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的星辰懸於新生神明的掌心。

它小心翼翼地,略帶同情地問:

“你……忘記了麽?”

江酒表情茫然。

她盯著掌心緩緩自旋的微小星辰,遲疑片刻,低聲問:

“忘記?我忘記了……好像是有個人存在……但是我完全沒有印象了。”

“另一個我,你知道那是誰嗎?你能告訴我,被我忘記的那個人的名字是什麽嗎?”

“……”

微小星辰沉默良久。

它似乎是在猶豫——但最後它還是做出了決定,低聲告訴新生神明:

“莉莉絲,另一個我,被你忘記的那個人名字是莉莉絲。”

“莉莉絲?”新生神明低聲念著這個名字,卻搖了搖頭,“我對這個名字沒有任何印象。”

盡管在念這個名字的時候感覺像是在咀嚼砂石,有種難以言喻的悲愴和懷念,但新生神明還是可以堅定地確認——祂的確不記得這個名字了,也自然不可能記得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任何人和事。

於是微小星辰不說話了。

它身上來自另一條世界線上的終焉魔女的殘缺意誌忽然感受到了無法抑製的難過與憤怒,它心緒複雜地將所剩無幾的力量全都灌注向眼前的新生神明,觀察新生神明如今的狀態,接著低聲說:

“從神明跌落為人類,又從人類擢升加冕為神明……另一個我,得到什麽的同時就會失去什麽,這條最基本的法則你應該清楚吧?”

“……嗯。”

“而這就是關鍵,”微小星辰告訴江酒,“從現在的大魔女想要進階為存世神明,光憑你所擁有的三分之一神明權柄是不夠的,還需要更多。”

“魔女們的力量來自於愛,作為魔女們的源頭,其實神明的力量也來自於愛——所以你的記憶在燃燒,在土崩瓦解,另一個我,你擁有的所有愛,所有感情現在都成了柴薪,它們會緩緩燃燒釋放出力量,最後將你推上神明的位置。”

“你會忘記一切。”

殘留的終焉魔女意誌低聲說:

“就像忘記莉莉絲一樣,你會逐漸忘記整個上城區,忘記整個宏觀世界,甚至忘記你自己……然後,嶄新如白紙的神明就會誕生……”

祂好像沒把話說完,但沒關係,另一個祂——如今尚未完全忘記一切的江酒很清楚她最後到底想說些什麽。

“……嶄新如白紙的神明就會誕生,”江酒重複了一遍這半句話,接著垂下眸子,說出了後半句殘酷的真相,“與此同時,身為凡人,身為魔女的江酒就會消失,對麽?”

“……沒錯。”

“所以還是忒休斯之船?構成完整船體的所有部件都被更換了一遍,到最後那艘新船到底還是不是原來的船——對吧,隻不過創造新神的過程要比這個快得多,也粗暴得多?”

“……大概可以這樣理解。”

“我明白了。”

就像隻用了十分鍾就宣稱自己搞懂了一款遊戲的玩家,江酒以不可思議的輕鬆語氣和表情麵對終焉魔女的殘留意誌。

“所以我現在的首要任務就是遏製記憶的燃燒,終止擢升為神明的進程是吧?”

“……”

終焉魔女的殘留意誌似乎無法理解江酒為何還能如此樂觀,但祂還是忠實地回答江酒:

“沒錯——前提是你做得到。”

神明。

祂想。

神明是整個宏觀世界所有神秘特性的來源,是不可知不可解……甚至難以解釋的存在,在祂所處的那條已經毀滅的世界線上,甚至有學者認為神明根本就不是生物,而是一係列自然現象與規律的集合體。

但說起來很諷刺的是,那條世界線上所有研究神明的學者終其一生,乃至於在悄無聲息步入死亡之前都從未親眼見證過神明降臨。

所以最有權威定義神明究竟為何物的學者們是否也與愚蠢的凡人相同,對神明一無所知呢?

或許是吧。

但終焉魔女在世界滅亡之後成為了神明。

所以祂就成為了如今無數世界線上僅有的,能夠解答神明相關問題的權威者。

而祂覺得江酒是在故作樂觀。

神明——擢升為神明的進程是不可中止的,神明的偉力是人類乃至於魔女都無法想象的,所以絕無逆轉可能,已經燃燒的記憶隻能成為灰燼。

祂看著江酒,像是看著個蠟做的人。

一切都在無可挽回地走向毀滅,就像祂親身經曆過的那段痛苦時光——祂眼睜睜地看著莉莉絲被忤逆者們殺死卻無能為力,後來祂狼狽地墜入地獄,在地獄大君的追捕中緩緩修補殘缺的身體與靈魂。

祂也曾滿懷信心。

或許人類總是如此,越無知越樂觀。

終焉魔女最開始覺得祂能拯救莉莉絲,可那時候祂有多自信後來就有多痛苦。

蠟燭做的人開始燃燒,從頭到腳,注定要被燒幹隻能剩下一小撮灰燼,而在這過程中,蠟燭人隻能絕望地看著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被火焰吞噬。

所以這隻是開始。

終焉魔女的殘存意誌盯著江酒。

所以像現在這樣,忘記了莉莉絲隻是個開始,後麵江酒甚至會忘記所有人甚至是自己,然後變成蛹——最後,在江酒徹底忘記了一切後,新生的神明就會破蛹而出。

這便是……空心洋蔥的宿命吧?

