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是什麽味道的?

粗糲,堅硬,冰涼,咽下去的時候會劃傷食道,血淋淋的,痛苦難忍。

鋼鐵是什麽味道的?

要比石頭更加令人難以忍受,隻是在嘴裏咀嚼的時候都會磨碎牙齒,甚至狠狠刺入口腔,割斷再生的血肉。

岩漿是什麽味道的?

灼燙,沸騰,一瞬間就能將接觸到的所有生物組織碳化,所以吞入腹中時極端困難,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放棄,要忍受著內髒燃燒的苦楚將之飲下。

……

一千年過去了。

雨漸漸停歇,取而代之的是雪。

如爐灰般紛紛揚揚的灰色雪花籠罩了整個世界,將一切都冰封起來,於是往日喧鬧的天地間再無一絲聲響。

少年便跋涉於如此死寂的世界中。

天隕毀滅了夜之城,卻並未把弱小的他殺死,在長達百年的沉眠後少年緩緩蘇醒,以瘦削的身軀行走於即將熄滅的星辰之上。

天空碎裂了,崩塌了,在此之後大氣逐漸流失,氣溫急劇下降,倒懸之海被凍結,降下質量極大的雪花與冰雹,它們覆蓋了星辰的地表,形成深達千米的冰層。

少年行走於冰層之上,如履平地,偶爾餓了渴了便俯身挖出冰雪填入腹中。

似乎隻是這樣就足以填飽他的肚子。

如此,他一路向南行走,最終來到了所謂的應許之地。

深黑的蒼穹下,鋼鐵的城市巍然屹立在高峰之巔,燈火通明——似乎整個世界的幸存者都聚集於此,報團取暖,如此苟延殘喘。

少年在山腳下停住,抬頭,仰望著這座高度足以突破海平麵和冰層的山峰,沉默片刻,低聲問:

“這便是應許之地嗎?”

可已經沒有人能夠回答他。

他便無聲地笑了笑,找到上山的電梯,然後來到了峰頂。

無人知曉他的到來,似乎他的存在本身便已經成為了昨日的幻影,那些表情麻木的居民隻是低著頭,自顧自地從他身邊走過。

大概是因為他們已經發現,所謂應許之地的傳說,隻不過是個謊言罷了——這裏沒有救贖,也同樣沒有希望,有的隻是那座聳入雲端的高山,僅此而已。

在得知真相後有不少異類無法接受,選擇自殺;還有部分異類選擇接受現實,在此生存下來,並繁衍後代,在一千年的漫長時光中建造了這座鋼鐵的城市。

他們的後代逐漸適應了惡劣的環境,甚至進化出了極端耐低溫的身體結構。

但溫度還在降低,從千年前的三十多度一直降低到如今的零下七十度,從未有過停止,學者們預測再有一千年氣溫甚至可能一直降低到零下兩百度,最終逼近定義上的絕對零度。

到那時,世界大概就會陷入真正意義上的永寂黑暗之中,也會真正地死亡吧?

那便是世界的終結。

……

少年來到城市的最高點,俯瞰腳下的萬家燈火,沉默片刻,然後緩緩從身上掏出東西。

一塊化掉又重新凝結的巧克力,一把木柄已經腐朽的斧頭,還有一枚從已經毀滅的夜之城那裏得來的齒輪。

他把這三樣東西虔誠地,小心翼翼地擺放在身前,然後抬頭仰望著純黑的蒼穹,低聲道:

“我對上城區說話。”

許久之後,忽然有微光閃亮。

有女人的嚴肅聲音自他麵前響起:

“你能察覺到我們的存在?”

“對。”

少年點頭,低著頭輕聲說:

“而且我還知道你們為什麽要銷毀下城區……是因為觀測者方程吧?”

“誰告訴你的?”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從你們的手中拯救下城區。”

“……”

女人微微沉默,聲音變得愈發嚴肅:

“既然你知道觀測者方程,就應該明白上城區不可能繼續容忍下城區的存在——我們無法接受自己生存在一顆定時炸彈的威脅之下。”

“可如果那顆定時炸彈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呢?”

“……什麽意思?”

“我會吞噬整個下城區,到地獄裏去,這樣不繼續存在於同一個世界裏的話,我們異類就不再能對你們產生任何威脅了吧?”

“……”

女人陷入長時間的沉默,似乎是在甄別他發言的真實性,以及驗證這個辦法的合理性。

許久之後,她才重新開口,用帶著些許沉重的聲音說:

“可那樣的話,你必須背負一整個世界數百萬異類的痛苦,你將不死不滅,遭受永世的折磨,你將永遠饑渴,永遠口渴,永遠不得所愛——即便如此,你也不後悔麽?”

