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酒在上升。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她隻能感覺到周圍有熱流淌過,渾身暖洋洋,就像是浸泡在熱水裏。

重力顛倒了,所有熱流都在向上升騰——它們裹挾著無數細小輕盈的氣泡,從黑暗幽邃的海底一直升到海麵,而江酒就像是順著熱流一並升起的魚,她甚至不需要擺動身體揮舞魚鰭就能無限向更深遠的穹頂上升。

那麽這趟旅途的終點是哪裏呢?

江酒不知道,她忽然不想思考了。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浸泡在熱水中的魚兒身體都被泡酥了,自然會失去所有欲望,現在江酒就隻想安安靜靜地呆在原地,永遠,永遠地保持沉默。

她覺得她好像變成了一塊浸泡在清水裏的豆腐,身體被清水漲大,同化,思維也逐漸變成了模糊不清又紊亂的一片,她甚至慢慢地要忘記她的名字了。

江酒。

她提醒自己。

這個名字很重要,值得被珍藏在記憶宮殿的最深層。

可……

可她總覺得還有什麽同樣重要的,不應該忘記的東西被忘記了。

好像是個人?好像同樣是個名字?好像和她有什麽關係?

她隻隱隱約約記得這些,其他一概記不清了。

大概是因為她的記憶宮殿在被時間的力量鏽蝕吧,在包裹住她身體的熱流中時間好像過得特別快,彈指便是千年,即便江酒的記憶力很好,即便她都構建出了所謂的記憶宮殿,過往的記憶卻都像老照片一樣迅速泛黃,甚至是褪去了所有的顏色,隻剩下隱約的輪廓。

哢噠哢噠。

記憶宮殿在崩塌。

構成記憶宮殿支柱的感情緩緩腐朽,風吹過甚至都會一層一層地剝落,地基也不再穩定,甚至搖搖欲墜隨時都有可能崩塌,而宮殿中收藏著的珍貴書籍與畫卷都被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蟲子蛀得不成樣子啦。

唯有最深處被小心翼翼安放著的寶物還好好地保存著——但它也難以抵擋毀滅的命運,雖然一時半會不至於消失,但也蒙上了層塵土,不再燁燁生輝,變得黯淡了許多。

江酒感覺自己就站在記憶宮殿前,但不知為她並不覺得悲傷,她隻覺得好像有北風吹過,渾身發冷……也僅限於此。

是該這樣的。

恍惚中她好像聽到有人這麽對她說。

旁觀別人告別老友是該隻感覺到淡淡的悲傷,因為畢竟不是自己,所以悲傷隻是暫時的,就像冷風吹,吹過之後很快就暖和起來了,於是該幹嘛幹嘛,畢竟還是要生活的嘛。

江酒覺得那人說的很有道理。

於是她轉身抬頭看向那人,很認真地問:

“那我的生活在哪裏呢?”

那人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便沉默了。

而江酒微笑。

她又轉過身,看著記憶宮殿一點一點消散,等到最後幾乎要塵埃落定了,她忽然自言自語道:

“所以呢,我的生活到底在哪裏?在夢中?在身後的尾巴上?在小朋友的眼睛裏?”

“還是說……你所熱愛的就是你的生活?”

“不該吧。”

江酒感慨著重新轉過身,看向她身後沉默了許久的人。

淡金色的眸子,淡金色的長發如流水幾乎垂到了地上,但江酒看不清祂的臉,隻能看到朦朧的一片光——其實說起來祂整個人都被淡金色的光籠罩著,就連祂身上的那件長裙都像是由光絲編製出的。

很神聖,至少從江酒的角度來說祂簡直是完美符合了人類對於神明這個概念的定義。

不過還是有美中不足的一點。

江酒眯起眼來,無奈地說:

“能不能把你的亮度調低點?晃得我眼睛疼。”

那人看著江酒,像反應遲鈍的老式機器人,許久之後才緩緩回答道:

“可您其實沒有眼睛啊。”

“?”

江酒覺得那人的回答有點荒謬,但她沒有笑,隻是認真地抬起手來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反駁道:

“那這是什麽?”

“是靈魂。”

“靈魂?”

“嗯,靈魂。”

在說完這句話之後,那人身邊的淡金色光芒忽然暗淡下來,緊接著,突兀有黑暗籠罩這片空間,將目所能及的一切景象都染成純粹的黑。

江酒敏銳地察覺到眼前那人的氣場變了,而事實也正如她所感受到的,那人的語氣忽然變得歡快熱烈起來:

“您應該清楚的,尊敬的存世神明大人,這裏既不是上城區也不是地獄,更不是你能想象到的任何一處地方——這裏是宏觀世界的背麵,而存在於此處的你並沒有身體,隻有精神,所以精神怎麽會有眼睛?”

