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麵對薰衣草姐姐,蕁麻將會回想起神明將死的那個冬日。

那天天氣真的很好,萬裏無雲,陽光澄澈,從天頂落在地上,柔軟輕盈如絲絨,溫暖祥和。

很久沒有這麽好的天氣了——從上次神明開始沉睡之後到現在,整個原始世界都陰雲密布,雷霆時不時在穹頂炸響,寒風從遙遠的北方刮來,把無盡海幾乎凍成了巨大無比的冰塊。

現在想來這些跡象本身就是種暗示吧。

存世神明降臨於原始世界的瞬間就已經與原始世界的萬事萬物息息相關,他們的命運緊緊聯係在一起,因此,在神明沉睡時,已然察覺到了花朵們背叛意圖的萬物就已經在試圖神明示警。

因為神愛世人。

但世人……但萬物其實也都深愛著神明,所以承載了神明本質的江酒才會被世界所鍾愛。

不過神明並未在意萬物的示警。

祂依舊沉睡,依舊做夢,然後花朵們趁機殺死了沉溺於睡夢的神明。

蕁麻聽到世界在哭泣。

天上落下了好大好大的雨,雨下了整整一百年,接著是雪,雪也下了一百年,把土地和海洋都完完全全蓋住了,於是原始世界原本好不容易誕生的生機全都消失了,一切重歸死寂。

那時世界也死掉了。

而在世界死亡之前,神明尚未完全死去的時候,蕁麻曾以枝葉根莖包裹著神明的心髒,聽神明的心髒緩緩跳動。

神明之血落在她身上,滋養著她,甚至將她的葉片全都染上了星星點點的紅。

然後,蕁麻終於開出了花。

這是她曾夢寐以求的事,如今她或許應該感到開心的,但不知為何她隻覺得難過。

在蕁麻開出的血紅色的花上有黯淡的光點悄然如群星般墜落,那是眼淚嗎?

那時候蕁麻不知道,因為在神明降臨的,最初的原始世界中到處充滿了幸福與歡樂,沒有悲傷的容身之地,所以它幾乎是不存在的。

因為神明的世界裏不存在眼淚,所以在神明將死時無人為祂感到悲傷。

——除了蕁麻。

隻有蕁麻為神明之死而難過。

所以她不能理解為什麽她那些姐妹能為弑殺神明這罪孽之舉感到興奮,甚至在分食神明之後宛若豐收般喜悅,所以想來不光人與人的悲歡並不相通,其實花與花的悲歡也不相通?

那時蕁麻隻覺得她們分外吵鬧。

……

而現在蕁麻卻已經想挨個殺死她們了。

向昔日的姐妹舉起屠刀——蕁麻覺得這一點都不過分,畢竟她這些姐妹不也曾對創造了她們的神明舉起了屠刀麽?

叛徒就該有叛徒應得的下場。

但薰衣草或許除外。

蕁麻把手塞進白大褂口袋裏,看著魔女小姐,微笑,饒有興趣地說:

“姐姐,我沒辦法原諒其他人,但唯獨你——我可以原諒你,不僅是因為你曾照顧了我那麽久,更是因為你沒有參與昔日的那場忤逆。”

“我們之間沒有仇恨,姐姐,我甚至覺得你應該跟我站在一邊,因為我們兩個都深愛著神明大人啊,至於那些殺死了神明大人的花朵……”

“她們都該死!”

蕁麻臉上的微笑隨著語氣一起變得陰冷起來,甚至就像昔日在原始世界那冰天雪地中呼嘯的北風。

魔女小姐沉默片刻,搖頭:

“不,我跟你不一樣。”

“不一樣?”蕁麻挑了挑眉,“哪裏不一樣,姐姐,咱們倆同樣從昔日一直存活至今,咱們倆都沒參與那場忤逆,咱們倆都深愛著神明大人——所以,咱們倆有哪裏不一樣?”

“不同的是你還沉溺於過去的幻影中,蕁麻,雖然我不想這麽指責你,但神明大人的確已經死去了,而我已經接受了這事實。”

魔女小姐平靜地對蕁麻說:

“這就是你我最大的區別,蕁麻,你愛的是昔日的神明大人,而我愛的卻是江酒。”

“江酒?”

蕁麻似乎聽到了什麽很好笑很荒謬的說法,她幾乎忍不住要發出嗤笑了。

“江酒!”她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可江酒難道不是神明大人本質的載體?我親愛的薰衣草姐姐啊,你不會真以為你對江酒的愛很純粹吧,你難道就不肯稍微認真地想一想,你作為魔女,作為偉大魔女,作為三分之一神明權柄的擁有者,為什麽會喜歡上當是還是普通人類的江酒?”

