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魔女小姐之前無法理解江酒一樣,現在的蕁麻也無法理解魔女小姐。

所以她隻好同情地搖了搖頭:

“愛?姐姐,這個世界上怎麽可能存在超越神之愛的感情呢?要知道我們對神明大人的愛可是從我們之初就開始伴隨著我們一同成長的天性。”

蕁麻說著,隨手掏出馬口鐵煙盒,從裏麵抖出根煙,低頭叼住,然後搓了束火苗出來把煙點著。

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吐出氤氳的濃密白霧,這才看著魔女小姐說:

“事到如今難道薰衣草姐姐你還不明白?對我們這些花朵來說,愛上神明和需要呼吸進食排泄一樣,與生俱來的本能。”

魔女小姐卻似乎並不同意蕁麻的說法。

就像江酒一樣,往日嘴笨的魔女小姐忽然變得牙尖嘴利起來,她向蕁麻提出異議:

“你的意思是從來如此?可從來如此便對麽?”

“嗯?”

蕁麻疑惑地抬起頭,吐出團問號形狀的煙霧。

魔女小姐隔著那團煙霧凝視著蕁麻的眸子,接著認真地說:

“一直以來,不光是我們這些魔女,就連外界的其他文明都認為神明的權柄是毋庸置疑的榮光和崇高力量,但所有人好像都忽視了神明權柄帶來的副作用。”

“隻是驅使權柄碎片的話倒不會產生太大影響,但如果再去貪心,得到了更多的權柄份額,甚至像我這樣,直接擁有了昔日神明的三分之一權柄,再驅使起來就會釀成災禍。”

魔女小姐剛說到這裏就被蕁麻用陰陽怪氣的口吻打斷了。

“像你這樣擁有神明大人的三分之一權柄?”蕁麻冷笑一聲,“我聽說上城區的人類有種炫耀的方式被稱之為凡爾賽——所以姐姐,你是在對我凡爾賽麽?”

如果現在跟蕁麻對線的人是江酒而不是魔女小姐,那江酒恐怕會用頗為誇張的姿態誇獎蕁麻:

“對啊對啊,哎呀,你終於發現啦,我還以為你會一直都蒙在鼓裏呢……真不錯,真聰明,這樣,姐姐獎勵你一朵小紅花好不好?”

隻可惜魔女小姐沒有江酒那麽強的攻擊性。

所以她隻會沉默片刻,之後再僵硬地給出簡短的回答:

“……沒有,我隻是想告訴你,你好像太沉溺在昨日的幻影中了,蕁麻,神明並非這世界的全部,當你離開神明,投身到外麵的世界之後,你就會發現這個世界遠比你想象的更精彩。”

可蕁麻聽了魔女小姐這麽說之後隻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外麵的世界?”

她低聲反問,眼睛裏卻亮起了光——但並非是希望,好像也並不感興趣,而是仇恨,是仇恨在燃燒,於是掀起了滔天火光。

“姐姐,”蕁麻的態度忽然變得格外親切,“你是怎麽想到讓我去投身到外麵世界的?”

魔女小姐察覺到蕁麻的異常了,但她不清楚發生了什麽,所以隻能硬著頭皮把話題繼續下去:

“因為外麵世界的人對神明的看法與我們是不一樣的,蕁麻,你明白麽?就像江酒她……她承載了神明的本質,又得到了昔日神明的三分之一權柄,然後成神的進程被無法遏製地開啟了,江酒會成為新生神明,但與此同時她會失去身為人類的記憶。”

“我們一直都認為神明的權柄是榮光和崇高力量,可對江酒來說,就算她成為神明又有什麽用呢?她已經喪失了身為人類的自我認知,這難道不是舍本逐末嗎?”

“所以對她來說,神明的權柄並不是榮光,甚至應該被成為詛咒——而你所說的天性也是這樣,蕁麻,你好好想想,從來如此,就真的是對的嗎?”

醫生小姐說完這些話無聲地鬆了口氣。

她很少一次性說這麽多話,這次能完整地對蕁麻表述清楚她的想法已經很不容易了。

但很可惜,蕁麻好像完全不在乎她說了什麽。

蕁麻隻在意她之前的那段話。

“你讓我跟外麵的世界,那些愚蠢的凡人換位思考?”蕁麻如此輕笑著自問自答,“好啊,我當然可以跟他們換位思考。”

可緊接著,還沒等魔女小姐鬆口氣,蕁麻就緊追不舍地繼續問:

“可為什麽?姐姐,為什麽我要跟那些愚蠢的凡人共情?”

蕁麻一邊說,一邊又冷笑起來:

“難道你忘了?姐姐,在你被送上絞刑架的時候,正是那群愚蠢的凡人點燃了火堆;在你為命運哀歎,為江酒感到難過時,正是他們貪婪地注視著你,渴望能夠品嚐你的血肉,瓜分你的權柄。”

“昔日神明隕落時,除了你我之外的所有花朵都是劊子手,而上次狂宴開始時,偌大的宏觀世界,所有得知實情卻不加阻止的,有一個算一個,都不算無辜!”