而作為旁觀者,祂留在江酒身邊的這點意誌說不定能有幸親眼目睹神明誕生的全過程。

祂將注視著她,直到故事的終結。

祂想。

而已經明白了自己首要任務是什麽的江酒托起那顆寄宿著終焉魔女殘留意誌的星辰,輕聲說:

“那咱們出發吧。”

“出發?”終焉魔女忍不住問,“去哪兒?”

江酒便用理所應當的語氣回答祂:

“回家啊。”

“回……家?”

“對,”江酒輕聲說,“離開世界的背麵,回到上城區去——雖然我已經忘記了我的家在哪兒,不過你不是記得麽?”

“終焉,給我講講吧,我到底忘記了誰,我跟她發生過什麽故事。”

“……”

終焉魔女想告訴江酒這樣是沒用的,就算祂把江酒失去的那些記憶全都幫江酒找回來,到最後江酒還是會忘掉的。

但猶豫片刻之後祂沒選擇把實情說出來,而是生硬地轉移話題:

“我們已經回不去上城區了,江酒,或者說從一開始你就沒有離開過上城區。”

“這裏是魔網,是神明權柄的所在,你的本質被恒定在這裏無法離開,而你的身體還躺在春城那家酒吧的**——如果你想要回去的話,就隻能等到擢升進程終止或者結束了。”

江酒聞言沉默了片刻,然後輕輕啊了一聲:

“是這樣嗎?”

“沒錯。”

“那我現在還能做什麽呢?”

“我不知道。”

“……”

江酒緩緩垂下頭,把微小星辰緊緊攥在手裏,接著低聲說:

“我不喜歡坐以待斃,終焉,不管怎麽樣,我都想試試……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應該是想告訴我我幾乎沒可能遏製擢升進程吧?我注定會慢慢忘掉所有事所有人,然後成為神明?”

“這樣看來,神明的權柄果然不是什麽好玩意兒啊,魔女們分食了神明的權柄之後會因為愛而失控,我獲得了神明的權柄會忘記從前的一切,莉莉絲也差點因為神明的權柄被忤逆者們殺死。”

“——與其說是力量,倒不如說是詛咒。”

“可就算是詛咒我也想試試。”

江酒漫步在即將傾頹搖搖欲墜的記憶宮殿中,出神地打量著那些熟悉的畫麵,雖然其中絕大部分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乃至大片大片殘缺,但她依舊能隱約地感覺到那些畫麵背後代表的一個個故事。

“我不喜歡壞結局。”

她忽然輕聲說:

“從很小開始,我就不喜歡任何形式的壞結局,我甚至覺得一個故事發展到最後好人一定得受到獎勵,壞人一定得惡有惡報——所以我才喜歡童話,終焉你應該明白吧?雖然童話其實也有讓人難過的結局,比如海的女兒,那條小美人魚最後變成了泡沫消失了,我看完那個故事之後還難過了好久。”

“我覺得這樣很不好,可我也沒辦法讓作者詐屍修改結局,我很同情小美人魚,可我無能為力。”

“但那些終究是書裏的故事,後來我發現現實裏也有很多讓人感覺不好受的事……就像童話故事的壞結局一樣讓人難以忍受,不過區別是我雖然修改不了童話的結局但能影響得了現實的發展。”

“所以我不會坐以待斃。”

江酒又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她的臉上忽然浮起淺淺的笑意。

“所以我幫過很多人——薑小白,安寧,小亞瑟,桑落,老騎士夏爾,風鈴姐……真奇怪啊,終焉,我居然還能記清楚他們的名字。”

“我還以為我已經把他們忘了呢。”

“總之為了幫他們我付出了很多代價,但我不後悔哦,一點都不後悔,或許我幫他們隻是因為我心善見不得壞結局而已。”

“而現在……好像輪到我自己了。”

江酒鬆開手,捧著那顆閃爍微光的小小星辰,用無比認真無比堅定的語氣說:

“好人是否會有好報呢?我不得而知,而且我也不奢望能從別人那裏得到什麽幫助。”

“去偷,去搶,手還好好的就用手,手不行了就用腳,腳也斷掉就用牙咬——終焉,沒有人能夠阻擋得了我奔向屬於我的HappyEnding。”

“這就是我的生存哲學。”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