“是因為江酒承載了神明大人的本質啊。”

就像是惡劣的,喜歡戳破小孩子美好幻想的油膩大人,蕁麻冷笑著對魔女小姐說:

“我們都是被神明大人親手創造出的孩子,所以理所應當會對神明大人抱有特殊的感情,更何況就算不是我們這些花朵——萬物都天然愛著神明大人,因為神明大人的本質是許願機啊。”

甚至不等魔女小姐說話,蕁麻就低聲開始解釋她這說法:

“你知道什麽是許願機吧?姐姐,在整個宏觀世界裏不知道有多少文明在試圖製造所謂的許願機。”

“能夠直接調用所處地區任何物質,能量,乃至於世界規則來實現願望的機器——所謂的許願機就是這樣的荒謬設備,當然,絕大多數文明都無法觸碰到許願機理論最淺顯的邊角領域,而另外一部分極少數的文明就算研究得更深入,成功製造出了許願機的樣品,也必定是殘缺的——黑塔製造出的擬似神明不就是最好的證明麽?”

“但即便如此,即便經曆了不知多少次失敗,依舊有無數文明繼續前仆後繼地試圖製造許願機,當然等待他們無一例外是失敗結局。”

“在這種局麵下,率先進行許願機研究並成功製造出不完整許願機[擬似神明]的黑塔提出了新的猜想,他們宣稱真正的許願機不可能誕生在宏觀世界中,是僅存於理想實驗環境中的理論模型。”

說到這裏,蕁麻似乎是被逗樂了,於是噗嗤一笑。

“凡人注定如此,我原諒他們,”她說,“這不是他們的錯,誰讓他們是凡人呢,從誕生開始他們就注定隻能擁有貧瘠的想象力,被所謂的科學與神秘規則束縛了手腳,困在原地。”

“事實上完美許願機是存在的哦,姐姐,那就是神明大人。”

“你知道為什麽神明大人被我們這些花朵,甚至被萬物所鍾愛麽?”

“因為神明大人是完美許願機啊,所有人都能從神明大人身上得到自己最想要最憧憬的東西,姐姐,你不是好奇麽?好奇當初我們那些姐妹為什麽在被神明大人召見後都像變了個人一樣?”

“因為她們那時都從神明大人身上看到了她們最憧憬的東西,她們本身蘊藏的缺陷被無限放大了,她們對神明大人的愛變成了純粹的貪欲。”

“你難道沒有聞到嗎?”蕁麻逼近魔女小姐,盯著魔女小姐的眼睛輕聲問,“姐姐你難道沒有聞到火藥的味道?”

魔女小姐陷入了茫然。

“有……麽?”

她仔細回憶,甚至想起了當年花朵們在見到神明大人之後的確都變得反常起來,可彼時她認為那是花朵們在外流浪許久的緣故。

而如今真相大白了。

告訴魔女小姐真相的蕁麻又不無憐憫地搖了搖頭,低聲說:

“真可憐,明明我原先還羨慕姐姐你被神明大人所鍾愛,但現在看來,神明大人賜予你的三分之一權柄反而遮蔽了你的雙眼,讓你無法看清真相。”

“不過也無所謂了,”她轉頭看向魔女小姐身後那隻藤蔓荊條之繭,表情溫柔,“反正笑到最後的贏家,是我。”

魔女小姐保持著可貴的沉默,挪動腳步,擋住了蕁麻的視線。

蕁麻便抬頭看著魔女小姐的臉,微微不耐煩地皺眉,疑惑地問:

“怎麽,姐姐,事到如今你還想擋在我的麵前麽,可我們兩個難道不應該站在一邊,對付其他姐妹麽?”

她又向魔女小姐拋出了橄欖枝。

但魔女小姐卻搖了搖頭。

“我說過,”擋在藤蔓荊條之繭前的她堅定回答,“我跟你不一樣。”

“你當初問我是不是和你一樣沒有轉生過,那時我就回答過你了,蕁麻,我不是,雖然我從未轉生,但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往昔那朵薰衣草了。”

魔女小姐的聲音一如既往清淺,但卻莫名帶著斬釘截鐵的意味。

“我不可能跟你站在一邊,”她告訴蕁麻,“因為你愛的是往昔的神明,而我愛的卻是江酒。”

蕁麻認為魔女小姐的說法有些過於自欺欺人了,於是嘲諷道:

“可我不是也對你說過?姐姐,你之所以會愛上江酒,是因為江酒承載了神明大人的本質——所以你為什麽會覺得你愛的是江酒?姐姐,你騙得了我,可你能騙得了自己麽?你愛的明明也是神明大人!”

魔女小姐聞言卻微笑起來。

像是勝券在握般,她此刻的表情讓蕁麻難以理解。

於是蕁麻不解地問:

“你笑什麽?”

於是魔女小姐一邊懷念著與江酒共度的日夜,一邊告訴蕁麻:

“你不會懂的,蕁麻,神明大人並沒有告訴你什麽是愛;但江酒卻教會了我怎麽去愛一個人——最初的理由重要麽?或許重要吧,但更重要的是此刻的心跳啊。”

在天台,夜風呼嘯,少女曾撩起長發,輕聲對她說……

“愛是想要觸碰卻又收回手。”

莉莉絲攥起手貼在胸前,勾起唇角,像少女那樣對蕁麻說:

“我愛的人,隻會是江酒。”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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