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城區-酒吧

莉莉絲抬頭看著醫生小姐,低聲問:

“那麽你的目的呢?蕁麻,難道你來見我隻是為了嘲笑我麽?”

醫生小姐抽完了指間夾著的那根煙,輕輕一撚,便把煙頭變成了零星飄飛的光屑。

她緩緩吐出最後一口煙霧,把麵孔遮擋了大半,就這樣模糊不清地說:

“怎麽可能呢,薰衣草姐姐,你我多年沒見,我對你可甚是想念啊,所以我怎麽可能老遠趕過來就隻是為了嘲笑你?”

醫生小姐這幾句話說得倒蠻淡定的,莉莉絲沒辦法反駁,也不想反駁。

她垂下眼伸手輕輕摩挲困住江酒的藤蔓荊條之繭,輕聲說:

“不過這也不重要,蕁麻,不管你打不打算嘲笑我都無所謂——我隻想知道你的真正來意,難道你這次來找我真的就隻是為了告訴我關於江酒沉睡的真相?”

“當然啊,姐姐,”醫生小姐語氣懶散地回答,“畢竟我們以前關係多好啊。”

她這話意思近似於咱們兩姐妹誰跟誰呀,都寄吧哥們!所以姐姐你有需要我當妹妹的當然義不容辭!

而莉莉絲再度抬起頭,無聲地凝望著醫生小姐——凝望著她這位不知道多少年沒有見過的親愛的妹妹。

她似乎希望能夠從醫生小姐的表情中看出什麽異常的端倪。

但很可惜,她失敗了。

醫生小姐的表情一如既往輕佻而嫵媚,即便她偶爾會由於職業習慣變得認真嚴肅起來,但她那副嬌豔容貌所帶來的魅惑感是無論如何都抹消不掉的。

莉莉絲並不能從醫生小姐的臉上發覺任何異常,但她似乎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她並沒有感到失望。

如果是江酒在這裏,如果是江酒麵對眼前的醫生小姐或者說蕁麻,她會怎麽思考?她會如何行動?

不要難過,不能悲傷,絕對不可以像往常那樣想著去依靠江酒了。

魔女小姐這樣告訴自己。

如今江酒陷入沉睡,能做決定的就隻有她一個人,所以是該站出來了。

她已經逃避了好多年。

或許是在許多年之前養成的性格吧,魔女小姐習慣了逆來順受,所以如果沒有江酒,說不定她早就接受了既定的命運,在與人類的盟約結束之後毫不掙紮地被高位存在們弑殺,被篡奪神明贈予她的權柄。

人一旦選擇接受自己的軟弱,所導向的結果並不一定是無敵,更大的可能反而是徹徹底底的頹廢與擺爛。

在哪裏摔倒就在哪裏躺下,事已至此有什麽好反抗的呢?仔細想想說不定也不是什麽壞事,擔驚受怕了這麽多年之後塵埃落定,反倒可能是解脫。

魔女小姐她啊,一直都是這麽想的。

可後來她認識了江酒。

所有的孽緣開始於江酒在酒吧請她喝的那杯酒,再後來她與江酒相愛相殺,糾纏了好長一段時間,魔女小姐開始逐漸重燃起對生命的渴望。

她一邊覺得江酒救不了她,一邊又可憐兮兮地向江酒伸出手來呼救。

——因為她想活下去。

才兩年,她和江酒在一起才兩年,江酒還沒有實現當初對她許下的承諾,她們還沒結婚,為彼此戴上關於愛情的永恒誓約,她們也沒有相伴一同度過漫長歲月,她們沒有一起去旅行,一起養隻貓再養條狗,一起去遙遠的陌生城市喝遍有名的酒吧……

還有好多好多事等著她們倆去做,所以怎麽……

怎麽能就這麽死掉呢。

雖然很蠢,但……請借給我點微不足道的力量吧,我親愛的……前女友小姐。

莉莉絲想著,按在藤蔓荊條之繭表麵的那隻手緩緩收縮起來,握緊,成了拳頭。

她的腦海中似乎悄然出現了江酒的影子,那江酒表情無奈眉眼柔軟,身穿女仆長裙,踩著小皮鞋噠噠噠走到她身旁,從她身後動作輕巧地攥住了她的手指,幾乎把她擁入懷中。

她的手背貼著她的手心,她的脊背貼著她的胸口,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心跳聲,她甚至能聽清她的潮濕溫熱的呼吸在耳邊起伏。

“我親愛的,笨得要命的主人,你可聽好了,接下來我隻教一次。”

“不管是跟什麽人對線,都千萬不要被帶著跑,你要有自己的節奏——所以有時候沒必要去回答別人的問題,也不必在乎別人的答案。”

“想要掌握主動權的話,就直接問吧,問對方最不願麵對的問題……那麽現在你發覺了嗎,你眼前那個人,她最不想麵對的問題是什麽?”

魔女小姐順著江酒的指示看向蕁麻。

蕁麻最不想麵對的問題?

