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豐源鎮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既有江湖郎中開鋪子賣艾草妄圖走捷徑發家致富,也不乏吃苦耐勞腳踏實地的手藝人,石匠牛老漢就屬於後者。
無壽山嶙峋陡峭,奇峰異石頻出,牛老漢祖祖輩輩,就是靠著一門采石雕石的活計營生。年過五旬,已經活了大半輩子的牛老漢從未見過傳聞中盤踞在無壽山的可怕殺手,更從未踏足過江湖。
他不入江湖,江湖卻敲開了他的院門。
“哪位啊?”
牛老漢扯著粗糲的嗓子開了門。
門外站著三位不速之客:兩位白衣青年和一位小少年。
其中的一位白衣青年麵若霜雪,清清冷冷,不太會說話的樣子。
另一位白衣人自始至終隻自顧自把玩著手上的桂花枝,神情散漫笑容揶揄,不太願意聽人話的樣子。
最後那一位小少年已經迫不及待擠到了門邊,圓圓的臉,嘴把張大著,話很多的樣子。
牛老漢這麽多年可沒白活,憑著豐富的人生經驗,他隻需一眼就看得出,這三人中間,大約隻有那小少年能說上話。
於是他衝著麵前的唐少棠禮貌地一拱手,彎腰笑著對範驍道:“有什麽事兒啊?”
他這一笑,腮幫子朝兩邊擠壓,把臉上的褶子擠得更深了。
範驍:“老大爺,我們是三兄弟,這兩位是我大哥二哥,我們是來訂墓碑的。”
牛老漢點點頭:“噢噢,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真不湊巧,恐怕要讓各位白跑一趟了。”
範驍還沒提出疑問,他身後的阿九忽然插嘴道:“怎麽不湊巧了?”
牛老漢攤開紅腫的雙手,無奈道:“我年紀大了手腳不靈便,一時不留神砸傷了手,這幾個月恐怕都不能接活了。”
阿九探過身來,眼角餘光瞥了一眼牛老漢的傷手。
確實是砸傷,不過是新傷,新鮮的很。
看來是真的是“很不湊巧”了。
阿九環顧四周,倏忽道:“令郎現在何處?”
牛老漢大驚,支支吾吾了半晌:“這,這是何意啊?”
範驍也大吃一驚,順著阿九的視線望向院子裏的石料堆,聽他輕笑著答:“老大爺,你這兒有兩套工具,一套鏽跡斑斑,像是許久沒用了,多半就是你自己的了。另一套麽……”
阿九踱著步子走近石料堆,抄起一把錘子,吹了一嘴灰,道:“還沾著灰白的石屑,到剛才還有人在用呢。我聽說豐源鎮沒什麽外鄉來的學徒,手藝活兒都是父傳子,代代相傳下來的,所以嘛……”
阿九重複了一遍:“令郎現在何處?”
牛老漢擦拭著額前滲出的冷汗,紅腫的雙手微微顫抖。
……
牛老漢老實本分了一輩子,共有過三個孩子,老大老二小時候缺吃食,小小年紀便夭折了,後來老來又得一子,夫妻二人期望兒子能好好長大,繼承牛家家傳的手藝,疊三石取名為磊。
牛磊不負所望,自小聰明伶俐不說,手藝也超群,比牛老漢有過之無不及。老兩口甚感欣慰,隻盼著兒子快快長大,將來娶妻生子,好安享兒孫福。
誰知沒過幾年,老婆子就得了病,牛老漢沒錢請大夫也沒錢看病,隻得眼睜睜看著老伴兒在病榻上纏綿數日,最終還是走了。說來也諷刺,牛磊雕的第一個墓碑,刻的第一行字,就是他母親名字。
又過了幾年,牛磊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牛老漢找人說親,因為沒錢請能說會道的媒婆,隻得到處卑躬屈膝求人,最後還是塞給了一個好管閑事的老街坊好些個銅錢才說動人家幫忙說的親。結果老街坊收了錢,沒過幾日隻帶回來一句話,說:“姑娘看不上你們家兒子,覺得你們做墓碑生意的晦氣,還是先換個活計吧。”
換?他牛家就這麽一門手藝,如何能夠說換就換?
