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仍在下雪。

據統計,這已經算是自春城建立起到現在為止下得最大的一場雪,甚至已經超越了正常天氣的範疇,演變成了自然災害。

經氣象部門統計,短短五天時間,春城累積降雪量已有近四百毫米,而在這些雪並未融化隻是堆積於地麵上。

降雪量這標準定義已經無法再直觀描述這場特大暴雪恐怖,莉莉絲如果現在出門的話,積雪幾乎已經能沒到她的大腿。

所以自然不可能再有人出門喝酒了,春城的所有居民如今都蝸居在家中,依靠政府送上門的物資,以及之前囤積的食物和水艱難度日。

無人知曉這場雪會一直下到什麽時候,會下得有多深,春城所有居民能做的事就隻有老老實實待在家中,不給政府添麻煩,同時祈禱著這場百年未見的特大雪災早日結束。

畢竟要過年了。

忙碌勞累一整年,好不容易迎來與家人團聚的難得假期,卻又被困在家裏,不得自由,而無論是街上又或者網絡或電視節目裏都見不到半點將要過年的喜慶味道,一切都是如此冰冷且蒼白,好像外麵從天而降的雪花那樣。

但魔女小姐並不關心這些。

她隻關心她自己……哦,或許還有江酒那壞東西。

魔女可以不用進食,魔女之家有一套完全與外界隔絕的自循環生態係統。

所以春城的大雪並未對魔女小姐的生活造成任何影響,她依舊每天下午近乎日落時才昏昏沉沉地起床,然後披散著頭發穿過魔法壁爐到魔女之家外麵的酒吧裏,神情恍惚地自斟自飲。

不用魔女姿態,而是以人類的脆弱身軀。

所以她很快就會喝醉,喝醉之後就跌跌撞撞地重新穿過魔法壁爐,回到自己房間裏,倒在**陷入沉眠。

始終待在圖書館裏的潘多拉有時會撞見這樣宛若鬼魅的魔女小姐,可潘多拉卻並未對魔女小姐如此異常的生活方式提出任何意見。

因為魔女絕不是會被區區酒精擊垮的孱弱生物。

假如她們願意的話甚至可以把九十六度的生命之水當水喝。

所以潘多拉充其量會在心裏默默感歎,覺得魔女小姐如今還真是跟那個詞形容的完全吻合啊……

醉生夢死。

她的身體雖然如今還生活在上城區的春城,可靈魂卻不知道已經丟到哪裏去了。

是江酒麽?

想到這名字的瞬間,潘多拉不自覺地抱緊了懷裏的魔典,接著又迅速地,近乎自嘲地讓身體放鬆下來。

除了江酒以外,還可能是誰呢?

不知為何,潘多拉忽然能夠理解魔女小姐了。

但魔女小姐似乎並不需要潘多拉的理解,她依舊每日醉生夢死,守在這幾乎已經成為了她囚籠的酒吧裏,喝著酒等她養的那隻不聽話的小貓咪回來。

日複一日,輪回不止。

但這樣的平靜生活卻並未長久地持續下去,在各個信息渠道都開始推送關於春城持續降雪量終於突破六百毫米大關後的第六天,有人敲響了酒吧的門。

趴在酒吧幾乎睡著的魔女小姐悄無聲息地睜開了眼,淡金色的豎瞳一閃而逝。

“進來吧。”

她低聲說。

得到了此地主人的許可,酒吧大門便轟然洞開。

凜冽北風呼嘯著裹帶雪花想要湧入門裏,又被無形的力量阻隔在外麵,隻好不甘地隨劈裏啪啦的輕響聲落下,融進地表的厚厚積雪中。

在風雪裏,頭頂和雙肩上都堆積了層淺淺雪花的老人慢條斯理地抖抖衣服跺跺腳,吐了口氤氳的白霧,才扶著帽簷緩緩走進酒吧。

最開始他的視線遊移,渾身的肌肉在發現了吧台旁的魔女小姐後瞬間繃緊了,接著下意識摘下帽子,恭敬地俯身行禮:

“向您問好,女士。”

魔女小姐瞥了他一眼,卻並未回禮,而是自顧自端起手邊的酒杯,把裏麵剩下的琥珀色酒液一飲而盡。

吱呀。

酒吧的門忽然合攏,把春城的風聲與雪花隔絕在外。

而這舉動背後是否有什麽更深層的隱喻?關門是為了不讓外界觀察到酒吧中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麽?

老人一邊想,一邊神情坦然自若地迎上魔女小姐向他掃來的冰冷目光。

無論如何,在他來酒吧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應付任何意外情況的心理準備。

甚至是……死。

但不知為何,魔女小姐原先冰冷的目光轉瞬間又溫和許多,雖然並不顯得親昵,不過也勉強能稱得上平靜。

“不必如此,”她對老人說,“你們不是已經很久不用這樣打招呼的方式了麽?”

