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忤逆者的包圍中,存世神明垂眸輕歎。

祂身畔的淡金色光焰微微跳動,無聲燃燒,而垂涎祂權柄與力量的忤逆者則虎視眈眈……無論如何這都不是祂樂於見到的局麵。

隻是繩鋸木斷,水滴石穿,在漫長歲月順其自然的發展下,名為命運的河流必定會途徑注定的河道。

祂早已知曉。

在神明降臨於原始宇宙,創造出花朵們,授予兩棲類之祖智慧時,祂就已然預知命運的歧途,但祂卻無力改變,於是理所當然的,一切終究演變成了如今這慘淡的結局。

正如灰敗之王所言,昔日擁有無上權柄的神明如今卻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令人感歎。

於是神明似乎不願再向外界傳達任何信息,祂抬起手,並攏,放在胸前,身體緩緩蜷縮起來——守護神明軀體的淡金色光焰便如同花瓣那樣漸漸合攏,將神明包裹起來。

但忤逆者們似乎並不在乎神明擺出的防禦姿態。

來自地獄的灰敗之王抬起雙臂,麵帶疑惑地詢問神明:

“您還想要拖延時間麽?母親?可就算您再拖延時間又有什麽用呢?不會有人來救您的,況且就算有人來救您,她又該怎麽抵擋我們這些忤逆者呢?”

他說著轉過頭,揮動手臂,示意神明去看他身後的忤逆者。

“您還不明白嗎?”灰敗之王不解地問,“期盼著您隕落的不止是我們這些忤逆者,更是整個宏觀世界啊。”

“被承冠者及其族群占據的地獄,活著的城市千門萬戶之都,黑塔,自由意誌同盟……包括所有認清宏觀世界本質的文明,乃至於這個宏觀世界本身——他們都在期盼您隕落,期盼您死後能為他們留下好處,就像當年那些分食了您三分之一權柄而成為不死不滅魔女的花朵們。”

“就連那些曾與您締結了盟約,為您遮掩了千萬年氣息的人類恐怕都在期盼您隕落吧,隻不過他們都虛偽得令人作嘔,他們不會像我們這些忤逆者一樣如此直白地請求您赴死,他們隻會在背地裏祈禱您快點隕落。”

提起人類,灰敗之王臉上立刻浮起不加掩飾的深切厭惡,但這情緒隻是一閃而逝,很快它就繼續耐心地勸導神明:

“所以放棄吧,母親。”

“整個宏觀世界都在期盼您赴死,所以您為什麽還要堅持活著?”

它最後甚至以無恥卑劣的口吻向神明發出請求:

“我們都是您的子嗣啊,母親,您不是深愛著我們這些孩子麽,那為什麽……為什麽您不肯為了我們這些孩子……去死呢?”

“……”

神明沒有回答灰敗之王。

祂隻是躲在淡金色光焰構建的花蕾中,把身體蜷縮成小小的一團。

……

“那位灰敗之王是在試圖說服神明放棄掙紮?”

“嗯。”

“那它有概率成功麽?”

“以前可能會,但現在應該不太可能了。”

“……為何?”

“因為今時不同往日,那位神明——莉莉絲女士已經有了所愛之人,所以唐璜一定會失敗。”

“是這樣嗎?”

“是的。”

老局長回答完山中人提出的問題,重新把注意力全部投入到麵前的全息投影當中。

在他身旁,黑發漫漫長袖墜地的女人在桌麵坐著,饒有興趣地觀看全息投影中忤逆者們與神明的對話,而又過了片刻,畫麵裏的灰敗之王大概放棄了說服神明的念頭,於是它開始向包圍神明的其他忤逆者們傳達信息。

“他們打算硬來了?”山中人問。

老局長麵色凝重地點點頭:

“忤逆者們為了這一天不知等候了多少年,他們恐怕都提前做好了各種預案和對付神明的準備,所以神明死守這種情況大概也在他們的預料中吧……他們會有辦法的。”

“那我們呢?我們難道就束手旁觀,眼睜睜看著神明被那群忤逆之人弑殺?”

“……”

老局長沉默片刻,接著苦笑起來。

“你應該知道吧,山中人,在上城區各地流傳的神話中幾乎都有神明身死的傳說,而神明死後又都會為世界留下遺產,例如盤古死後身軀化作萬物——可其實傳說本身便是真實曆史的另一種表現形式,所以存世神明死後同樣會分離出祂所擁有的權柄,反哺整個宏觀世界。”

“從這個角度……不,其實我接到的命令就是什麽都不要做。”

“不去落井下石,可也不能對神明伸出援手,哪怕祂是創造了整個宏觀世界的母親,我們也隻能待在上城區冷眼旁觀,看著祂被忤逆者們殺死。”

山中人聽懂了老局長的話,所以她又問:

“隻因神明被弑殺後……吾等同樣能得到好處?”

“嗯。”

“可如此豈不是忘恩負義?”

老局長聞言忽然轉過頭與山中人對視,卻很快無法麵對少女那澄澈的目光,於是他略顯茫然地抬起手捏了捏眉心,旋即語氣虛弱地回答:

“或許是吧,但又有什麽辦法呢?我要為人民負責,而這個世界上到底是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所以必須有犧牲,所以我們隻能像現在這樣卑鄙地冷眼旁觀。”

聽到這裏,山中人卻勾起了唇角,揭發道:

“冷眼旁觀?你是指暗中指使了那位傳奇調查員,把方麵的真相告知於神眷者,並提醒神眷者如今神明的處境?”