於是,牛磊的終身大事就這麽被擱置了好些年,牛老漢沒盼到兒子娶妻生子,隻眼見著他愈發寡言少語。
終有一日,牛磊從外頭回來,捧著一錠沉甸甸的銀子對他說:富貴險中求。
那以後,牛老漢父子的生意就莫名好了起來。
來的人不像是要辦喪事的傷心人,倒像極了那些心懷不軌的惡人。
牛老漢遲疑了,退縮了。但他又忍不住想起兒子所說的那句話,覺得在理。
富貴險中求。
他老實本分了一輩子賺的錢,養不活兩個兒子,救不活相依為命的老婆,遠遠不如現在掙的多,掙的容易。
他都半隻腳沒入黃土的人了,還有什麽可怕的。
唯一的牽掛就是他的兒子。
隻要是兒子高興,有什麽不可以的呢?
……
牛老漢變了臉色,沒有回答阿九的問話,而是一手緊抓著門板一手握拳,故作鎮定道:“這是我的生意,你們要問就問我。訂墓碑是吧,要定什麽樣的?”
站在牛老漢麵前的範驍是有很多話想問,可畢竟給對方下馬威的人是阿九,他隻得等阿九先發話,轉頭催促的瞬間卻發現自己身側的唐少棠不知何時沒了蹤跡,剛想問,就被阿九按下了肩膀。
阿九:“人是你要找的,你想怎麽問就怎麽問。”
範驍定了定神,又把注意力轉回牛老漢身上。謹慎起見,他打算旁敲側擊探探對方的虛實:“老大爺,在您這兒訂墓碑可有什麽特別的規矩?”
牛老漢粗暴地用布條將受傷的手包好,沒了先前和善的笑意,焦躁道:“哪有什麽特別的規矩,你留下名字和生辰八字,選塊石材先付定金,等我做好了,知會你們來取就是了。”
範驍確認道:“留下的是會刻上墓碑的名字?”
牛老漢:“當然是留死人的名字,哪有把活人名字刻墓碑上的。”
阿九冷笑一聲:“沒有嗎?”
牛老漢:“……”
範驍:“……”
有你這麽囂張的暗中打探嗎?
阿九:“你瞪我做什麽?沒大沒小的,我是你哥。”
阿九毫無壓力地帶入角色,扮演著所謂“哥哥”的角色。
範驍:“……”
你這脾氣不像我哥,像我祖宗!
範驍猛咳一聲沉住氣,遲疑片刻,最終回答牛老漢:“範驍。草頭範,驍勇善戰的驍。這就是墓碑上要刻的名字。生辰八字是……”
聞言,阿九偏過頭,意味深長的瞥了範驍一眼。
範驍:“幹嘛?”
阿九勾勾手指,將人拎到牛老漢偷聽不到的角落。
阿九:“你留自己的名字做什麽?”
範驍:“當然是引無壽閣的人來找我了!如果這裏真的和無壽閣有勾結,他們收到銀子和名字,一定會來找我。”
阿九:“無壽閣找上你便是要殺你,何必冒這麽大風險,你不是知道誰是仇人嗎,怎麽不寫你仇人的名字?”
範驍:“……”
阿九不久前提出的某個問題,此刻再度回響在範驍的腦海:你找無壽閣,是要救人,還是要殺人?
阿九見範驍麵露難色,故意以調侃的語氣激將道:“哦,我知道了,你是不知道人家的生辰八字,真是成事不足辦事有餘。”
範驍:“我知道!我隻是……隻是……”
隻是不想在弄清楚事情真相前濫殺了無辜。萬一自己猜錯了呢?萬一仇人不是自己認為的仇人呢?
阿九始終觀察著範驍的表情,此時終於噗嗤一笑,拍了拍他的腦袋,道:“這樣吧,我把名字借給你寫,怎麽樣?”
範驍莫名其妙,仰頭問:“那他們來殺你怎麽辦?”
阿九哈哈大笑,心說這小鬼頭還挺善心,嘴上卻道:“你怎知我給的是真名了?”
範驍:“……”
這人怎麽這麽陰險狡詐?
等等,隨便給個查無此人的假名字,要怎麽引蛇出洞啊。
範驍被阿九掰扯得一頭霧水,正要發作,阿九已經見好就收,解釋道:“逗你玩兒呢,就用你的名字吧,反正有我在,你死不了。”
若當真寫了我的名字,我還怕他們不敢來了呢。
兩人嘀嘀咕咕的這會兒,消失不見的唐少棠白衣蹁躚地從天而降,非但回到了院中,手上還提著一個人。
此人與牛老漢的容貌有著三分相近,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兒子——牛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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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歡迎收藏等養肥。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