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時至今日,姐姐你都還沒察覺江酒的本質嗎?”

醫生蕁麻略帶嘲諷,頗為疑惑地問:

“是你不願意察覺還是你真沒發現?應該很明顯吧?用上城區人類的話來說就像禿子頭頂的虱子,應該一眼就能發現才對。”

而魔女小姐始終都保持沉默。

她好像沒聽見蕁麻醫生後麵說的話,又好像已經麻木了。

江酒就是神明。

這真相實在太有衝擊力,魔女小姐覺得自己有些恍惚,她幾乎是下意識轉頭看向身後的藤蔓荊條之繭,伸出手想要碰觸卻又遲疑著收回。

合理嗎?

魔女小姐想。

似乎是合理的,就像偵探還原殺人事件的犯罪過程——在得知凶手是誰的前提下,所有原先顯得不合邏輯的線索都理所當然地,很快地被找到了解釋。

為什麽她這位偉大魔女會莫名其妙愛上江酒這個人類,為什麽江酒會如此受歡迎……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魔女小姐都好奇這件事,而如今,她終於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神明。

身為昔日那位存世神明本質的延續,江酒當然會受歡迎啊,神愛世人,世人也同樣都對那位存世神明抱有程度不一的傾慕甚至是狂熱情緒。

就像昔日的神明。

由神明親手創造出的花朵們為何要弑殺神明?分食神明的屍體?

因為她們都愛著神明啊。

隻不過她們的愛都太沉重,又畸形而扭曲,甚至染上了病態的色彩——她們都渴望獨占神明的光輝,成為神明唯一的信徒,在這樣肮髒心願的驅使下,那群代表了美這個抽象概念的精靈才會選擇忤逆神明。

而在昔日神明被分食後,由昔日神明心髒中誕生的嶄新神明或許還保留著獨屬於存世神明的本質,因此由花朵們轉生的魔女們才會不約而同地被江酒所吸引。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魔女小姐忽然想起前些天那場大戰結束後,幫助江酒的大魔女們離開前表現出的異狀。

所以那時候她們就已經知曉真相了麽?那時候魔女們就已經發覺江酒的本質了麽?

“……”

魔女小姐忽然打了個冷戰。

她按在藤蔓荊條之繭上的手不自覺用力,指節甚至都泛起了青白色。

“魔女們都已經發現江酒的本質了?”她看著蕁麻,嗓音顫抖著問,“就在我轉贈給江酒那三分之一神明權柄之後?”

蕁麻的視線掃過魔女小姐的臉,仿佛明白了什麽,於是她微笑著反問:

“終於反應過來了?”

接著她欣然點頭,回答魔女小姐:

“沒錯,恐怕在江酒獲得神明大人的三分之一權柄後,遍布於整個宏觀世界的魔女們就都察覺到了江酒的本質吧——畢竟竊取了神明零星權柄的魔女們都擁有對其餘神明權柄碎片的感知。”

蕁麻醫生說著,目光轉到魔女小姐身後藤蔓荊條之繭上。

情緒流轉,有欣喜,恐懼,釋然,以及被深深埋藏起來的,發自靈魂的渴求與貪婪。

這之後,她勉強把注意力從繭上挪開,接著告訴魔女小姐:

“神明大人不死不滅,即便被我們這些逆子……”蕁麻醫生說到這裏自嘲地笑了笑,接著繼續說,“……被逆子分食屍體褫奪權柄也會複活。”

“最初,祂降臨原始世界時,因為感到孤獨而創造了長子薰衣草——也就是莉莉絲小姐你的前世——後來祂又創造了花朵們。”

“在屬於神的時代結束後,神明大人的權柄被一分為三,三分之一由神之長子持有,三分之一被花朵們分食,而剩下的三分之一下落不明。”

蕁麻醫生看著魔女小姐,忽然壓低了聲音:

“昔日的神明喪失了祂應有的權柄,成為了僅僅擁有神明位格的空殼,而如今你卻把你所擁有的三分之一神明權柄還給了祂。”

“莉莉絲小姐。”

蕁麻的表情忽然古怪起來,雖然依舊在笑著,但卻莫名多了幾分嘲諷意味,甚至還有隱約的同情。

她認認真真地念了魔女小姐的名字,接著以戲謔的口吻說:

“物歸原主對原主來說是好事,不過很可惜,對江酒和你可能就不是什麽好事了。”

魔女小姐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她下意識攥緊魔杖,逼視著蕁麻,冷聲問:

“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蕁麻重複了一遍魔女小姐的問題後微笑著回答,“當然是忒修斯之船。”

接著她給魔女小姐舉例:

“就像你之前對我說的,你現在是緘默魔女莉莉絲而不是薰衣草姐姐,同理,江酒現在是江酒而不是昔日的那位存世神明。”

“你還記得不久前你使用神明權柄時的感覺麽?”

