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阮閣主皺著眉頭翻過成堆賬本,忍著頭疼突發奇想,著手教起隨身護衛管賬。還生怕人腦子不好使理解不了,特意圖文並茂描摹出閣中貴重物件的模樣,多次提醒對方妥善保管千萬別給砸了。

阮閣主教人時候態度認真,像極了學堂的夫子。可惜學生竟不配合,全程目光平視,兩眼無

神,像一尊沒有感情的木雕,也不知聽進去了多少。手上還一刻不停地玩著蟲子。

阮閣主:“喂。”

十文:“……”

無壽閣曆代閣主繼任,當天便會點名四位成員為鬼煞,四人代表閣主行事,在組織中享有僅次於閣主的至高地位。

輪到阮欞久時,也不知出了什麽岔子亦或根本是他有意為之,繼任之後,阮閣主毫不留戀地廢棄了傳統,省去了四鬼煞之職,隻帶了一個神出鬼沒的隨身侍衛十文充數。

十文,乍一看是個膚色蒼白相貌平平的娃娃臉少年,可懂得人都懂,這位隨侍閣主左右少年人比閣主本人更令人生畏。都說他兒時練功走火入魔傷了腦,從此不懂人情世故沒有貪嗔癡妄,行事隻尊閣主令,不講道理,不談感情,不懼生死,是真正的殺人不眨眼。

也因此,他並不知道要給阮閣主留麵子。

阮閣主:“……”

阮欞久自言自語了半晌,沒有得到任何想要的回應。他習以為常地合上賬本調整好心態,權當剛才是對著一堵牆練習了耍嘴皮子。

好在無壽閣上下,不給他麵子的隻有十文一人而已。其他人都很循規蹈矩,從來是隨傳隨到,要事一定稟告。

這不,稟告的人來了。

“稟閣主,自薦入我無壽閣的人中又混入了兩名霓裳樓派來的刺客。”

阮欞久:“又來?這都幾回了?”

“稟閣主,今年這是第四回 了。”

阮欞久端起身側茶杯,抬手揉了揉眉心,不耐煩道:“這次又是怎麽露出破綻的?是太漂亮太努力還是太仰慕我?”

“稟閣主,這次同時來了兩人,其中一人與長老打了起來,三位長老不敵,故而——”

阮欞久放下了手中的茶,提起了興趣:“慢著,你說她連敗三位長老?”

年輕的閣主羽翼未豐,正值用人之際,如此高手與其草草處置,不如收為己用。

“回閣主,確是一人擊敗三位長老。但他本人也失血昏迷,已經被關進地牢等候閣主發落。”

阮欞久目光一亮:“以一敵三,嗬。我無壽閣三位長老竟打不過霓裳樓的一個小姑娘?”

此話說出口,並非阮閣主太過狂妄目中無人,而是江湖人盡皆知,霓裳樓向來不以武力見長,要麽以色示人,要麽以詭計智取。

如今,以武見長的無壽閣三位長老敗給霓裳樓中人,說出去怕是整個江湖都要笑掉大牙。

“稟樓主,刺客不是女子,是個男子。”

阮欞久:“……?男的?”

阮欞久再次端起桌案上的琉璃玉杯,放到嘴邊啜了一口茶,心不在焉地想:又換茶了?

他蹙眉問:“霓裳樓不是隻培養美貌女子麽,給我送個男人來是什麽意思?”

屬下小心翼翼瞥了一眼正在飲茶的閣主,見阮欞久神態平和,方才鼓足勇氣直言以告:

“市井傳聞,閣主您不喜女色,好男色。”

“噗——”

阮閣主將一口好茶噴出老遠,“咳咳咳”得連聲否認:“胡說八道!”

就因為前三次的美人計都以失敗告終,不想自砸招牌霓裳樓竟然汙蔑他好男色?

簡直豈有此理!

阮閣主憤然,卻沒有失去理智,他還是惜才,還是要咬著牙繼續問:“既然是美人計,怎麽還跟長老們杠上了?”