老局長一愣,旋即露出無奈且俏皮的笑容:

“誰讓上麵那些大人物隻告訴我靜謐機關全體工作人員都得原地待命,卻沒禁止我把消息偷偷散播出去啊,這麽一來我也不算擅離職守,更何況……”

他收起笑容,臉上的肌肉繃緊,一邊看著全息投影一邊低聲對山中人說:

“更何況區區一位準大魔女又能做什麽呢,局勢已經惡劣成這樣了,恐怕就算是來了位偉大魔女都不一定能救得了神明……”

“隻是杯水車薪。”

老局長的聲音輕得像是清晨的薄霧。

而山中人回想著上次在靜謐機關見到的少女,卻不知為何產生了與老局長完全相反的看法。

“那倒未必。”

她說。

……

神明沒有因為灰敗之王的三言兩語就放棄抵抗。

但也僅限於此。

祂無法對眼前這些叛逆的子嗣發起攻擊,而祂僅剩的三分之一權柄也無法保障祂的安全。

原初的神明是全知全能的,但在以三分之一本質創造了長子薰衣草,又被花朵們分食了三分之一本質後,祂便不再如往日那般強大。

而偏偏如今想要弑殺神明的都是整個宏觀世界中罕有的高位存在,單獨讓它們中的一位兩位攻擊神明或許無法對神明造成任何影響,但如果它們聚集起來共同對神明發起攻擊……那即便是神明也難以抵擋太長時間。

更何況忤逆者們早就在漫長歲月中做好了弑殺神明的準備。

它們都擁有專門用來對付神明的手段。

承冠者·戰爭帶來的死亡權柄,蟲群的自殺式攻擊與浪潮般接連不斷的啃噬,調和者以自身門戶所連接世界的簡單粗暴轟炸,以及擬似神明——

為了否定神明存在而誕生的它本身便是用來抵消神明光輝的最有力武器,更遑論擬似神明還對神明抱有某種病態的渴望和仇恨,所以它甚至剖開了自己的軀體,割下血肉,狂笑著以這樣血腥的方式同化神明的光輝。

神明蜷縮在花蕾中,環繞在祂身旁守護著祂的淡金色光焰色彩漸漸黯淡下來了。

被蟲群啃噬,被血肉汙染,被死亡腐蝕。

祂的防禦已岌岌可危。

祂幾乎想放棄了。

思維已經崩潰,情緒成了零落的碎片,指尖冰涼,神明攥緊了身上黑色長裙的裙擺,用力咬住嘴唇,大腦隻剩下蒼白的空洞。

祂不能理解。

為何被祂創造的子嗣卻想要祂赴死,為何它們會如此對祂。

如果……

如果是江酒在這裏,她會怎麽做呢?

神明忽然想到了臉上時常帶著高深莫測微笑的女仆小姐。

祂好像忽然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溺水者。

一瞬間,像從噩夢中蘇醒那樣,莉莉絲忽然從屬於神明的高位視角中跌落下來,她開始劇烈地喘氣,開始覺得委屈,開始難過,開始想念……開始神經質地念起所愛之人的名字。

“江酒,江酒,江酒,江……酒……”

斑斕的記憶長河中忽然有道浪潮湧現。

燭火闌珊,暗香浮沉,長發墨黑的少女站在莉莉絲身後,手越過莉莉絲的肩落在莉莉絲胸口,被莉莉絲緊緊抓著,她們倆就這樣貼在一起,分享彼此的氣味和體溫。

“到時候喊我的名字好麽,”少女把臉埋在莉莉絲的頸窩,輕聲細語道,“隻要你喊我的名字,不管我在哪裏,我都會立刻出現在你的身邊。”

所以是真的麽?

莉莉絲咬著牙攥著裙擺,眼眶酸澀,抬起頭,環視一周,視線掃過把她當做砧板上魚肉的忤逆者們。

“壞東西。”

她聲音顫抖著罵:

“你就喜歡騙人,你都騙了我多少次了,你就該死,我就不該相信你,我就不該愛上你,你……”

魔女小姐抬起頭,含著淚,大聲呼喊:

“來救救我好麽,江酒?”

可卻並沒未有任何人回應魔女小姐。

嗯。

也是理所當然的。

是她自己要江酒離開,不讓江酒蹚渾水的,而且江酒最開始不是告訴過她麽,如果她出什麽事江酒一定會馬上跑得遠遠的。

魔女小姐這麽安慰自己,卻淚流滿麵。

再見。

她想。

江酒。

但這時她忽然聽到了哀嚎聲。

千門萬戶之都的調和者忽然像挨了一拳那樣痛苦地翻滾起來,接著,它某根觸須連接的門戶被打開了,黑發黑眸身穿女仆長裙的少女從裏麵走了出來。

隔著燦爛的星空,壞女人望向魔女小姐,微笑著行了個優雅的屈膝禮,問:

“是你在呼喚我麽,我親愛的主人?”

她前來赴約。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