她睜大眼睛,表情冰冷地吐出暴言:

“——隻因保持沉默便是最大的罪行!”

“……”

魔女小姐忽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了。

她發現她完全無法駁倒蕁麻——相反,她甚至開始覺得蕁麻說的很有道理了。

這時候不知為何,她忽然想起之前江酒對她說的,在很多動漫裏,特攝片裏主角和反派的差別。

——相比於主角,反派永遠都有更確切的目標,更堅定的意誌,更願意為目標付出努力甚至犧牲,而且有個別反派甚至擁有相當自洽的邏輯和堅挺的世界觀。

但這並不是主角輕言放棄的理由。

魔女小姐一邊這麽想一邊抬起頭來看向蕁麻。

“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她悄無聲息地抽出魔杖,像握劍那樣抓緊仗柄,調動體內殘餘的所有魔力,確保隨時都能發起進攻,然後認真地看著蕁麻說:

“結果最後事態還是發展到這地步了,同為存世神明造物的我們……沒想到最後還是要刀劍相向。”

蕁麻卻並未抽出魔杖。

她是昔日的花朵,並不是現代的魔女,所以理所應當的,她調動力量的方式也跟現代的魔女截然不同。

在狹窄的室內,不斷有血紅色的花朵悄然盛放——在牆上,在地板在天花板上,甚至是空氣中——那是魔女小姐從未見過的花朵。

她甚至無法形容那些花朵的具體模樣,因為視覺係統在那些花朵出現的瞬間就已經停止了工作,而代替了眼睛去觀察那些花朵的是靈魂。

靈魂告訴魔女小姐,如今在室內不斷盛放的花朵們瑰麗至極,絢爛得好像紅寶石打磨後的切麵折射出的璀璨黃網,甚至還沾染著神明的氣息。

魔女小姐忽然感覺到有溫熱的**從她臉頰上劃過。

是血。

在目睹蕁麻花的瞬間,她流出了血淚。

但蕁麻卻並未趁機發起進攻。

在搖曳的血紅花朵之中,這位昔日神明的幼子表情複雜地看向自己的長姐,低聲道:

“姐姐,其實我並不想對你動手,在昔日的花朵中,隻有你肯陪伴我度過漫長歲月……但既然你非要阻止我複活神明大人的話,那我隻好殺死你了。”

魔女小姐卻絲毫不覺得意外,她甚至欣然接受了蕁麻的說法。

“自然如此。”

魔女小姐與蕁麻對視,輕聲告訴她:

“你已經長大了,蕁麻,再不是小孩子了——相信你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走上了自己選擇的路,既然如此,那就祝你不會後悔吧。”

“不管是為了什麽,做了什麽,是否完成了你的目標,希望在走到那條路終點的時候,你回顧過往之後,能夠不為你之前的所作所為而懊悔。”

“嗯。”

蕁麻點頭,接著認真地對魔女小姐說:

“我知道的,姐姐……謝謝。”

她這句話說的很誠懇,大概她是認真的吧——為了昔日姐妹的親情,以及薰衣草曾陪伴著蕁麻度過漫長歲月的恩情。

然後,魔女小姐舉起了魔杖。

可惜。

她想。

已經把神明的三分之一權柄轉贈給江酒的她如今還處於虛弱狀態,雖然她不清楚蕁麻現在擁有怎樣的位格——但無論如何,現在連個大魔女都對付不了的她恐怕是無法抗衡從上古時代一直活到現在的蕁麻吧?

那就隻能慷慨赴死了。

所以才真可惜啊,明明江酒沉睡之前答應她要跟她結婚的,那家夥……那可惡的家夥,所以早點老老實實地**心意不就好了嗎?早點變得坦率不行嗎?為什麽偏偏要拖到這種時候?

要是再多點時間就好了。

大概……大概跟江酒結婚之後她才會雖死無憾?不,不對,就算跟江酒結婚她也不會慷慨赴死的,她很貪心,很自私,她說不定會希望能跟江酒繼續待在一起,白頭偕老。

但現在沒有那麽多時間了,真可惜啊,蕁麻已經要對她這個姐姐痛下殺手了,所以江酒……

江酒。

江酒。

江……酒!

魔女小姐把手按在身後的藤蔓荊條之繭上,咬唇,看著不遠處的蕁麻,輕聲說:

“再見了,壞女人。”

但她忽然又產生了僥幸心理,她想江酒平時總是會在最緊急的關頭出現,所以……這次應該不會了吧,因為等江酒蘇醒之後,說不定那已經不是江酒了,是新生的神明。

所以還是應該試一試?

於是在被蕁麻召喚出的花朵們吞噬前的最後瞬間,她呼喚道:

“江酒?”

她並未抱有任何希望。

但她忽然聽到了再熟悉不過的溫軟嗓音。

“嗯,我在呢。”

有人回答。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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