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驍正繪聲繪色地描述自己兄長如何如何出色,仇人如何如何歹毒,就慘遭第三次無情的打斷,他忍無可忍地暴跳而起,衝著屢次三番打斷他的阿九怒吼:“不是你讓我詳細說說的嗎?!”

阿九曲著尾指漫不經心地掏了掏耳朵,道:“描述太長了,說重點。”

他的時間有限,耐心有點,而他那一抔可憐的耐心,就快被耗盡了。

範驍的故事本不複雜。奈何他出於對兄長的仰慕之情,在敘述過程中添油加醋地花了大量的篇幅來描繪自己的親哥是個怎樣地天賦異稟,才貌雙全的人中龍鳳,硬生生把一場複仇大戲水出了吃喝拉撒閑話家長裏短的長度。還不忘時時控訴這是天妒英才,是老天無眼,才讓他這位風光霽月的兄長從小曆經坎坷,遭逢不幸。

兄友弟恭家庭和睦是善事,隻是話分場合,還得挑聽眾。

可惜範驍的兩位聽眾,都不太捧場。

唐少棠不說話也不看著人,如鬆如柏姿態端正地抱劍靜立與一旁,與旁人天然能隔離出一個世界。沒人知道他是專注聆聽,還是徑自發呆,還是在一聲不吭地修煉什麽武林絕學。

阿九就熱鬧了,他目光落在範驍身上,顯然是在聽,卻聽得挑三揀四,氣派十足。不像個被動聽眾,倒像個沒時間也沒耐心聽下屬匯報任務的主子,態度高高在上,你又偏拿他沒有辦法。

實在太討人嫌了!

範驍怒了,賭氣不說話。

阿九卻已經梳理出了大概。

撇去花花綠綠的修辭與矯揉造作的吹捧,整件事可拆分為兩樁大事。

第一樁,是範驍範銘兩兄弟兒時曾因不知名的原因(範驍認定是自己兄長天賦異稟)被人盯上,兄長範銘遭人擄走。幸而後來得救,平安歸來。

第二樁,便是範銘成年後不久,也就是距今三個月前,他突然失蹤,從此下落不明。

阿九無情地指摘道:“你哥不是孩子了,他大可以也像你這般離家出走,未必就是被人劫走。”

範驍反駁:“我兄長與我未來的嫂子情投意合,婚期將近,他怎麽可能不聲不響就不告而別!”

為了說服阿九,範驍終於肯略去無意義的添油加醋,從回憶的細枝末節挑揀出更多有用細節。

比如,範銘兒時被擄得救後,曾夜不能寐囈語了好一陣子,總叨念著還要回去救人。

又比如,範家對範銘此次失蹤諱莫如深,沒有報官,也沒有光明正大的尋人。範驍埋伏在書房多日,方才偷聽到了父親與家族其他親眷提到了“仇家曾與霓裳樓勾連意欲對範家子嗣複仇”的往事。可惜他隻沒頭沒尾聽了個大概,就被父親發現,提著脖子丟出了書房。

阿九:“你認為這一回你兄長失蹤,還是你仇家搞的鬼,又聽說了無壽閣與霓裳樓不對付,才想找上無壽閣去對付霓裳樓,進而對付你的仇家?”

範驍點點頭:“正是如此。”

他的兄長與人為善受人敬仰,除了遭小人嫉妒,就隻有父親口中提及的從未謀麵仇家,才有動機加害與他。

三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間路過一處桂花林,枝頭星星點點的小花被風吹得撲撲漱漱。

阿九思忖片刻,狀似百無聊賴地隨手接過飄飄搖搖的落花,不緊不慢地問:“你們仇家是誰啊。”

範驍脫口而出:“還能有誰,當然是我們蘭萍縣出了名的阮家了。”

家道中落的阮家在蘭萍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一家老小都瘋瘋癲癲,不成體統,家主阮成濟

更是整日蓬頭垢麵,閉門不出。

阿九眼神裏的倦怠一掃而空,他身形微微一滯,似乎隻是被飄香的丹桂晃了神,許久沒有開口。

而後,他又心不在焉地聽範驍絮絮叨叨了許多阮家相關的雞毛蒜皮的傳聞,待到範驍說乏了,方才低頭俯視比自己矮了好大一節的少年,笑問:“你們什麽仇?”

範驍擺擺手:“我也不知道,這不還沒聽完,就被爹趕出來了嘛。”

話音剛落,石匠的作坊已近在眼前。

……

咚,咚,咚。

裹挾著金石碰撞的音律,一層被風吹起的飛灰貼著地麵,輕輕掃過眾人腳底。

風停時,阿九率先止步,以手掩麵,眉頭緊鎖。

他說:“臭死了,我不進去了。”

範驍使勁吸了吸鼻子嗅了嗅,沒有聞到什麽異樣,莫名其妙地盯著阿九:“啊?沒味道啊,你聞見了嗎?”

唐少棠搖了搖頭。

三個鼻子,兩個聞不到,一個嗅出了臭味。

範驍秉持著少數服從多數的邏輯,指著阿九的鼻子斷言:“你有問題!”

阿九則遵循“我沒問題,如果有問題就一定是別人的問題”的處事原則,反駁道:“我哪裏有問題了,這麽臭你們都聞不出,你們的鼻子都是擺設嗎?”

蠱蟲肆虐過的味道鋪天蓋地,熏死我了!

範驍不服:“我們兩個人都沒聞出來,就你說臭,你是狗鼻子嗎?”

阿九抬起手威脅:“你找打?”

我說不過你,我難道還打不過你嗎?

範驍脖子一縮就往唐少棠身後躲。

巧了,阿九也愛往唐少棠身側靠。

唐少棠:“???”