老人愣了愣。

不知為何他忽然緊張起來,就像在許多年之前他剛見到眼前這位緘默魔女時那樣,他甚至開始不自覺地摩挲起手裏的帽子。

“對其他人是很久不用了,”他斟酌詞句道,“但對女士您……”

顯然,他不必將後半句話說出來魔女小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於是魔女小姐擺了擺手,很隨意地告訴老人:

“無需如此,從很久之前你應該就知道的,我不在意那些繁文縟節,所以直接說明來意就好了……”

“昔日跟在我身邊的小張,如今上城區靜謐機關的最高領導人,你頂著這麽大的風雪來找我,肯定不是簡簡單單的,想跟我這屬於上個時代的老東西喝一杯吧?”

她散漫的態度忽然扭轉,原本墨黑色的眸子裏漸漸浮起一絲淺淺的金色。

但卻並沒有任何終焉魔女那樣的神性,反而像野獸,像高高盤踞在宏觀世界所有生靈食物鏈最頂端的獵食者,冷漠地於雲端之上俯視著麵前的孱弱動物。

魔女小姐看著老人。

老人感到了那熟悉卻又陌生的壓迫感,於是苦笑,接著毫不猶豫地與魔女小姐對視。

他壓抑著內心悄然滋生的恐懼,以及身體不自覺將要為之顫栗的本能。

他回答:

“為了女士您當年與我們人類達成的盟約而來。”

像是泡沫被戳破了,魔女小姐身上那攝人的威嚴忽然消散,她聞言隻輕輕地點頭,又啪的打了個響指。

吧台上那瓶威士忌的塞子被無形的力量拔下,瓶身傾斜,把琥珀色的酒液倒入魔女小姐手邊的聞香杯裏,又淺嚐輒止,隻有一指深而已。

“盟約……”

魔女小姐的眼神閃爍。

她又輕啜一口酒,旋即微微皺眉:

“我記得那盟約呢,可不是快過期了麽?我想想……距今已經好多年了,具體有多少年我都快不記得了。”

說到這裏她自嘲地笑了笑:

“但總之,在盟約結束之後,你們人類再也不需要為我提供庇護,而我也能夠離開春城,對吧?”

老人明顯猶豫了下,但他最後還是點頭:

“確實如此。”

“所以這不是好事麽?”魔女小姐語氣懶散地反問,“你們上城區擺脫了我這個累贅,而我也重獲自由之身——這是兩全其美。”

“但在盟約結束後的瞬間,您就會被盯上的。”

“……”

魔女小姐怔住,又難得的噗嗤笑出了聲。

她看著老人,上下打量老人的表情,似乎是想確認他這話到底是否出於真心,但她很快就又放棄了,隻是忍不住反問老人:

“我被盯上?是啊我當然會被盯上,可盯上我的種族都會有誰呢?”

緘默魔女掰著手指,詳細地數給老人聽:

“地獄的承冠者和那三位所謂的大君、蟲族的女王、死靈之國的天災法師、千門萬戶之都的調和者、扶搖仙境的那些古恒律……”

她說到了許許多多,幾乎遍布整個宏觀世界的種族以及這些種族中的最強者,而說到最後,她似乎是故意頓了頓,接著把目光從自己不知翻來覆去查了幾遍的手指上轉移到麵前的老人臉上。

“對了,”魔女小姐略顯嘲諷地笑,“還有你們呢……來自上城區的人類。”

就像如今已經爛大街的那個詞。

鯨落。

在鯨魚死亡之後,它們的身體緩緩沉入深海,成為孕養嶄新海洋生物群落的絕佳環境,這過程殘忍而美麗,充滿了史詩的悲壯感。

可她的語氣辛辣而尖銳,刺得老人表情瞬間灰暗許多。

老人的嘴唇囁嚅,似乎是想為上城區的人類辯解什麽,但最後他還是放棄了。

他仍保留著最後的體麵,但也隻能幹癟而蒼白地感歎:

“女士您……變了好多啊,看來那些年輕人說的果然沒錯,愛是會讓人改變的。”

魔女小姐聞言沉默了片刻。

改變?

她想。

似乎或許可能……的確是有的,假如是從前的她,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尖酸刻薄地諷刺老人,這不是她的一貫風格,這更像……

更像江酒。

念及至此,魔女小姐的心情忽然複雜起來,於是也閉嘴不說話了。

酒吧便隨之陷入了尷尬的靜謐。

直到許久之後老人突兀歎息。

“我本想祝您幸福的,女士,以前我跟在您身邊那麽久,雖然是為了監視您……但您應該得到幸福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但您應該也明白,我無權修改當年的盟約,我無能為力,我這次來找您隻是代表個人立場,我……”

他頓了頓,忽然抬起頭來與魔女小姐對視,表情堅定地告訴她:

“但無論如何,女士,請您相信江酒,我認為她……”

“她會為您帶來奇跡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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