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獄到上城區,混亂魔女見證了江酒重新崛起的全過程。

整個地獄滿打滿算攏共有三位大君——昔日旅者格溫,灰敗之王唐璜,有翼之民的小女王薇芙拉。

昔日旅者格溫一向不喜歡親自下場參與任何爭端,所以祂並未在那場導致緘默魔女隕落的狂宴中出現。

有翼之民的小女王薇芙拉同樣不喜爭鬥,作為所謂的“生而知之者”,先天屹立於煉金學頂端的人造奇跡,祂追求的卻並不是絕對的力量,而是庇佑族群偏安一隅,與世無爭生活的權力。

隻有灰敗之王唐璜——這位曾被上城區靜謐機關驅逐到地獄中的複仇者終其一生都在渴望掀翻上城區,並為此竭盡全力做過各種嚐試,不擇手段——而弑殺緘默魔女,篡奪神明權柄自然在他的計劃清單中。

然後他成功了。

緘默魔女隕落在了那場狂宴中,接著,在場的高位存在們瓜分了緘默魔女所擁有的三分之一神明權柄,成為了繼魔女一族之後嶄新的神明權柄繼承者。

而江酒的目的自然是複仇——從地獄中崛起,殺死所有參與那場狂宴的忤逆者,用他們的骨血來祭奠已然死去的緘默魔女莉莉絲——就像發誓要掀翻上城區的灰白之王唐璜。

“我記得你們上城區有句話叫‘冤冤相報何時了’?所以你難道不覺得有趣麽江酒?唐璜為了向上城區複仇而殺死了緘默,你為了給緘默報仇而要向整個地獄下手——這樣就形成了可以無限延伸下去的循環鏈條,那麽在最後,這循環鏈條又會把整個宏觀世界變成什麽樣呢?

混亂魔女一邊看著江酒換衣服一邊以扇掩麵笑吟吟地問。

江酒沉默地穿上華麗的禮裙,戴上繁瑣精致的飾品——耳墜,項鏈,發飾,戒指,再整理好那頭看起來簡單其實相當講究的發型。

從頭到尾她都麵無表情,這樣看起來就不像是在給自己梳妝打扮了,反倒是像在裝點洋娃娃,動作一絲不苟,卻生硬得像機械。

到最後洋娃娃終於被打扮好了,這時候江酒便垂下眸子,低聲回答混亂魔女:

“與我何幹?”

“與你何幹?”混亂魔女沒忍住笑,“怎麽可能與你無關?”

她表情懶散地掰著手指給江酒數:

“就算不說你出生長大的上城區,宏觀世界這個概念本身就囊括了許多領域——已經被靜謐機關銷毀的下城區,地獄,還有虛界,蟲族的羽化地,機械神教的果核宇宙——而這些世界裏又都生活著多少生命?”

“即便如此,江酒,你也要把或許是無辜的他們牽扯進這注定一但開始就注定無法停下的複仇鏈條裏嗎?”

如果是以前——混亂魔女覺得如果是以前,江酒一定會用那標誌性的漫不經心的嘲諷口吻反問她,反問她這個代表了混亂的大魔女究竟有什麽立場說這些話,可今時不同往日,如今的江酒聽她這麽說隻是微笑。

好像要哭出來一樣,江酒笑著對混亂魔女說:

“我啊……”

“嗯?”

“我大概已經快瘋了,所以為什麽——奈亞,為什麽你要跟一個瘋子講道理?”

江酒說完這句話就悄無聲息地起身推門離開了。

混亂魔女沉默地望著她,看著她在踏出門的瞬間換上副溫柔神情,然後牽起等候她許久的有翼之民小女王薇芙拉,親切地笑著說抱歉,讓殿下您久等了。

宛若和煦春風。

可明明她剛剛……剛剛還死寂得像是具屍體。

那麽,現在與有翼之民小女王言談甚歡的大姐姐又是誰呢?

是屍體。

屍體……在說話。

莫名其妙的,混亂魔女打了個冷戰。

……

有的人複仇靠隱忍和厚積薄發,有的人靠一腔怒火和狠勁,而江酒與他們都不一樣。

江酒複仇靠的是她的臉,還有那莫名其妙的魅力。

混亂魔女親眼看著江酒從一無所有的境地東山再起,先後攻略了有翼之民的小女王薇芙拉和昔日旅者格溫,並以她們倆的勢力構建起了對抗灰敗之王唐璜的統一戰線——於是從不知多少年前就自然形成,相互製約的三位地獄大君就此分道揚鑣。

雖然從一開始三位地獄大君就沒有締結過什麽實質上的盟約,但約定俗成,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維持地獄各深度平衡的重要籌碼。

而在三位地獄大君為了江酒而分道揚鑣後,地獄中微妙的平衡隨之被打破,從未有過的恐怖戰火迅速席卷了整個地獄。

地獄開始燃燒。

這進程緩慢但不可阻擋,從江酒的墜落開始,以三位地獄大君的分道揚鑣為標誌——倘若後世還有文明存在的話,那學者們必然會將這段曆史單獨摘出來,作為宏觀世界曆史最濃墨重彩的一筆,甚至為之專門開辟一門學科。