“稟閣主,閣中有人見色起意,想欺負那小子的同伴,他沒忍住,就與我們的人大打出手了。”

阮欞久:“……”

“事後,他自知身份暴露,為了放走同夥留下來斷後。因此才獨自對上了三位長老。”

阮欞久:“哦,斷後啊。還挺情深意重的。嘖嘖,真是——蠢。”

阮欞久注視著杯中茶水,漫不經心地問:“那個欺負他同伴的人呢。”

“受了重傷,大夫正在醫治,恐怕凶多吉少。”

阮欞久一擺手:“不必治了,讓他自生自滅。”

“遵命。”

阮欞久毫不吝惜地將玉杯往桌上一擱,吩咐道:“將那連敗三位長老的小子給我帶上來瞧瞧。”

……

一盞茶的功夫後,昏迷的刺客就被兩人架進了大廳,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血痕。

阮欞久緩步走近。

看來以一敵三還要護著同夥脫身,這小子也沒占到什麽便宜。

人到跟前,他便曲指挑起對方下巴,想看個仔細。

目光所及之處,他最先不捕捉到的是對方白皙脖頸上一處微不可查的點痕,隨即偏頭瞥了一眼正在玩蟲子的十文,沒有作聲,轉而收回目光,將視線上移,打量起刺客的麵容。

忽略此人發梢麵頰染上的血汙與慘白如紙的臉色,確是一張容色昳麗,如雕如琢的臉。

自己就是個美人的阮閣主欣賞了片刻,客觀評價道:

“這臉確實對得起美人計中的美人二字。”

他收回了手指,叉腰思索片刻,道:“行吧。我也煩了隔三岔五被不痛不癢的騷擾。既然她們不嫌麻煩,我就親自陪著玩玩吧。”

“至於這個小美人,我一向憐香惜玉——”

“憐香惜玉”的阮閣主瀟灑地朝著還在外堂候著的下屬招手,不痛不癢地下令。

“來人。卸了他兩條手臂,打斷一條腿。然後……”

阮閣主輕笑了一下,冷若冰霜道:

“活埋了。”

聞言,包括十文在內的所有人齊齊轉過頭來,臉上表情甚是微妙:“……”

唯有十文的眼神不加修飾,暴露出赤果果的鄙夷。

其餘眾人則隻敢在心中腹誹:

閣主這次下手有點狠啊。

這叫憐香惜玉???

打臉不?

…………

……

這位不幸的“美人”名為唐少棠。

直到昏迷前的最後一刻,他才驚覺自己不是敗給了人多勢眾的三長老,而是栽在了蠱蟲手上。

由於過於專心應敵,回護同伴逃走,以至一時失察,忽略了無壽閣最為致命的獨門絕招——驅蠱。

他尚且來不及探明施蠱之人是誰,就瞬間陷入了渾渾噩噩的昏迷。

他目不能視,耳不能聞,口不能言,唯有神誌依然清明。他能感受到自己被人拖走,似乎被帶去見了什麽人。他甚至可以感覺到一根冰涼的手指蠻橫地挑起他的下巴,而那手指的主人,正細細地端詳著他,仿佛在審視一頭待宰的獵物。

哪怕目不能視,他也能猜到這手指的主人,恐怕就是他此行刺殺的目標——無壽閣的閣主。

可惜,他動彈不得。

他從小接受訓練,懂得對於任務失敗的刺客來說,等待著他們的唯有兩件事:酷刑和死亡。

霓裳樓的人,不畏苦痛,也不懼死亡。

被打量許久,他再一次被拖走。

這一回,沒有讓他久等,意料之中的折磨如期而至。

他的雙臂被人強行錯位,脫了臼,一條腿則生生折斷。然後就被粗暴地丟進一個密閉的空間。移動中,他隻覺渾身骨骼撞得生疼,五感漸漸恢複。

終於,他在臨近窒息的恍惚中,意識到自己身處何處,命運幾何。

他已被掩埋在三尺黃土之下,活生生地靜候著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