她想。

好像很難猜,明明她們倆曾是姐妹,甚至在其他花朵們四散天涯時朝夕相伴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可魔女小姐現在才發現她居然完全不了解她這位親愛的妹妹。

不過沒關係。

雖然魔女小姐並不知道蕁麻最不想麵對的問題,但她知道另一個能讓蕁麻感到難堪的問題。

於是她輕聲問:

“那你呢?”

或許是這問題過於突兀的緣故,蕁麻並不能理解魔女小姐在說什麽。

“我?”蕁麻皺了皺眉,“我怎麽了?”

而魔女小姐又忽視了蕁麻這個問題,轉而另起話題:

“你之前告訴我,說得知了江酒真實本質的魔女們大多會在不久之後蜂擁而至,來到上城區,甚至會重現往日那場慘劇,因為實在太愛神明而被占有欲衝昏了頭腦,像過去的花朵們一樣分食江酒,對吧?”

蕁麻聽魔女小姐這麽說,莫名有了種不太妙的感覺——對她來說這種感覺本身就是久違的體驗了。

但她還是緊緊盯著魔女小姐,又問:

“是我說的沒錯,所以呢?”

“所以,”魔女小姐頓了頓,慢慢露出酷似江酒的高深莫測神情,“所以你呢?”

沉睡的江酒仿佛在魔女小姐的身上蘇醒,於是她的眼神愈發淩厲語氣愈發擁有了攻擊性,就像亮劍,魔女小姐忽然就變得無比自信且遊刃有餘了。

“其他魔女,或者說其他花朵都深愛著神明,她們的愛扭曲而畸形,所以她們有可能會像往日一樣因為恐怖的獨占欲而分食江酒……”

“那你呢?”

魔女小姐死死地盯著蕁麻的眼睛,緩緩勾起嘴角,重複了一遍之前的問題,又接著說:

“你也是魔女,你也是昔日的花朵之一,你也深愛著存世神明,而如今你知道了江酒是存世神明的轉世……那麽你究竟會不會像其他魔女其他花朵那樣,獨占欲強得想把江酒變成獨屬於你一人的神明呢?”

“……”

蕁麻不說話了。

可有時候沉默才是最好的答案。

魔女小姐心想果然。

很早很早之前,那時候所有花朵對神明大人都懷有某種病態的占有欲,除了她,其他花朵都渴望能夠獨享神明的注視與寵愛。

扭曲祂的教義,篡改祂的經典,驅逐祂的信徒,汙染祂的榮光,將祂從神壇拉下,於是從此開始祂隻是一個人的神明,那位信徒便可以把祂捧在手中,獨享神明的光輝。

越是高高在上,越值得被褻瀆。

而那位神明究竟知不知道祂到底親手創造出了群什麽樣的怪物呢?

魔女小姐不得而知,事實上如今她隻覺得恍惚,她看著蕁麻,又忍不住問:

“所以,你找到這裏,果然是為了阻止我喚醒江酒,是為了讓江酒成為神明的麽?”

蕁麻沒直接回答魔女小姐。

她忽然把視線投向包裹了江酒的藤蔓荊條之繭,眉眼間浮起淺淺的眷戀,接著她才輕聲回答魔女小姐:

“你不明白的,姐姐,你不明白神明大人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滿天星不明白,白鶴芋不明白,鳶尾花不明白,迷迭香也不明白……你們都不明白,所以你們這些蠢貨才會被那卑劣的本能驅動,想要把神明大人吞食掉。”

“你們是惡心的竊賊,是令人作嘔的忤逆者,可偏偏那時候我還很弱小,我什麽都做不到,所以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們把神明大人殺死……最後你們分食了神明大人的屍體,而且我還應該感謝你們?你們為了照顧我這年紀最小的妹妹,給我留下了神明大人的心髒。”

蕁麻臉上的肌肉有些神經質地顫抖著,她的眼睛裏浮現出了刻骨銘心的仇恨——向昔日的花朵,向那些被神明親手創造出的她的姐妹。

“沒錯,我是該感謝你們。”

她咬牙切齒,卻帶著微笑說:

“你們為我留下了神明大人的心髒,而我並沒有選擇吃掉神明大人的心髒,相反,我把神明大人的心髒種下了——在某個春天,在雪剛化的時候,我種下了那顆心髒,並希望能在之後的某個秋天見到神明大人複活。”

“但可惜的是,神明大人雖然複活了,但她卻失去了應有的權柄,她變成了凡人,甚至她複活之後見到的第一個人都不是我,是別人。”

“所以,你能體會到我現在的心情麽?姐姐?”

蕁麻微笑著問魔女小姐。

而魔女小姐則選擇了沉默。

是這樣嗎?

她想。

誰殺死了神明,誰竊取了神明的權柄,誰將神明的屍體分食?

無人知曉。

但唯獨……

蕁麻埋葬了神明的心髒。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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