少年便微笑,欣然道:

“自無不可。”

“……”

女人緩緩吐了口氣,輕聲道:

“既然如此,上城區會即刻停止對下城區的銷毀工作,在此之後,靜謐機關將目睹您背負下城區進入地獄。”

然後,她頓了頓,低聲道:

“最後,以我個人的立場祝您好運……尊敬的承冠者。”

來自上城區的通訊被切斷了。

少年坐在高塔塔頂邊緣,出神地盯著腳下的鋼鐵城市——這大概便是他能留給下城區的最後一瞥。

“所以,會遺憾嗎?會後悔嗎?會覺得這樣的世界不值得你去拯救嗎?”

忽然出現在他身旁,與他並列坐著的魔女小姐晃悠著小腿輕聲問。

少年愣了愣,搖頭:

“會後悔……我會後悔為什麽沒早點問你怎麽才能拯救這個世界。”

“——即便它吻你以痛,從未帶給你幸福與快樂,你仍要報之以歌?”

“不,它帶給我過幸福,也帶給我過快樂啊。”

少年說著,低頭,伸手自地上的三件東西表麵輕輕拂過。

巧克力,斧頭,齒輪。

報社記者,老婦人,夜之城。

他露出微笑:

“此身微不足道,倘若能用以拯救整個世界,那便是最值得的事情了。”

“酒姐姐,你不是叫我小聖母嗎,沒錯,我大概就是你討厭的聖母吧,明明我做不到,明明他們欺負過我,明明這個世界對我很不好……”

“可這個世界在哭啊。”

“我要救他們,隻是因為這麽簡單的理由。”

“——他們需要我。”

魔女小姐攏了攏在肅殺北風中散開的發絲,點頭,若有所思說:

“……這樣啊。”

她忽然露出清淺的笑容來,拍了拍腿,問:

“那你要不要在我這裏躺一會兒?要知道地獄裏可是不可能有我這麽漂亮的大姐姐哦,所以,就當是提前預支的酬勞,讓你感受一下大姐姐的膝枕是個什麽感覺,怎麽樣,要試試麽?”

少年遲疑片刻,然後點了點頭:

“……好。”

他僵硬地躺下來,把頭枕在魔女小姐的腿上。

柔軟,溫暖,有薰衣草好聞的香味。

“……對不起。”

魔女小姐忽然垂眸,輕聲說。

“啊?”

少年疑惑地與低頭看他的魔女小姐對視: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呢,酒姐姐?”

“因為我利用了你啊,小亞瑟,”魔女小姐一邊用手指幫他梳理頭發一邊輕聲回答,“可現在我開始後悔了。”

“……後悔?”

“嗯,是略微有些自責吧——我甚至一度以為我已經失去了這種感情。”

魔女小姐自嘲地笑了笑,又繼續說:

“或許從一開始我就不該找上你的,其實你的性格很討厭你知道嗎,現在這個時代大家都不喜歡聖母,大家都喜歡更壞一點的,自私自利些的角色,就好像我這個壞女人。”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憐憫和同情成了被人唾棄的品質,願意為他人犧牲自己的開始被嘲笑為蠢材,更何況就算你拯救了世界那些人也不會感謝你,他們甚至不知道你的存在。”

“即便如此,你也肯挺身而出,走在為冷漠的他們慷慨赴死的路上麽?”

她低頭看向少年。

而少年愣了愣,點頭:

“即便如此,我也會挺身而出,走在為他們慷慨赴死的路上。”

他毫無遲疑地,微笑著說。

魔女小姐卻愣了愣。

她忽然也微笑起來:

“那便去成為試著成為英雄吧——小亞瑟,從一開始認識你的時候我就知道,遲早有一天你會成為英雄的。”

“那我去成為英雄啦,酒姐姐。”

“去吧。”

“再見。”

“嗯,再見。”

……

少年起身,踏出塔頂。

有光亮起。

自少年身上,一點一點的,宛若群星般,漸漸由黯淡轉為燦爛。

無法以言語形容的劇痛隨之襲來,少年咬著牙,麵容扭曲,可他的臉上卻漸漸浮起笑容。

近千年以來,由他吞噬的岩石,鋼鐵,熔岩,雨水乃至冰霜全都變成了純粹的能量,在此刻釋放出來,異類的脆弱身軀漸漸破碎,肌膚剝落血肉融化,骨骼被無法抗拒的重壓一根一根活生生壓碎。

——少年點燃了自己。

在這無光的死寂世界中,他成為了嶄新的太陽。

然後,屬於異類的靈魂也隨之崩潰了,純白色烈日中,屬於少年的稚嫩靈魂在被灼燒,冶煉,最後痛苦蛻變為純黑的色彩。

祂掙紮,扭曲,無聲地嘶吼。

可祂忽然聽到了魔女小姐的呼喚。

“我將注視著你,恰如你注視著我一般。”

於是祂微笑起來。

無窮的光芒坍縮,少年模糊的輪廓被扭曲,拉長,最終變化為大蛇的模樣。

此即塵世巨蟒,吞噬世界之蛇。

祂的名字是耶夢加得。

祂將吞噬整個世界,背負所有異類的苦痛與罪孽,沉入地獄,與被觀測者方程所影響的主位麵脫離。

……

浩**長夜,至此而終。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