蕁麻把玩著手裏的打火機,擦啦擦啦地點火又合上蓋子。

“視角,”她對魔女小姐說,“有沒有感覺視角不一樣了?”

“……”

魔女小姐陷入沉默。

她開始回想使用神明權柄時的感覺。

視角的確有了不同,甚至像換了套感官係統,所聽所聞所見與往日相比都相差甚多,難以形容,魔女小姐甚至覺得她有那麽一瞬間近乎全知全能。

可隨之而來的還有虛無感,無論是思維還是情緒都被大片大片的空洞侵蝕替代,那時候魔女小姐屹立於無垠虛空中,竟會產生宛若上帝視角那樣的漠然感。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大道無情?

魔女小姐忽然想到了這個奇妙的詞。

而蕁麻醫生觀察到了魔女小姐如今的情緒變化,甚至似乎猜到了魔女小姐的想法。

於是她點頭肯定:

“是察覺到了那時的視角變化?既然如此你大概也能理解得了接下來我要說的話了吧。”

“無論是人類,魔女,又或者是其他的超凡種族亦或者是由神明親手創造出的神之長子——他們都無法理解神明的本質,就像夏蟲不可語冰,未曾以神明視角思考過的凡人怎麽可能理解得了神明呢?”

蕁麻醫生說到這裏忽然盯著魔女小姐的眼睛,臉上露出高深莫測的奇妙笑容。

“你曾聽說過流傳在上城區乃至於整個宏觀世界中的那個悖論吧?”

她問:

“一部分人類認為神明是全知全能的,另一部分人類為了否定神明的存在而提出了那個悖論——假如神明是全知全能的,那麽祂是否能創造出一塊祂無法搬動的石頭?”

“神明如果創造不出那塊石頭的話祂就不是全能的,神明如果能創造得出那塊石頭則又產生了邏輯矛盾——全知全能的神明怎麽可能搬不動一塊石頭呢?”

“這個問題聽起來無解對不對?”蕁麻問。

魔女小姐沒有回答。

但她隱約地猜到了蕁麻到底想告訴她什麽。

果然,蕁麻很快微笑著說:

“可人類就是這樣極度自負的種族啊,就像他們不可能想象得出他們沒見過的東西一樣,他們居然愚蠢到用他們簡單樸素的邏輯去揣測神明。”

“一塊無法被搬動的石頭——神明大人當然可以創造出這種東西,但以人類貧瘠的想象力和簡單的思維,他們恐怕永遠無法理解神明大人是怎麽做到的。”

“神明大人就是這樣不可知不可解,哪怕是代表了宏觀世界神秘側最高位特質的魔女也無法以神明大人的視角思考……”

蕁麻的笑容忽然染上了詭譎的味道。

“當然,”她說,“無論是人類,魔女又或者其他種族都可以嚐試成為神明,但就像脆弱的人類目睹魔女不小心泄露出的氣息後就會被汙染變成不可名狀的怪物一樣,所有試圖成為神明的忤逆者都不得善終。”

“你是緘默魔女,是被神明親自創造出的神之長子,可即便是你在接觸到神明視角後也幾乎被汙染,那麽江酒呢?在神明空殼中後來才誕生的孱弱意識又能夠在神明的思潮衝擊下堅持多久?”

“恐怕會被同化吧?”

蕁麻的聲音變輕了好多,宛若深淵惡魔的低語:

“神明的空殼回收了曾屬於祂的三分之一權柄,接著,屬於江酒的人性逐漸被壓製,神性覺醒,視角轉換,祂不再是江酒,不再是你的前女友你的小情人,祂會逐漸變成昔日的神明。”

“她不會死,她不會有事,她甚至會變得更好——可那樣的她還會像現在這樣愛著你嗎?她還會是現在的這個人嗎?”

“好像不會了,她將成為神明啊,莉莉絲小姐,而神愛世人,神愛著整個宏觀世界——但神唯獨不會像以前那個江酒一樣抱住你,對你說她想你了。”

蕁麻嘲弄地看著魔女小姐,看著她身後的藤蔓荊條之繭,又仿佛想到了什麽,於是說:

“哦,我忘了,說不定神明還真會再次死去呢,就像以前那樣,貪戀神明大人的花朵們弑殺神明——不過這次不是花朵們了,這次是繼承了花朵們本質的魔女們。”

“莉莉絲小姐,你猜如今得知了神明將要複活的魔女們會做什麽?”

魔女們會做什麽?

那些可惡的,該死的,貪婪的魔女們……應該會像昔日那樣再度弑殺神明,分食神明的屍體與權柄吧?

這便是所謂舊日重現……麽?

莉莉絲想著,用力咬住了嘴唇。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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