江酒覺得那人的語氣和口吻都很熟悉,但她記不起熟悉感是從何而來的。

她隻好看著那人,想問為什麽她覺得那人這麽熟悉——但在她開口之前她忽然忘記了她想說什麽。

思緒像白熾燈裏的鎢絲一樣突然就燒斷了,江酒的表情僵住,她又像用盡了發條的人偶靜止了許久,才茫然地問:

“我想說什麽?”

這時候殘缺的記憶碎片重新構建出了新的念頭,江酒便逐漸回想起她要幹什麽了,於是她盯著那人問:

“世界的背麵?可我為什麽會來到這種地方?你又是誰?為什麽會認識我?”

那人露出奇異的表情。

祂盯著江酒看了會兒,越看越覺得驚奇,到最後祂甚至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黑暗散去,光明重現。

渾身籠罩著淡金色光芒的模糊人影端詳著江酒的表情,溫柔地低聲道:

“因為你迷失了前路,尊敬的存世神明大人,所以你才會來到世界的背麵,至於我是誰……我是誰重要麽?此身不過一介微不足道的旅者罷了,我之所以會認識您也正是因為您與我曾在一場旅行中有過一麵之緣。”

“……”

江酒忘記了好多事情,重要的不重要的,幾乎全都不記得了,所以她沒辦法確認眼前這位旅者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

不過或許是真的吧。

雖然不記得了,但是江酒有種奇怪的感覺——她覺得她一定與眼前這位旅者有過一麵之緣,隻不過那時不管是她還是旅者都不是故事的主角,所以她對祂幾乎沒有什麽印象。

在已經坍塌陷落的記憶宮殿中,這樣的淺層記憶是最容易被遺忘的,所以不記得也很正常。

不過就算忘記了也沒關係,江酒還可以相信自己的直覺,一直以來她都覺得自己的直覺準得有些不可思議,甚至都有些預言的雛形了——而她的直覺此刻告訴她眼前的旅者值得相信,於是她便點了點頭,問:

“迷失?你說我迷失了前路所以才會來到這種鬼地方?那我要怎麽才能離開這裏?”

旅者聞言搖了搖頭:

“抱歉,我也不知道啊,每個人來到世界背麵的原因都不盡相同,可如果不知道原因的話是沒辦法離開這裏的。”

“這樣啊……”江酒點點頭,遲疑片刻又問,“那你呢,你為什麽會來到這種地方?”

旅者為江酒的問題感到不解,但即便如此,光明形態的祂依舊相當有禮貌地回答道:

“因為我是旅者,神明大人,對旅者來說探索未知之地是最有意思的事了,而世界背麵這種充滿了神秘色彩的地方對我來說本就是最有探索價值的目標啊。”

“是這樣啊。”

江酒很擅自長跟人對線,她一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如今旅者這麽彬彬有禮她就也變得儒雅隨和起來,甚至稱讚道:

“聽起來確實蠻有意思的,那請問你有沒有在這鬼……在這世界背麵發現什麽有意思的事?”

旅者聞言,身邊環繞的光明忽然重新化作黑暗,接著祂的情緒也迅速亢奮起來,簡直像是嗅到了獵物味道的獵犬。

“當然有啊,”祂咧嘴,露出尖尖的虎牙,“世界背麵好玩的東西可太多了,我在這裏甚至見到了世界誕生的過程,以及親眼目睹世界走向終焉。”

“太有趣,實在是太有趣了啊!神明大人,這裏簡直是整個宏觀世界的備份與資料庫,您在這裏可以見證不羈造物的巔峰,何等雄偉何等壯麗——無數故事從這裏開始在這裏結束,假如您閉上眼側耳傾聽,您甚至能夠聽到那些故事結束後的歡呼與悲泣,咆哮與號叫!”

就像在向朋友炫耀新玩具的小孩子,祂抬起胳膊,抖動長長的戲服般的袖子。

籠罩在祂與江酒身邊的黑暗更凝實了,而在這片黑暗中忽然亮起了一點點光,那光宛如星辰般閃亮,漸漸在江酒麵前放大,最後終於被祂托在手中,現出了真容——是顆水晶球,但品質好像不怎麽樣,不僅不算晶瑩剔透甚至還有雜質,一眼看過去會讓人覺得霧蒙蒙的。

江酒眯起眼,認真地觀察出現在麵前那人手中的水晶球。

她好像看到了什麽——有什麽微小的東西在水晶球裏麵蠕動,在霧氣中翻滾,糾纏。

江酒不知道那些是什麽,她下意識抬起頭想問麵前那人,可麵前那人卻好像猜到了她在想什麽,所以微笑道:

“既然對故事感到好奇的話,為何不試著加入呢,神明大人?”

於是,昔日旅者舉起了手中的水晶球。

——祂把江酒裝到了水晶球裏去。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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