阿九用手捂著鼻子,問:“你有香粉嗎?”

唐少棠:“無。”

阿九:“帕子也行嗎?香囊呢?”

阿九沒覺得自己的問題存在任何不對勁的地方,範驍卻聽不下去嚷嚷道:“他個男的,你問他要香粉帕子香囊幹什麽?”

阿九捏了捏鼻子,不屑道:“你懂什麽。”

霓裳樓不是號稱專出香粉美人嗎?他個土生土長的霓裳樓中人,我不問他問誰?

雖然是這麽個理,話卻不能就這麽給挑明了。阿九隻得把自圓其說的道理憋回肚子,杵在原地悶悶不樂。

就是不肯往前走了。

嫌臭。

範驍:“……”

一位大人鬧脾氣了,他隻能盼著另一位大人靠譜點兒。

誰知,他剛揚起脖子,朝唐少棠投去盛滿殷殷期待的目光,對方就一個轉身,走了。

範驍:“???”

怎麽回事?你們兩個大人耍我一個小孩子有意思嗎?

阿九也跟著納悶,生氣了?

……

少頃,唐少棠袖間卷著一股幽幽暗香,踏風而歸。

阿九回眸遠望,瞧見白衣人衣袂翩翩的模樣,終於品出幾分香粉美人那味兒了。

香與人,輕輕落在是阿九麵前。

唐少棠:“給你。”

馨香撲鼻,一截綴滿鵝黃的桂花枝,遞到了阿九眼前。

阿九鴉睫輕顫,聳了聳鼻子,深吸一口氣。

空氣中蠱蟲瀕死所釋放的惱人氣味,瞬間被桂花獨特的清香覆蓋,留下沁人心脾的餘韻。

都說桂花可飄香十裏,古人誠不欺我。

阿九接過花枝,無意間瞥了一眼送花人。

唐少棠麵色如常,既沒有刻意討好的意思,也沒有小心翼翼的窺探,仿佛隻是靈光一現,隨手折一花枝,以花香消解阿九所說的惡臭。

唐少棠:“可以走了嗎?”

阿九:“嗯……”

他腳尖一轉,方才踏出一步,又即刻轉了回來,“慢著。”

唐少棠:“?”

阿九轉身的同時,手中的花枝輕顫,暗香浮動中,阿九將目光移至唐少棠的鬢角,上麵靜靜掛著一瓣花,將落不落。

阿九心頭一動,說不清自己究竟是突然不待見這朵嬌花半吊子狀態,還是不待見唐少棠發間沾染上雜物。他不由自主地微微抬手,想替唐少棠拂去發間的花瓣。

阿九:“……”

幾乎是意識到自己想法的一瞬間,阿九止住了動作,曲指撓了撓臉,立刻就收回了自己倏忽無處安放又不安分的手,將雙手一齊背在身後,開始莫名不爽地跺腳。

配合他莫名其妙舉止的,還有一雙漂亮靈動卻寫滿不悅的眼睛,斜睨著眼前的唐少棠,十分煩躁的模樣。

唐少棠很無辜無措:“???”

阿九麵色不善地抬了抬下吧,語氣刻薄地指出:“你頭上有髒東西。”

未等唐少棠做出反應,範驍便一驚一乍大喊出聲:“你頭上有鳥屎?!”

阿九:“……”

阿九臉色一沉,齜牙咧嘴地扭頭嘲諷:“你個小少爺滿嘴屎尿屁是怎麽回事?你大戶人家的教養呢?”

喬長老以前教導他禮數的時候,總愛拿大戶人家的少爺小姐說是,如今他親眼所見——

就這?

範驍跺腳爭辯:“幹什麽,我娘親走的早,爹是個粗人,不會說話不行啊。”

他自小對哥哥範銘無比崇拜,除了仰慕他的才華,還仰慕他的為人與斯文周全的舉止。範母過世的早,他那時候年紀小記不得事。因此從他有記憶起,就是父親拉扯大的孩子。或許正因如此,他自小性子野,調皮不服管教,從來不懂什麽叫知書達理,也不會文縐縐地說話。

但他哥哥範銘不同,他曾在母親教導學習讀書寫字,養出了自己所沒有的書卷氣與彬彬風度,惹得他羨慕,也成為了他的憧憬。

範驍低下頭,嘀嘀咕咕:“有娘親了不起啊。”

阿九:“……”

唐少棠:“……”

兩人同時陷入沉默,神色複雜。

範驍半天沒聽見動靜,不明所以地抬頭打量,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在兩人身上來回打量,總覺得怪怪的。

他感覺不到同情,反而覺出了另一層意思……

同病相憐?

範驍:“……”

他難得成熟地知趣了一回,沒有刨根問底。

阿九猝然抬手,一把按住範驍的腦袋,與其如常地說道:“走了,還廢話。”

範驍用隻有自己才聽得見的音量小聲咕囔了句:“還不是你多事說有味道才……”

阿九耳力急佳,聞言低頭瞪了一眼範驍,伴隨著若有若無的桂花香,一張俊俏的小白臉無聲無息地逼近方寸之前,他放緩語氣威脅道:“嗯?你說什麽?”

範驍:“……”

行了,你是大人,你都對,我不跟你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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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雖然不規律,但是沒有坑!

我可是跟自己立下了“2020年至少要完結兩篇”flag的人!

這篇劇情上稍微繞了個彎埋了一點點伏筆,所以寫的比較瞻前顧後。

非常感謝收藏和評論,一想到真有人在看,我就算沒在碼字也會想著去構思一下接下來的情節。

再次感謝所有追文的小可愛!(看了下收藏夾有6個小可愛!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