……”

你沒看見。

嚴格來說,無壽閣養的蠱蟲是蟲非蟲是毒非毒,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一時之間還真說不清楚。即便有不長眼的鳥兒把它們當蟲吃了,誰會死還指不定呢,實在沒必要小心嗬護精心保護。

但它們都是十文的寶貝,對十文來說,保護自己的寶貝們天經地義,捏死一直烏鴉算不得個事,但十文害怕阿九生氣。

阿九:“手。”

十文:“噢。”

他反手將生死不明的烏鴉拋了出去,然後向阿九攤開空空如也的雙手。

也不是空無一物,一根漆黑的羽毛正倔強地卡在他的指縫裏。

阿九:“……”

十文:“……”

阿九一言不發,十文便忐忑地歪頭瞅對方。

他尤記得三年前自己隨手捏死一個醜東西的時候,阿九就很生氣。那之前,他從來沒有見過阿九那麽生氣的樣子。

阿九生氣的時候很可怕。

他還記得,阿九跪在那個醜東西身旁,紅著眼睛瞪自己。

當時阿九看自己的眼神,跟別人很像……很像……

對了,就跟別人看蟲子的眼神一模一樣。

他動了動嘴唇,對自己說話。

說了……什麽呢?

十文驀地心裏一突,惴惴不安道:“阿九?……哥?”

他一時記不起阿九當年對自己說過的話,但他仍然記得自己當時也是這麽喚了他。

然後,阿九似乎就沒有那麽生氣了。

再後來,阿九徹底氣消了,給他訂了個老長老長的名單,上麵的東西他都殺不得。不但如此,阿九還親自監督他每天背每天記,讓他頭疼的很。

阿九曲指彈了他的額頭,力道不大,聲音清脆響亮。

十文委屈地皺起了眉頭:“痛。”

阿九挑出夾在十文指尖羽毛,打趣道:“翅膀硬了,都敢跟我玩花樣了?”

十文爽快認慫:“我錯了。”

阿九:“知道錯就好。你在這等著罷。”

他轉身,跨過龜裂的石板與綠茸茸的青苔,抬手撩開礙事的蛛網,獨自推開落漆的石門,踏入了祠堂。

久閉的門框與地麵摩擦出咿咿呀呀刺耳的響聲,與十文記憶中鐵門開啟的聲音重合在一起。

十文偏過頭,記憶中生鏽的鎖終於落了地。

啊,他想起來了。

想起阿九對自己說的話。

當時,阿九握著那個醜東西潰爛腐敗的手?在血泊中親手合上了“它”那雙圓睜著的,渾濁而蠟黃的眼睛。

然後,喉嚨沙啞的問自己。

“你是個什麽東西?”

現在。

十文歪著腦袋使勁想了想。

他想不出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但他確信,無論自己是什麽,阿九一定跟自己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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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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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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