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需再問,何季永已知來者何人。
他耐著性子捋平裘衣袖口的褶皺,紅潤的臉上擠出兩道愁眉:阮欞久是怎麽找上門的?
且不說他選的這條路極其隱蔽,在當地鮮為人知。也不說他為躲避追蹤兵分三路,把用來迷惑追蹤蠱的香料與活人都準備妥帖了。光說他為拖延時間擾亂視線,燒了久居的何府,賠了夫人又折兵,都花了這麽多功夫,竟隻撐過了一兩個時辰,就被追上了?
他是哪裏有疏漏,怎會暴露了行蹤?
“老爺?”
見何季永遲遲不開口,傳信的人小心翼翼地喚了他一聲。
“……”
罷了,不是考慮這些事的時候。
何季永問:“折損了多少人?”
阮欞久既已追上,想必後方已有一番惡戰。
“屬下發現有可疑人尾隨後立刻稟告,我們的人尚未與他們交手。”
何季永愣了愣,問:“尚未交手?你們不動手,他也沒跟你們動手麽?”
阮欞久年輕氣盛,當閣主以來一向我行我素,從未聽說有這麽好的耐心。何況,他是來尋仇的,又不是遊山玩水的,為何遲遲不動手,反而慢吞吞地一路走一路跟?
他打開軒窗往後一看,屬下所言非虛,車隊後的確遠遠跟了兩個人。他們在奔馳的馬車後閑庭信步,始終保持著相同的距離,說不上遠,卻也不近,正正好好恰到好處,既不至於吃灰,也不至於跟丟。
何季永不會武,他看不清對方武功路數和輕功身法,故而在他眼裏,車隊後的二人仿佛是一步數丈,他每眨一下眼,人就往前移動了老遠,仿佛白日見了鬼,根本想不通活人是如何做到的。
何季永觀察了半晌,喃喃自語:“怎麽是兩個人?”
還有一人是誰?
據他所知,阮欞久孤高自負得很,從不與人聯手應敵,身邊至多跟個神誌不清的十文。
十文他見過,現在阮欞久身邊的人不是十文,那他是何人?
何季永按兵不動思量許久,遲遲不見二人逼近。心思精明的他揣摩了半晌,終於得出了結論:無壽閣的這位閣主分明是來催命,卻不急,反而給他留足時間,也留足了威懾。看來,這是脅迫,也是機會。
何季永當即擺了擺手,叫停了馬車。他一停,不徐不慢緊跟其後的二人也同時止步。
何季永自語:“我果然沒猜錯。”
他一招手,將他的“籌碼”招了過來。
須臾,偽裝成車夫的趙佑運遵命而來,但在何季永身側護衛的阻攔下未能近身,隔了約莫有一丈的距離,俯首拜見。
何季永慈眉善目道:“佑運,替我把他們攔下。”
趙佑運頓了頓,疑問:“我要是把您身邊高手都調走了,誰來護衛您呢?”
對付一個阮欞久就夠難了,現在他身邊還多了個幫手,恐怕這些人全上也沒有勝算。
何季永歎道:“對方不過二人,何須興師動眾。我派兩三個高手助你,以你一向的聰明,想必不會再另我失望。”
趙佑運冷笑道:“何老爺,您知道我不是阮欞久的對手,如今讓我再試,不是讓我去送死嗎?”
他已經向何季永說明了自己逃出阮欞久一行之手的經曆,事到如今,何季永讓他去攔截,是什麽意思?
何季永慢悠悠道:“佑運,你何必妄自菲薄。”
“……”
趙佑運跟隨何季永多年,此時終於察覺出對方真正的用意,他眸底寒光一閃,施力後撤意欲逃脫,卻仍是遲了一步,反被何季永的護衛一左一右按住雙肩,摁在原地動彈不得。
製住他的二人趙佑運也很麵熟,是他當年招攬籠絡入萬川堂的一對兄弟。萬川堂是何季永出銀子暗中扶持的組織,堂中人本就是眾叛親離之輩,如今在他與何季永之間做利弊權衡,不少人已紛紛倒戈向何季永。
趙佑運見形勢不妙,裝模作樣地問:“何老爺您這是何意?”
何季永:“自然是給你表忠心的機會。”
趙佑運眼珠一轉,妥協道:“行,你讓他們放開我,我去對付那二人——”
老奸巨猾的何季永卻在此時改了主意,道:“不必如此麻煩。”
趙佑運:“?”
何季永開門見山道:“你若是對付得了他們,何至於狼狽逃回我身邊。好在最後關頭,你總算還有些用處,沒白費我在你身上花去的大把銀子。”
趙佑運:“!”
他見識過何季永的狠毒,也熟悉對方嫁禍於人的套路,登時心如明鏡:他要拿我的性命向他們邀功?
