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魔女很危險地眯起眼睛。

她那雙典雅的,帶有明顯東方氣質的纖細眸子立刻便染上了幾分野獸的凶狠氣質,甚至像美洲獅——但這樣的氣質一閃即逝,很快混亂魔女就把滿溢的殺氣不動聲色地收斂起來。

她和善而嬌媚地朝學者魔女微笑。

“你知道麽學者?”混亂魔女啪一聲打開手中的紙扇,掩住半張臉,隻露出眼睛盯著學者魔女,“我最討厭的就是有人用問題來回答我提出的問題。”

而學者魔女絲毫沒有被混亂魔女周身縈繞的危險氛圍嚇到,相反,她恢複了往日如無機質般冰冷的平靜。

“嗯。”

學者魔女抱著那塊黑板淡淡地點頭。

接著,她以她那雙灰白色的眼睛徑直與混亂魔女對視。

“我也是。”

她如此與混亂魔女針鋒相對。

混亂魔女短暫地怔住,又很快笑起來——甚至像是親眼目睹了什麽非常有意思的,令她滿意至極的事,所以她甚至開始鼓掌:

“好,很好。”

那柄沒被人持握的折扇並未順從重力墜落,而是懸浮在混亂魔女臉龐前,宛若麵具一般。

戴上麵具的混亂魔女隻露出眼睛,而眼睛其實不太能表露很多情緒,於是學者魔女最多能感受到混亂魔女是在嘲諷。

混亂魔女在嘲諷她,又似乎在嘲諷自己。

“我愛上了江酒?好像沒錯,學者,我的確愛上了江酒——但其實又不完全是?”

“愛真是種神奇的感情啊,”她以歌劇般華麗而誇張的口吻感慨,“即便是我……我至今都無法肯定我對江酒那小東西抱有的感情到底是什麽。”

“是同情?”

“是可憐?”

“是喜歡?”

混亂魔女忽然想起在茶會上,她對江酒使用了她的權柄,而在這之後,她在江酒內心最深處見到了祂——那是終焉魔女,存世神明,而祂對她驚喜地,微笑著問……

“你來啦?”

祂好像認識她,而且很熟稔,語氣就像故人重逢,有種發自內心的驚喜。

混亂魔女覺得這很奇怪啊。

她平時從來都是獨來獨往的,甚至因此被稱之為蠕行的混沌,她沒有朋友,身為親人也不可能有家人,按江酒的說法——如果在上城區注冊在案能被稱之為擁有身份證明的話,那她也可以被稱之為戶口本隻有一頁的戰神。

戰神怎麽會被那些世俗的感情牽扯呢?她本該所向披靡戰無不勝,用無謂戲謔的態度見證凡人之間的愛恨情仇,並站在上帝視角的高地上對那些感情指指點點的。

她本該隻在乎她自己。

那時的混亂魔女不知道江酒擁有可能性權柄,因未知而疑惑,現在的混亂魔女知道江酒擁有可能性權柄,所以她開始因已知而感到好奇。

她好奇——在終焉魔女所在的那條世界線上,她到底和江酒有過什麽孽緣,才能讓成為了終焉魔女與她有那麽明顯的,不似作偽的親密關係?

當然,不久後她就知道了。

隻不過那的確不是什麽好事……起碼對江酒來說,那絕對不是什麽好事。

所以混亂魔女在紙扇後自嘲地掀起嘴角,冷笑道:

“是愛?管他呢,誰知道呢,說不定我隻是覺得江酒這個人很有意思,畢竟咱們是花朵轉生的魔女,畢竟江酒是神明心髒的轉世,咱們會對江酒產生興趣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

學者魔女選擇保持可貴的沉默。

但她又覺得奇怪,身為學者的旺盛好奇心驅使她開口詢問混亂魔女:

“可你為什麽會對江酒產生興趣?我原以為你對誰都不會產生興趣的。”

混亂魔女聞言眯起眼,卻沒有正麵回答,而是反問道:

“那你呢?”

學者魔女平靜地與她對視,借用她之前說過的話反駁道:

“你說過的,你不喜歡用問題來回答問題的人。”

“這沒錯,”混亂魔女欣然點頭同意,“但這條規則隻針對別人,不針對我。”

“?”

學者魔女懷裏的黑板上浮現出了個問號。

混亂魔女見了便笑得花枝亂顫的,然後展露出她身為蠕行混沌的真實惡劣性格來:

“不理解?不理解也很正常,學者,雖然咱們倆同為魔女,但魔女之間亦有差距,你是絕對中立陣容的,我是混亂邪惡,所以你當然不理解我——我有靈活的道德底線,每逢我遇到什麽我不喜歡的,對我不利的事,我就會調整我的道德底線,直到被調整後的道德底線會為我帶來有利條件。”

“……”

學者魔女皺起眉。

她不是不能理解混亂魔女的說法——嚴格意義上來說她並不偏向於守序或是混亂陣容,她是理中客,她當然能從客觀的角度剖析混亂魔女的所作所為及其想法,但她仍然覺得混亂魔女的做法有些不妥。

