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沙。

不知在黑暗逼仄的空間裏待了多久,許是出現了幻覺,唐少棠竟然察覺周遭冒出的模糊響動。

他似乎聽到了沙土的摩擦聲,沙沙,沙沙。隨之而來的是聲聲逼近的敲擊與震顫。周身死氣沉沉的空氣倏忽流動,他感覺到棺槨細微的鬆動——

掀開。

“哇——”

“嚇死我了!怎麽是個活的?”

混合著青草香的泥土味,一股腦兒貫入唐少棠的鼻腔,驅散淤泥地下腐爛氣息。

唐少棠不由地深吸一口氣,嗅得一縷微甜的清香,正是來自眼前人。

天光微亮,光影中的人兒兩手交疊,撐在一柄鐵鏟上,向他傾斜著身子,居高臨下俯視著棺槨中的唐少棠。

晨曦勾勒出青年清逸的輪廓,眉眼含笑,皎皎動人。

唐少棠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他。

“你瞪我作甚?又不是我埋的你?”

唐少棠:“……”

“怎麽一動不動?”

說罷,那人放下鐵鏟,蹲在棺槨旁,伸出一隻手不規矩地往棺木裏來來回掏了掏,似要找什麽東西。

一無所獲後,他又朝動彈不得的唐少棠身上戳了戳,好看的眉頭微微蹙起:“是個殘廢?”

他緊接著又按了按唐少棠的手腳,力道不大,卻足以判斷出:“好像還能治。”

來人就這麽蹲在棺槨上撐著腦袋思忖半晌,嘀咕道:“我費了老大勁兒才找到這兒來碰碰運氣。結果,連銀子的影兒都沒見,隻遇到個詐屍的你。真是倒了血黴了。”

布衣青年起身,作勢要走。

唐少棠渾身脫力,仍然無法言語。他眼裏重燃的微光,隨人青年轉身瞬間而消弭。

他合上眼,嘲笑自己荒唐的期待。

然後,青年驟然回眸,彎下腰,探出手,一把將他從棺槨中拽起,開始了自言自語的喋喋不休。

“我又重新想了想。月黑風高夜,我可不能白跑一趟,還浪費了整整一晚上。”

“既然沒劫到銀子,就拿你來充數好了。”

這人手心微涼,也不知在寒夜中待了多久。

也正是這雙微涼的手,將唐少棠從幽暗的棺木中拽出。

將他從死地,帶回人間。

青年在熹微的晨光裏,昂首衝他宣告:

“你聽好了,今日是我阿九救了你。來日,你可要記得報我救命之恩。”

唐少棠:“……”

“喂,聽到沒?說句話。不會還是個啞巴吧。”

阿九彎下腰,毫不客氣地在人臉上拍了兩下試探。

唐少棠:“……”

唐少棠四肢動彈不得,一張臉因為失血過多泛著慘白,麵色如霜雪,就這麽一動不動被阿九從棺材裏扯起身,仿佛一具被迫詐屍營業的豔鬼。

阿九瞧出他奄奄一息的臉色,終於不再貧嘴,反手將人往上一提,背過身接穩當了,背著人撒開腿快步小跑。

邊跑邊叨叨:“你好輕啊。”

“長得比姑娘還美,還輕飄飄的,估計上青樓都能賣個好價錢。”

背上的人聞言似乎徒勞地掙動了一下,阿九忙安撫:“說笑的說笑的,讓你家裏人來贖你唄。怎麽也得補償我個車馬費和看大夫的錢啊。”

唐少棠:“……”

家裏人……

他生在霓裳樓,那裏就是他的家。

而家人……

也不知與他一同涉險的曲娟娟是否順利逃出,現在是否安好?

唐少棠五歲學劍,如今十多年過去,同期的殺手中他認識的就隻有曲娟娟一人還活著。他希望她能一直活下去。

可即便活著,他們也早已無家可歸。

此次任務失敗,他們連無壽閣閣主的麵兒都沒見著,也沒有打聽到出任何有價值的情報,倘若主上得知他們尚在人世的消息,怕是也不會派人營救。

霓裳樓鐵律:任務失敗者,死。

若是真有人從“家中”來,定是為追殺而來罷。

屆時,恐怕連帶著與自己扯上關係的人也會一並抹殺。

唐少棠:“……”

唐少棠心底泛起一絲涼意。

與其苟延殘喘坐等霓裳樓的追殺,不如……

他垂下頭,下巴正巧擱在阿九的脖頸左側。霓裳樓訓練出的殺手,最擅常在咫尺取人性命。

哪怕動彈不得,哪怕渾身無力,他也能當即咬破對方血脈,置人於死地。

阿九:“喂,你還活著嗎?我好不容易救個人,可別給我死了。死也得給我撐住啊。要不我給你講講故事提提神解解悶兒?”

唐少棠伏在阿九背上,聽他提出強人所難的要求,聽他絮絮叨叨天南海北地胡扯,殘存的殺氣消磨殆盡。

他身邊從未有過這般活潑的人物,一路上叨叨個不停,仿佛一個人就能嘰嘰喳喳唱出一台活色生香的戲來。活人的體溫沿著布衣從阿九身上傳遞而來,驅散了他方才冒出頭的零星寒意。唐少棠有些懵然,片刻的走神後,他伏在阿九後背上再次陷入暈厥。

須臾,縈繞在唐少棠耳旁的絮絮叨叨戛然而止。

“阿九”停下腳步,麵無表情地瞥了一眼唐少棠的睡顏,提氣運功,縱身而出。

身法詭譎,與先前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