他麵上竭力壓製怒火,心平氣和地試圖扭轉局麵:“他們是來尋仇的,我們誰都逃不掉,這個時候應當從長計議,而非自相殘殺平白中了他們的詭計。”
何季永俯視著被摁倒在地的趙佑運,漠然道:“尋仇麽,我把他仇家的人頭奉上,這仇,也就能了了。”
趙佑運暴跳如雷:“何季永,他們尋的是你的仇,可不是我的!”
殺無壽閣閣主雖是他們共同謀劃,真正的得益者卻是何季永。事到如今,何季永要翻臉不認人,歸罪與他一個人?!
何季永搖頭:“我的仇?與阮閣主當麵起衝突的人,可是佑運你啊,與我有何相幹?至於埋伏十文的事,想那十文也說不清楚,屆時我解釋一番,不過誤會一場罷了。”
“你——”
何季永:“好了,休要多言,你二人給我把他腦袋砍下,送給阮閣主吧。”
“是!”
趙佑運垂死掙紮:“慢著,你把阮欞久想的太簡單,就算你交出了我,他也未必會放過你!”
何季永一拂袖,道:“那又何妨?總值得一試。”
趙佑運:“?!”
值得一試,我的性命,在你眼裏隻是值得一試?!
眼看性命危在旦夕,趙佑運不得不忍氣吞聲,一改強硬厲色轉而苦苦哀求。
他懇求道:“爹,你不能殺我!”
何季永沉下臉,嗬斥道:“……你在人前胡喊什麽?”
趙佑運:“爹,我才是何長旭,我才是你兒子!”
何季永沉默片刻,又道:“男子漢大丈夫,為求苟活忘了自己的祖宗,丟人現眼。”
趙佑運懇切道:“爹,我說的是真的,我才是何長旭,我母親當年讓我來尋你,我的信物被盜,我……”
多年來,他與真正的趙佑運互換身份一步步往上爬,他故意命“何長旭”與何季永接觸,是為試探,也是為來日告知何季永真相時,讓他刮目相看,令他追悔莫及。
不該是現在這樣的,不該這樣!
何季永擺了手,唇齒微動,無言地吐出一個字:“殺。”
趙佑運:“!”
見哀求無果,趙佑運終於拋下最後一絲希望,下了同歸於盡的決心:“何季永你個心狠手辣的老東西,想拿我當替死鬼,休想!”
……
百丈外,阮欞久倏忽變色,抬手搭上唐少棠肩膀,稍一使力,兩人同時向後急退。火/藥炸出衝天黑火,將整個車隊一口吞沒。破空的轟鳴聲撼動數裏之外的山穀,一時群鴉出穀,走獸悲鳴。
阮欞久毫發無傷望向車隊破碎的殘骸,眉頭微蹙。
殘骸中,有人四肢潰爛,垂死匍匐而行。
“趙佑運”麵目難辨的臉上骨肉微顫,費力扯出一個詭異的笑容,望著逐漸轉亮的天色,眼底的光亮慢慢褪色。
何長旭:“……”
人生走到盡頭。
他沒有如母親期望的那般找到庇護自己的父親。
他也沒有如自己渴望的那般出人頭地,高高在上地將眾人踩在腳下,任誰都不改欺辱小瞧。
記憶裏一點殘存的溫情,也隻停留在趙家那些日子。趙家小姐跟在他身後,悄悄紅著臉偷看他的模樣。
他知道趙小姐心悅與他,可那又能怎樣?
何趙兩家聯姻,是他的提議,他的功績。
他曾有無數次機會表明身份,但他沒有。他要等,等一個讓何季永徹底刮目相看的機會。
所以,那時還沒到表露自己身份的時候。會娶趙家小姐的“何長旭”,也不會是他。
趙貞瑜實在太平凡了,而他最恨的就是平凡。
她注定配不上自己。
後來,在何季永的授意下,他讓“何長旭”以客人的身份聯係無壽閣的夏長老。哪知那個留戀煙花之地意欲休妻納妾的蠢材,唯一一次擅作主張的膽大妄為,就是選了趙貞瑜作為殺害目標。
那可是趙貞瑜啊。
她配不上何長旭,卻是“趙佑運”心裏最好的大小姐。
何長旭側過頭,看向何季永的方向。
到頭來,他也沒能欣賞到對方得知他身份後大吃一驚追悔莫及的表情。
方才他得知自己身份時,露出的是何種表情?
“……?”
不是後悔……
是……輕蔑?
是他最熟悉的,輕蔑?
那仿佛看待螻蟻一般的,輕蔑,不屑,慍怒……唯獨沒有意外。
一種從未有過的不詳之感湧上心頭,他挪動著扭曲的斷肢,一步一步艱難地爬向何季永,他張開嘴,想衝何季永喊。
你……早就知道?
你早就知道我是誰!
知道我是你的親生骨肉,還把我當成走卒來利用?
“!?”
何長旭想起放火時,何季永將妾氏與女兒留在屋內,他曾問他,你連女兒也不帶走?
當時何季永怎麽說的?