不過沒關係,她習慣於保持沉默了。

所以她沒有對混亂魔女的做法發表意見,而是沉默片刻後再次發問:

“為什麽你會對江酒產生興趣?我很難想象得出你會對某個人這樣感興趣。”

混亂魔女卻攤了攤手:

“你想象不出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學者,況且江酒也不是人,她是神——她是神明心髒的轉世,她甚至可以被視為神明的半身。”

但與此同時,混亂魔女的思維觸角卻活躍起來,它們迅速地在混亂魔女的腦海中蠢動,蔓延,最終觸及到了那份被混亂魔女刻意封存起來的記憶。

那是魔女茶會上所有大魔女都曾經曆的幻夢,是那位已然離開的終焉魔女為江酒所鋪設的舞台,那時即便是掌控著深邃黑暗幻想的混亂魔女也不免被那位從另一條世界線上降臨的存世神明拉入到那宏大的夢境中。

然後,她見到了江酒。

那時候她還不清楚那場夢境到底代表了什麽——不過沒關係,現在她知道了。

在戰火與硝煙之後,在繼承了神明三分之一權柄的緘默魔女隕落之後,失去了一切的準大魔女江酒被迫墜落到了地獄之中。

那時候江酒真的什麽都不剩了。

在那場狂宴中,她累積下的所有勢力都折損殆盡,無論是地獄的承冠者還是在茶會上結識的魔女……江酒終究無法以一己之力抗衡整個宏觀世界,於是理所當然的,她隻能眼睜睜看著忤逆者們殺死了擁有三分之一神明權柄的緘默魔女。

然後,就像遠古時代分食了神明權柄的花朵們一樣,忤逆者們分食了緘默魔女所擁有的三分之一神明權柄,他們擁有了魔女一般的權柄與神秘位格,在已知的未來中,他們大概率會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成為宏觀世界的主宰。

而江酒……這位尚且並未被人得知本質的那位往昔存世神明心髒的轉世隻能離開上城區,墜落在地獄的最深層,宛若隕星般轟然墜落。

勝利者才擁有書寫曆史的權力。

所以,倘若江酒從此一蹶不振的話,曆史的注定會被改寫,在這條世界線上,贏家會是那些弑殺了緘默魔女的忤逆者。

但很可惜。

在江酒墜落入地獄之後,混亂魔女找到了她。

混亂魔女覺得這是樂子——哪裏會有比欣賞一個人因無能為力而歇斯底裏的模樣更有趣的樂子呢?

人的快樂往往都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混亂魔女不是人,不過她也一樣,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欣賞他人痛苦不堪乃至破防的樣子。

但很可惜。

江酒沒有破防。

在墜入地獄之後,她破碎不堪,她幾乎喪失了所有的權柄,她隻能狼狽地躺在嶙峋的石堆中,用無神的雙眼注視著地獄晴朗蔚藍的天空。

混亂魔女來到她身旁,坐在石頭上,以扇掩麵,頗為愉悅地問:

“如何?江酒小姐?原來如此驕傲且運籌帷幄的你……也會淪為現在這幅狼狽的模樣啊。”

然後混亂魔女忽然看到江酒的眼底重新燃起了微弱的光——雖然搖搖欲墜但卻不肯熄滅,甚至逐漸變得愈發明亮。

她看到疲憊的,渾身瘡痍的少女掙紮著朝她轉過頭來,以沙啞的,像是含著碎石與玻璃渣,宛若泣血的淒慘嗓音,平靜地請求道:

“混亂,你能幫幫我麽?”

混亂一愣,是隨即輕笑:

“幫你?可我為什麽要幫你?你應該明白交易本身就是等價代償的,那麽假如我幫了你……江酒,你又能帶給我什麽?”

“一切。”

已經失去了一切的少女輕聲對她許諾:

“我將帶給你你想要的一切,混亂,假如你願意的話,我願意把我所擁有的一切都送給你。”

“可你已經一無所有了。”

“不。”少女盯著混亂魔女的眼睛,告訴她,“我還有這具殘損的身體,我還有破碎的靈魂,我還……沒死呢。”

“然後?”混亂魔女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問,“然後你覺得你能夠以你這殘損的身體破碎的靈魂……去複仇,去殺死那些已經擁有了三分之一神明權柄的忤逆者——你難道不覺得這很異想天開嗎?”

然後,在混亂魔女的注視下,少女忽然微笑起來。

“啊,這確實很異想天開,我也知道,混亂,但如果我沒有去嚐試的話,恐怕到死我也不會原諒自己。”

“所以我要掙紮,就算聽起來像飛蛾撲火我也要試試,我要為莉莉絲報仇,哪怕付出任何代價……所以你要幫幫我麽,哪怕很可能得不到任何報答?”

少女看著混亂魔女。

而混亂魔女沉默片刻後忽然也跟著微笑起來。

“有趣。”

她說:

“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好,我答應你。”

於是,契約就此達成。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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