而作為這段曆史絕對核心的江酒……

江酒並不在乎這些。

她在喝酒。

現如今整個地獄都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弑殺緘默魔女並成功獲得了存世神明一部分權柄的灰敗之王及其麾下灰敗軍團正與有翼之民們廝殺,戰火從百分之一深度燃燒到百分百深度,甚至大有蔓延到其他世界的趨勢。

但江酒卻能以如此平靜甚至是混不在意的態度自斟自飲。

她甚至都快喝醉了。

雖然如今的她已經是徹徹底底的大魔女,擁有絕對不可能被酒精影響到的大魔女之軀,但喝酒的時候江酒還是喜歡把身體還原為人類狀態——就像好久好久以前她在上城區的酒吧和莉莉絲喝酒時那樣,倘若不是求醉,那麽喝酒又有什麽意義呢?

可說起來其實也不算好久之前吧?

才過了幾個月而已,但已如隔三秋,時間這個概念本身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它應有的作用。

江酒仰頭,把杯裏的殘酒一飲而盡,然後表情迷離地眯著眼,看遠方地平線上騰起的濃重硝煙和絢爛火焰。

她臉上化著濃妝,妝容精致而美豔,身上的那件黑裙裙擺隻能勉強蓋過她的膝蓋,於是便露出她纖細筆直的小腿,漂亮的腳踝,圓潤可愛的腳趾——江酒之前喝酒喝到興頭就把鞋脫了,然後光著腳坐在台階上,屈起膝蓋繼續喝酒,她現在的頭發長長了好多,她坐在桌子上的時候她的頭發垂下來,像藤蔓般幾乎把她整個人都包裹了起來。

簡直像是童話裏的長發公主。

但或許,或許童話裏的長發公主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像現在的江酒一樣喝得爛醉如泥,甚至分不清忽然出現在她身邊的人是誰。

“莉莉……絲?”

她含混不清地問。

然後理所應當地,自然而然地,江酒朝那人張開雙臂,似乎是想要一個擁抱——但很快她就想起來莉莉絲已經死了,而如今出現在她麵前的人……

隻可能是混亂魔女。

她卻依舊不死心,忍不住睜大眼睛觀察來人到底是誰。

接著,在確認來人的身份後,她發出一聲低低的歎息,重新把頭扭回去,繼續喝她的酒。

而來人——混亂魔女似乎完全不在意江酒的態度,她隻是緩緩來到江酒身旁坐下,拎起擺在另一級台階上的那瓶酒,不知道從哪兒摸了隻酒杯出來,給自己倒上酒,然後仰頭輕啜一口,發出滿足的歎息。

“酒不錯。”

她隨口誇獎。

可江酒沒有理她——這是常事,時到今日混亂魔女早就習慣了,所以並不覺得尷尬,相反,她甚至還能厚著臉皮再發問:

“怎麽還化妝了?你平時不是最不喜歡化妝麽?”

江酒還是沒回答。

不過沒關係,就算江酒不說話,混亂魔女也差不多猜到江酒可能說什麽了——江酒會說原來你這麽懂我?既然你這麽懂我的話就應該知道我不歡迎你吧?

看,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混亂魔女就已經如此了解江酒了。

大概是因為她們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狼狽為奸,共同謀劃了這場足以將整個地獄乃至於一部分宏觀世界顛覆的陰謀吧?

她們是兩隻被綁在一條線上的螞蚱。

所以一來二去的兩個人就熟悉起來了,甚至熟悉到已經能夠預判彼此下一步的想法和行動。

混亂魔女覺得這是件好事,但江酒可能不會這麽覺得——當然混亂魔女覺得更大的可能是江酒根本就不在乎,江酒不在乎混亂魔女了解她多少。

現在的江酒是隻上滿發條的,被仇恨灌滿的玩偶,她不會在意除卻複仇以外的任何事,她臉上的濃妝和身上的那件黑裙就是最好的證明。

混亂魔女知道的。

江酒剛剛從某位大魔女那裏回來,而混亂魔女聽說那位大魔女最喜歡的就是妝容精致身穿黑裙的漂亮姐姐,所以如今江酒的穿著到底意味著什麽就不言而喻了。

混亂魔女悄無聲息地抓緊了折扇。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

出賣能夠出賣的一切,換取複仇的籌碼,這聽起來是很合理的事,但為何……

為何她會為江酒覺得難過呢?

難道即便是她,即便是代表了混亂與無序,自詡為蠕行混沌的她……也愛上江酒了麽?

混亂魔女不知道,她隻能徒勞地看著江酒——看著像朵美豔誘人花朵的江酒自顧自喝酒,自顧自搖曳,自顧自……

腐爛。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