他說:不留下她,怎能以假亂真。
他還說:孩子可以再生。
當時他以為何季永口中說的孩子,隻是指何鶯鶯。
沒想到……竟也包括了自己?
“!!!”
何長旭耗盡最後一絲力氣,再也挪不動分毫,他撕裂的喉嚨已經發不出正常的人聲,嗚嗚咽咽像是鬼哭回**。任憑他在臨死前再怎麽試圖質問,怒吼眼前麵目全非的屍體,也不可能再得到任何答案。
……
阮欞久:“炸了?人就這麽死了?倒是便宜他了。”
說話時,他手自然而然地繼續掛在唐少棠肩膀上。
“算了,省得我動手。”
他本打算不緊不慢地跟著,逼得何季永改道才動手,免得何鶯鶯將來一打聽就知道何季永是死在她所指的路上,誰知這何季永與趙佑運竟然窩裏反,自相殘殺同歸於盡了。
唐少棠眼角餘光瞥見阮欞久指尖黑氣,瞳孔微縮卻不動聲色地收回了視線。
阮欞久拍了拍他的肩膀,方才後知後覺的地撤回手,道:“此間事已了,該回無壽閣了。”
唐少棠看著他的背影,垂眸應聲道:“好。”
天已明,此地無風亦無雨,沿途臘梅飄香。
昨夜的朦朧細雨如同江邊的霧氣一般,已消散於茫茫夜色,既澆不滅何府大火,也追不至何季永的死路。唐少棠眨了眨眼,目光跟隨阮欞久蜷曲的手指,落在他隨風而擺的袖緣。那袖口繡的是月白水紋,像極了清清水流。
江中客船上那一場天知地知的交易,隨之浮現。
……
彼時,阮欞久毒發昏迷,危在旦夕。
秋海棠與唐少棠表明身份來意後,並未敘舊,也沒有溫情款款的母子相認。
她說:“少棠,我說了這許多,你應該明白現在的局麵了吧?”
唐少棠:“……”
他明白,但他寧願不明白。
不明白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己有師父,有在天上看著自己的父母。
等他明白了,他發現自己師父已死,他心中的慈母,原來一直在他身邊,眼睜睜地看著他,從一個活生生的人,長成如今這般模樣。
秋海棠:“你比旁人了解我,當知我不會愛你,也不會愛任何人。我便省去那些惺惺作態,與你開門見山。”
她冷靜如常地提出一個交易:他助她換了無壽閣的主人,她幫他救昏迷的阮欞久。
唐少棠:“……”
秋海棠的冷漠與疏離,唐少棠並不意外。
她是什麽樣的人,二十多年的朝夕相處,任他再蠢鈍也不至於一無所覺。
在得知她身份的刹那,他就想通了一切。
他那位喜怒無常心思難測的師父——嬋姨,原來從來都是兩個人。
兩個人,卻幾乎權力相當。
秋海棠在樓裏的行動雖不說完全自如,卻也非處處受製。樓中人皆知,秋嬋是樓主唯一信任的幕僚。既然秋嬋才是樓主,那換句話說,其實秋海棠才是秋嬋唯一信任的幕僚。
受如此重用,怎會事事無能為力?連自己的兒子也完全照顧不了?
她分明知道少時的唐少棠心底的支柱是什麽,以她的蕙質蘭心,又能有多少次機會多少種婉轉的方法能在他經曆絕望前救回他的心。但她沒有,二十多年的時間裏,她無動於衷,放手當一個冷靜的旁觀者。
她是他的娘親,卻也不是他以為的娘親。他不奢望從她那裏獲取什麽,隻沒來由地覺得當夜的風格外寒涼刺骨。
唐少棠:“先救人,再談交易。”
哪怕這個人對自己無半分母子之情,他們依然可以交易。
秋海棠嫣然一笑:“愛恨兩麵,你可想清楚了,你雖想救他,他卻一樣可能會恨你。”
前一刻,她還在勸說唐少棠答應交易,後一刻,她又擺出慈母之姿,說著戳心的提醒。
唐少棠沒有搭理,隻微微偏頭,望向客房的方向。
他聽到了動靜,知道客房內的人已經醒了。
秋海棠也隨著他的視線轉眸,沉默片刻後輕笑道:“陪娘演一出戲吧,為了讓你順理成章地回到他的身邊。”
末了,她觀察著唐少棠的臉色,又補充道:“你也不必對他心生愧疚。他當初騙你一次,如今你騙他一回,豈非公平得很?”
唐少棠:“……”
從回憶中抽身,唐少棠倏忽抬眼,問阮欞久。
“你,想當無壽閣閣主嗎?”
阮欞久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給問住了,他遲疑了片刻,回過頭,坦**道:“我就是無壽閣閣主,從你我認識之日起,我便是了。”
似是答非所問,似是意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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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昨晚碼到一半沒撐住睡了,今天再補一點字數。
4k多好像就是我的極限了,ε(?ο`*)))唉。
離Happy ending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